生死一線!22位中國船員被殺:比太平洋更深的,是人心_風聞
酷玩实验室-酷玩实验室官方账号-2019-10-11 14:11
劉貴奪掏出自己的筆記本,上面有6個人的名字,全部被打上了叉。
緊接着,温鬥去舵樓檢修機器,他走出房間後,潛在黑暗中的幾人衝進屋裏,對着牀上的温秘一頓亂捅,隨後被抬出扔進海里。
第一個。
温鬥到了舵樓後,發現沒什麼問題,於是返回自己房間。走到樓梯處時,兩個黑影從旁邊跳出,幾把刀子同時刺向他,他身中數刀,無處可逃,轉身跳進海里,樓梯上鮮血淋漓。
第二個。
有人説了一聲:“嶽朋、劉剛不能留。”
光着身子的嶽朋被喊出了房間,有人衝上去就是一刀,刀子從後背穿出,接着屍體被拋入海中。
第三個。
劉剛醒了,他聽到了剛剛的動靜,他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起身剛走到宿舍門口,就被這幫人圍上來刺死,血流成河,他被扔進了海里。
第四個。
王永波正在上鋪睡覺,有人掀開王永波蓋的牀單,照着肚子捅了一刀,王永波從上鋪摔倒地板上,腸子流了出來。
沒有例外,他被扔進了海里。
第五個。
姜樹濤從自己的屋子裏走出來,被連捅兩刀,他哭着求饒,為首的人一句“得了,扔海里”終結了他的生命。
第六個。
這不是什麼殺人遊戲,也不是哪部電影裏的情節與鏡頭。
這是當地時間2****011年6月16日晚11點左右,發生在一艘漂浮在太平洋中的漁船上的真實場景。
這不是故事的結束,而是一場殘忍的、血腥殺戮的開始。
茫茫太平洋,看不到盡頭。
黑夜帶來的黑暗,看不到盡頭。
1
這本該只是一趟普通的遠洋釣魷行程。
33個男人通過鑫發漁業找到的中介公司聚集在一起。
其中8人組成了包括船長、大副、二副等職位構成的管理層,其他25人為普通船員。
他們一起登上漁船,從山東榮成鑫發碼頭出發,耗時一個半月,經過一萬多公里的漫長航程,到達南太平洋的秘魯、智利等海域,完成為期兩年的釣魷工作。
之後,船員們拿到自己9萬元的工資,回家還債、蓋房、贖地,改變自己的生活。
如果一切正常,這是故事本該有的樣子。
他們誰也想不到,沒等到他們改變自己的生活,他們的命運就徹底被改變了。
2010年5月,鑫發漁業為自己新建造的用於從事遠洋魷釣的船隻招募船長。
10月6日,李承權帶來了13個人,這13人佔船上8個管理職務中的7個。其餘的19人,看到了網上的招聘信息後,前來應聘。
在此之前,他們大都是農民工,四處漂泊,沒有固定的職業,因而沒有穩定的收入。
他們年齡最小的只有20歲,年齡最大的也不過48歲。
這樣的年齡,意味着他們幾乎都是家裏的頂樑柱。
吸引他們來到這裏的,是招聘信息中的“保底工資每年45000元”。
這遠遠超過了他們現有的收入。
他們接受教育的程度普遍不高,但合同上白紙黑字寫着“保底工資每年45000元”,他們也簽了字,船長還拿去做了公證,這讓他們覺得很放心。
至於“保底工資”到底是什麼意思,合同上他們各自享有哪些權利,需要履行哪些義務,沒有人細問,也沒有人關心。
直到出發的前一刻,這些突然聚集在一起的人,有的才想起給家裏打個電話,告訴家人自己要出海了,兩年不能回家。
一些家人進行了勸阻,“海上太危險,又出去那麼長時間,你不能去,快回來”。
沒有人聽勸,他們只知道兩年後自己帶回來的錢,可以改變家裏的狀況。
12月27日,船隻出發的前一天,邊防部門的工作人員登船檢查。
按照規定,乘坐遠洋漁船前往公海進行捕魚,必須持有船員證,否則從公海返回中國領海時,無異於偷渡。
但直到檢查的那一刻,船上還有19人沒有辦理海員證。
這難不倒鑫發公司,他們先找19名有海員證的船員頂替這19人接受檢查,等通過邊檢後,漁船停下來,公司再派船隻把沒有海員證的19人送到船上,接回頂替的19人。
輕車熟路。
這些人還不知道的是,按照規定,在出海之前,公司需要對船員進行各種必要的技能培訓,畢竟這是遠海,很多人此前根本沒有出過海。
但培訓也沒有。
就這樣,船長帶着來自天南海北的32人,出發了。
船員們帶着自己的泡麪、碟片、香煙、啤酒,吃苦的心理準備和對9萬元工資的嚮往,出發了。
2
除了那些第一次出海船員艱難的適應過程,一切都很順利。
起碼錶面上看起來是這樣的。
航行途中沒有什麼任務,船員整日聚在一起閒聊、玩兒牌。
2011年3月1日,漁船達到了秘魯附近的南太平洋海域。
釣魷工作的技術含量並不高,即便以前沒出過海,這些人也在很短的時間裏就掌握了這份工作所需要的技能。
唯一的問題,是累,超出了他們心理準備的累。
每天下午4點起牀,用一個小時左右的時間,將前一天冷凍的魷魚裝袋入庫,吃飯,開始幹活,一直到第二天上午8、9點才能收工,洗澡,吃飯,十點左右睡覺,每天的睡眠時間不超過6個小時。
這還只是常規的作息時間。
如果碰到魚多,連續工作20多個小時也是常常發生的事。
儘管苦不堪言,但船上的局勢還算穩定,一是大家都懼怕脾氣火爆的船長李承權,二是大家都是來自底層的農民工,出海不過是為了掙錢,沒必要產生什麼矛盾。
這種穩定,隨着船員黃金波和嶽朋的病倒,被打破了。
在黃金波倒下之前,他就找過船長李承權,表達自己不想幹了的訴求。
“這才幹幾天?到這裏一個多月就想回去,你以為這是在國內,一萬多公里呀!”
黃金波説自己釣不到魚,很着急。
船長認為這根本算不上問題,讓他多向釣魚多的人請教一下。
三兩句話,李承權就打發了這個年輕人。
那時的他不會意識到,自己的這種毫不在意,會在日後埋下多大的隱患。
李承權是東北人,1米8的身高,身體壯實,脾氣火爆。
有一次,船上的船員之間產生了爭執,他上去就是一個耳光。
這樣的性格,也註定他不會懂得體貼船員,更不會找他們談心,瞭解船員們的想法。
黃金波説的釣不到魚,只是一種説辭,事實是他覺得太苦了,他覺得自己吃不了這個苦。
終於有一天,黃金波暈倒在了甲板上,引起一陣慌亂,他被抬進了六人間,喝水後沒有什麼大礙。
緊接着,船員嶽朋也病倒了。
黃金波以前患有貧血,嶽朋肺部有問題,兩人的身體適應不了船上的高強度勞動。
在這之後,兩人天天躺在牀上睡覺。
船長經過了解,給公司打了電話,停發了兩人每月1000元的基本工資。
竟然還會停發工資?
這個時候,這艘船上的船員們,才真正打量起了自己的生存環境。
以及那個最重要的問題,説好的每年45000元應該沒什麼問題吧。
大家開始私下議論,但誰也不敢去問船長。
看到這種情況,27歲的黑龍江人劉貴奪出頭了。
他找船長聊天,順便提出了船員們關心的工資問題,“辛苦我也不怕,就是不知道每年保底45000元能不能拿到。”
船長有些不耐煩:“我專門找鑫發公司的經理問過,他説漁場在沒有魚可釣的情況下,公司按照每人每年45000元支付給船員;****漁場有魚時,公司支付給船員的工資就是每月1000元的保底工資,外加釣魷魚的提成。”
這一解釋很快在船員之間傳開了。
所謂的提成,寫在附加合同上,按照提成方式計算,每個人要想拿到45000元,每月要釣10000斤以上。
但從正式釣魷開始,除了極少數的幾個人,沒有人能完成這一產量。
甲板上的船員們在討論收入的事情,七嘴八舌,可誰也解釋不清這個“保底收入”到底是怎麼回事。
李承權聽到了,在他面前議論這些事,這讓他覺得很不舒服。
“吃完了就去幹活,別他媽整天瞎掰這些東西,公司的合同規定很清楚,也不是你們這幫人能解釋的。”
又一次,他用自己簡單粗暴的方式,中斷了大家的討論;又一次,他錯過了和船員們進一步溝通的機會。
作為船上的最高管理者,無論如何,他都會拿到自己每年的固定工資15萬,除此之外也有整艘船的生產提成,這些條款不影響船長的收入。
他也認為,船員們都是出來賺錢,不過是鬧點情緒。
這種情緒會不會造成更激烈的矛盾?他沒有想過。
有沒有人給他出謀劃策來化解大家這種情緒?沒有。
某種意義上,他也只是個包工頭。
突然變得模糊不清的工資,加上超負荷的工作,這種不滿的情緒開始醖釀、發酵、蔓延。
3
率先抱怨的是包德格吉日胡,內蒙古人,大家習慣叫他包德。
釣不到魚能拿到45000,釣到了反而拿不到,“這不是明着耍咱們嗎?”
同為內蒙古人的雙喜也跟着起鬨,“不幹了,這樣幹,用不到兩年就會累死在船上。”
大副付義忠出來安撫大家,“既然寫在合同上,應該還是沒問題吧。”
爭執暫時平息。
這只不過是表面上的平息,船上仍然暗流湧動。
第二天收工後,包德悄悄對劉貴奪説:“老子不想幹了”。
包德是個大老粗,劉貴奪以為他只是發牢騷,“不想幹了也回不去”。
“讓船長把船開回去。”
“船長要是能聽你的就好了。”
“刀架脖子上,他還敢反抗?”
劉貴奪意識到,包德不是在開玩笑。
休息起牀後,包德再次找到劉貴奪,商量劫船的事。
包德胸有成竹:除他之外的4個內蒙人都聽他的;把船長整倒,沒有人敢反抗;關掉對講機,沒人能找到他們。
劉貴奪雖然沒有表示贊同,也沒有明確表示反對。
這個時候,兩人在內心深處已經達成了某種一致:劫船回國。
劫船計劃開始秘密進行,“聯合十幾個人,拿刀子逼着船長。”
包括船長在內的所有管理層對此渾然不知。
劉貴奪上船時帶了165條香煙,常分給別人抽,這讓他有了一定的人緣。
開始釣魷後,劉貴奪的產量是最高的,李承權讓黃金波去請教的那個人,正是劉貴奪。
此外,劉貴奪心細,有主見,處事果斷,在大家產生爭執的時候,他往往能很快理出頭緒。
這讓他在船員中有了一定的威信。
他先是拉攏到了病倒的黃金波,再説服了同為黑龍江人的姜曉龍。
另一邊,包德説服了船員雙喜、包寶成、戴福順。
至此,這艘船上形成了以劉貴奪和包德為首的核心劫船團伙。
衝動的包德一心想動手,劉貴奪讓他別魯莽,並推出了自己的計劃:先聯繫到足夠人,到時候人分兩撥,一撥去控制船長,一撥把住樓梯,防止其他人進來。
至此,劉貴奪成了這艘船上的實際領導者。
隨後幾天裏,劉貴奪又拉攏到了黑龍江人馬玉超。
包德將吉林人丁玉民、遼寧人梅林盛招致麾下。
劫船計劃需要拉到足夠多的人。
籍貫和由誰帶上船,成了判斷彼此關係遠近的兩個標準,依此來決定,是否可以拉攏對方入夥,這也成了勢力範圍劃分的重要標準。
初期的團伙裏,劉貴奪在船上對黃金波照顧有加,姜曉龍和馬玉超是劉貴奪老鄉,三人都願意聽劉貴奪指揮。
同樣,包德前期説服的三人都是他的老鄉。而之後的丁玉民和梅林盛則是來自東北,因為釣魚太少,一聽説要劫船,立馬加入。
這樣的判斷標準可靠嗎?初期來看是可靠的。
核心人物劉貴奪和包德呢?上面的兩個因素在他們之間都不具備,兩人只是一拍即合,達成了意見上的統一。
這樣的聯盟可靠嗎?初期來看也是可靠的。
儘管已經形成了10個人的團伙,劉貴奪還是不放心。
控制了船長後,如果船長不肯配合,誰來開船呢?他找到了老鄉劉成建,説出了自己的想法和顧慮,劉成建為他推薦了王鵬。
王鵬是由輪機長温鬥帶上船的,而温鬥又是船長帶上船的,這意味着按着前面的判斷標準,王鵬很有可能是船長的人。
這是劉貴奪的顧慮,萬一沒有説服對方反而告密,計劃前功盡棄。
還沒等劉貴奪開口,和王鵬同住一屋的黃金波就把所有的計劃先告訴了王鵬,劉貴奪沒有再遮掩。
王鵬説只要設好航線,他就能把船開回去。
他已經默認加入到這個團伙中了。
這一系列計劃已經進行了20多天,船長以及所有管理層對此仍然一無所知。
4
當地時間****6月16日下午,漁船加滿了油。
劉貴奪團伙打聽到這70多噸油足夠回國了,於是決定動手。
動手的前一刻,劉貴奪還有些猶豫,萬一沒有控制住漁船,場面就變得很難收拾,如果有人臨陣脱逃,也會讓自己無法控制。
“多等一天就多耗一天油。”包德的這句話讓他下定了決心。
晚上11點左右,劉貴奪調兵遣將。
他讓包德把最後確定的實施方案和分工,具體通知到每一個參與行動的人。
一切按照計劃來:由他帶領包德、雙喜、黃金波、劉成建、戴福順六人進入舵樓,控制船長;姜曉龍、包寶成、丁玉民、薄福軍守住樓梯口,防止其他人上樓。
行動開始了。
劉貴奪帶領包德等人衝進船長駕駛室,掄起手中的鐵管砸在船長李承權身上。
包德衝上去,照着李承權大腿上捅了一刀,用力過猛,刀子直接穿透,血流不止。
來不及反應的李承權捂着傷口大喊大叫,隨即被綁住了手腳。
意識到樓上船長出了事,廚師長夏琦勇握着一把短刀衝向駕駛室,守在樓梯口的姜曉龍試圖阻攔,夏琦勇一把甩開姜曉龍,“你們這幾個小B崽子,想造反!”
夏琦勇被擋在駕駛室門口,姜曉龍從後面追上來,奪走夏琦勇手裏的刀,兩人扭打在一起。
劉貴奪從駕駛室走出來,一刀刺向夏琦勇的大腿,接着一刀刺向臀部。
一旁有人順勢掄起一根鐵管,打在夏琦勇的腿上,受傷的夏琦勇慘叫幾聲,跌跌撞撞向前跑。
姜曉龍再次追上,朝着夏琦勇背部連刺兩刀,夏琦勇倒地,姜曉龍用左手捂住夏琦勇的嘴,右手拿刀在他的脖子上連劃三刀,長約十釐米的傷口出現,血流如注。
幾個人抬起奄奄一息的夏琦勇,試圖扔向海裏,夏琦勇掉在了二樓的船舷上。他們下去再次抬起夏琦勇,扔進海里。
其實,故事也本不該是這個樣子的。
行動之前,劉貴奪一再強調:把船長扎一刀控制住就行了,別弄死了。
誰都沒有想過要殺人,他們只是想“把刀架在船長脖子上”,逼着船長把船開回國。
所有同意入夥的人,前期都害怕鬧出人命,也有人提出折中的辦法,但最後得到的答覆都是“不殺人”。
但情況出現了意外。
躺在牀上的李承權被一把拉起來,他憤怒的質問劉貴奪想幹什麼,“給老子閉嘴!”“起錨,把船開回去!”
“回去也要公司同意,我不能聽你的。”李承權堅決回絕。
他還沒有意識到問題有多嚴重,也沒有想過坐下來和船員們談判。
大副付義忠想上去看個究竟,一進屋就被綁了起來。
輪機長温鬥、廚師長夏琦勇、船員劉剛上去勸説,“想回去也不用這樣啊。”但他們被擋在門口沒能進去,最終被趕了下來。
心緒難平的夏琦勇再次握刀衝向舵樓,最終被之前有過節的姜曉龍捅死。
故事的結局開始不可收拾。
那一幕嚇壞了黃金波,他臉色煞白,想勸住姜曉龍,“別捅了,人還活着呢”,但已經晚了。
第一次殺人的姜曉龍也心跳得厲害,喘着粗氣。
船被開向了回國的方向。
“都聽着,我帶你們回國,想活命的都老實待着!”
在向甲板上的船員們喊出這句話時,劉貴奪甚至有些豪邁。
殺死夏琦勇是所有人預料之外的,包括劉貴奪。
他還是假裝鎮定,在控制船上的局勢。
黃金波和王鵬輾轉反側,不斷問,“有必要動夏琦勇嗎”,事情為什麼會鬧到這一步。
表面上,劉貴奪也安撫他們:“公海上殺人不歸中國管。”
內心裏他明白,這只不過是敷衍他們的説辭而已,他也很恐懼,不斷在想這一條人命在回國後怎麼解釋。
激烈衝突的一夜後,船上的人有意無意地被分成了兩派:劫船的是一派,沒有參與行動的是另一派。
劉貴奪害怕那些和船長關係好的人聯合起來,反抗自己。
他安排人收起了所有的漁刀,這是船上最鋭利的兇器;又收起了救生衣和救生筏,防止有人逃跑。
他安排人分組值班,防止有人造反;利用船上的水槽鐵,打造了更為合手的刀子。
儘管夏琦勇的死引起了眾人的一陣擔心,但隨着時間的推移,誰也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了,甚至覺得遠洋捕撈丟一個人很正常。
船長李承權在故意把航線設偏被發現後,徹底放棄了反抗,他和付義忠兩人,整天有人看守,失去了自由。
船上再次恢復了平靜。
5
如果一切順利,他們將在50天內回到中國。
但故事的發展再一次被改變了軌跡。
7月9日左右,船行至夏威夷以西海域。
船上的設備不斷出現問題,輪機長温鬥沒有修好製冷設備,反而燒壞了一台小發電機。
這樣一來,兩台大功率發電機需要同時運作,耗油量增大,他們可能會因為中途無油而拋錨。
温鬥明確表示,修不好了。
温鬥是管理層,是船長帶上來的。
劉貴奪起了疑心,他找到包德,説這是温鬥故意想整他們,好讓他們無法回國。
劉貴奪開始注意温鬥及其兄弟二管輪温秘,以及所有和他們來往密切的人。
他把自己的觀察記錄在筆記本上,召集自己的人開會。
種種跡象下,經過一番分析,劉貴奪得出結論,他們要聯合起來對付自己了。
包德在這時提供的消息更加讓他堅信了自己的懷疑。薄福軍告訴包德,温鬥等人確實在謀劃造反。
劉貴奪找到薄福軍詳細詢問,薄福軍點出了温鬥、嶽朋、吳國志、姜樹濤、陳國軍六個人名字。
劉反問薄是怎麼知道他們要造反的,回答是“他們找我了。”
“你同意了嗎?”薄福軍支吾了幾句,沒有正面回答。
第二天劉貴奪再次找到薄福軍詢問造反的事,薄福軍突然改口:“其實也沒啥,開玩笑的,説着好玩。大家都想回家,誰也不能造反。”
這更加劇了劉貴奪的決心,他認為薄福軍也叛變了自己。
7月20日,劉貴奪召集自己的人,表示經過自己思考:“他們指定是想造反,不能再等了。****”
“先下手為強”。一旁的包德應和着,殺兩個帶頭的,其他人就老實了。
劉貴奪不主張殺人,他認為為首的是温鬥和嶽朋,弄傷他們,出點血,“嚇個半死”,目的在於威懾其他人。
但隨後他補充道,誰要是敢反抗,就殺誰。
這種話對於包德來説沒有約束意義。
如果殺死夏琦勇只是個意外,那麼接下來,就完全變成了一場有預謀的屠殺。
於是就有了文章開始時的那一幕幕場景:劉貴奪掏出自己的筆記本,上面寫着“温鬥、温秘、王永波、嶽朋、 劉剛、 姜樹濤”六個名字,而且全被打上了叉。
然後,第二天晚上10點多鐘,船上的燈光全部被關閉,船員們已經入睡。
劉貴奪、包德召集姜曉龍、 劉成建、黃金波、雙喜、戴福順、王鵬、梅林盛、馮興豔開會,安排殺人行動。
最終,温秘在牀上被亂刀捅死、温鬥身中數刀被迫跳進海里、嶽鵬和劉剛被捅死後拋屍入海、睡在上鋪的王永波被捅的腸子都流了出來、姜樹濤一邊求饒一邊被扔進大海。
一場瘋狂的殺人大戲暫時落幕。
有充足的證據來證實温鬥等人要造反嗎?薄福軍説的話可靠嗎?
在事後的調查中,沒有一個人説自己得到過確鑿的證據。
而且,他們並沒有在温秘身上看出什麼造反的跡象,殺死温秘只是因為他是温斗的弟弟。
但六條人命,轉瞬即逝。
在這之前,他們不過都是普普通通的農民,他們還有所顧慮。
可在一些似是而非、模糊不清的所謂的證據面前,出於自保,他們殺人不眨眼。
6
一夜的殺戮,好像並沒有解恨。
第二天一早,包德提出要殺掉吳國志、薄福軍、陳國軍。
劉貴奪對前兩個人沒有什麼疑問:吳國志是王永波的老表,薄福軍叛變了他們。
他問殺陳國軍幹什麼,包德的解釋是,他平時和温鬥走得太近,一定是一夥的。
“那就殺吧”。
劉貴奪的話成了船上的生死令。
包德建議讓梅林盛、馮興豔、王鵬、丁玉民等人執行,因為他們手上還沒沾血,為了讓這個“聯盟”更加牢固,所有人必須沾血。
領到任務的4人,一聲不吭,他們明白,在這個時候,哪怕只是稍有反對意見,下一個死在刀下的人,就會是自己。
上了死亡名單的三人,先是被審問,得知沒有什麼錢後,全部被殺或被逼跳海。
在殺吳國志時,馮興豔還有點猶豫,但他意識到,劉貴奪可能正看着自己,他得“積極表現”。
趁吳國志不注意,他第一個衝上去,在吳國志左腹靠近後背的地方捅了一刀。
不到24小時,9人被殺,整個過程幾乎沒有遭到任何反抗,所有親眼目睹殺人場面的船員,在恐懼中全部袖手旁觀。
劉貴奪和包德覺得自己獲得了某種勝利,他們抬了整箱啤酒去甲板上慶祝。
幾個小時之前,船上還是血淋淋的殺人現場,現在,成了“慶功大會”。
如果説夏琦勇的死可以隨着時間的推移而煙消雲散,在船員間沒有造成多大的影響。那麼經過這一輪的屠殺,恐怖的氣息籠罩在所有人的頭上。
船上唯一的大專畢業生馬玉超,在前期劉貴奪動員的過程中,答應會在船上的技術包括油耗、雷達等方面幫忙,他支持回國,但“打仗的事一概不參與。”
得到這樣的應允後,劉貴奪也把他當成了自己人。
他沒有參與前期的殺戮,但卻目睹了劉貴奪、包德殘殺王永波的場景。
在極度的恐懼下,馬玉超自己跳了海。
找遍了船上所有的地方,也沒找到馬玉超,劉貴奪前腳還説“小馬這小子是我的人,沒想處理他”,後腳立馬改口説他和温鬥是一夥兒的。
馬玉超,這個船上的唯一大學生,老家在黑龍江海倫縣農村,5歲那年,舉家搬遷到一個農場。沒有當地户口,馬玉超上學需要交借讀費。
一家三口人的生計以及孩子上學的費用,都靠兩個大人拉沙子水泥的收入。
冬天,河灘上的沙子完全被凍住,兩人掏一個洞,挖出沙子,賣給基建隊。
他們唯一的願望,是供自己的獨生子馬玉超讀書。
2006年,馬玉超考入山東職業院校,2009年畢業。
四處奔波,找不到好工作,也被那個45000的保底收入吸引了過來。
一家一無所有,父親在勞務市場上打工,有時好幾天接不到活;母親幫一個小果園鋤草,獲得微薄收入。
出事後,馬玉超的母親到榮成公安局大哭,有警察看着不忍心,安慰她:“你別哭,孩子興許還活着,船上也丟了筏子。”
母親淚流滿面:“我也抱着希望,都五個年頭了,孩子還沒有回來。”
馬玉超失蹤後,劉貴奪一夥還在他的鋪位下翻出了一張一萬元的存款單,慌亂之下他沒來得及帶走。
接替夏琦勇做飯的段志芳很害怕,他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被殺,想過跳海,但不敢。
遼寧人崔勇也很焦急,他的手上還沒有沾血。
初期,劉貴奪和姜曉龍都曾試圖讓崔勇入夥,但他沒有同意,現在想起來,他有些後悔。
被恐懼包圍的兩人私下一商量,決定求劉貴奪和姜曉龍答應他們入夥,但沒有得到明確答覆。
同樣,單國喜、邱榮華也分別求過他們。
通訊被斷,和外界失去聯繫,無處躲藏,也沒有什麼地方逃跑。
人人自危,要麼入夥,要麼等着被殺。
在那樣的環境下,他們只想求生,無論將為此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7
突如其來的屠殺,讓回國化為了泡影。
劉貴奪明白,手上握了10條人命,無論如何是回不去了。
他準備偷渡日本。
為此,他逼着船員們用衞星電話聯繫家裏,給一個賬號上打錢。
大部分船員的家人都接到了電話,但要麼因為家裏太窮拿不出錢,要麼因為對電話產生懷疑,沒有匯款,最終只收到了單國喜和邱榮華家人打的兩筆錢,共計10000塊。
劉貴奪還意識到,以自己的能力和見識,並不足以讓偷渡日本計劃成行,他想到了船長李承權。
一番威逼利誘,李承權同意入夥,並一起去日本。
當然,這個時候,李承權也沒得選,他知道自己不同意會是什麼後果。
但到底要不要去日本,雖然沒有人表面上反對,但每個人心裏都有着不同的想法。
7月23日,船行到了日本海附近。
這一天,包德把姜曉龍調到了之前温鬥兩兄弟住的機艙上方四人間,理由是機艙很重要,需要看守。
然而,儘管劫船由劉貴奪和包德策劃領導,但姜曉龍是劉貴奪絕對的心腹,殺人兇狠,也是劉貴奪的“第一把刀”。
包德的這一舉動引起了劉貴奪的懷疑。
劉貴奪開始回想種種跡象:
他和包德説了要去日本,包德沒有説話,好像不同意,但沒有直説。
他不想殺温鬥温秘等人,但包德把他們都殺了。
他覺得包德看他的眼神不對,也和他説話少了,可能想把他殺了,自己做老大。
這些跡象讓他立刻確認,自己的這個同盟此刻已經變成了危險的對手。
當初那種一拍即合的“聯盟”,並非牢不可破。
包德確實不想去日本,他認為劉貴奪只是想帶姜曉龍等少數人幾個人去日本,這個少數當然不包括他自己,
他還認為劉貴奪想把其他所有人殺掉,沉船。
他想幹掉劉貴奪,把船掌控在自己手裏。
他找到了黃金波,“內蒙古人一條心,你想不想跟我幹?”
黃金波沒有任何猶豫,立馬答應:“我跟你幹。”
然而,轉身黃金波就找到了劉貴奪,把包德的計劃和盤托出。
當初那種以籍貫劃分的陣營,也並非牢不可破。
劫船發生後,這個20歲的年輕人在劉貴奪和包德之間左右逢源,關鍵時刻,經過權衡,他選擇背叛自己的老鄉,理由則是劉貴奪平時對自己的照顧更多。
得到消息的劉貴奪私下告訴自己的核心成員,有內奸,還要接着殺人。
24日晚,劉貴奪精心設計,準備對包德等人動手。
他用殺崔勇的名義來迷惑包德,説快到日本了,要讓船長手上沾血,另一邊,他又告訴李承權,李承權的兄弟王永波、温鬥等人,都是被包德殺掉的,以此來激怒李承權。
包德完全沒有意識到,死神正在不遠處等着他。
晚上11點,劉貴奪讓包德去喊崔勇出來走崗。
包德下樓叫崔勇的時候,順手把自己的刀子遞給了李承權,好讓他一會兒動手。
但他想不到,自己親手把刀子遞到了要殺死自己的人手裏。
崔勇上了二樓甲板,一眾人拿着刀站在甲板上。
拔刀之際的李承權依然在演戲:“崔勇,是不是你要造反?”
包德毫無防備,被李承權一刀刺中腹部,崔勇、黃金波、梅林盛一起湧上,一起揮刀,他跳進了海里。
海里掙扎的包德還在呼喊自己的同伴,但船已經越開越遠。
前一刻還是計劃的核心領導者,後一刻就變成了要被殺死的敵人。
27歲的包德在家裏排行老三,一家在村裏是最窮的,包德沒有上過學,常年打工,也打了一輩子光棍。
這個最初策劃的核心成員之一,在開始時接連殺人,但讓人意外的是,本村人對他的評價卻很好:打工賺錢給家裏操心、平時跟人説話很和氣。
舅舅包正海認為自己的外甥老實,沒脾氣,人緣好,從來不抽煙喝酒。
他覺得儘管外甥殺了那麼多人,他應該接受法律的制裁,而不是被船上的人殺死,他們沒有那個權力。
他想去和公司打官司,但他説自己連個路費也沒有。
知道事情敗露之後,包德的同夥雙喜、戴福順跳海,包寶成被逼跳海。
殺紅了眼的劉貴奪,僅僅憑藉審問單國喜和邱榮華時兩人低頭,就認為他們也是包德的同夥,於是兩人被捅傷後也被逼跳海。
又一個團伙被劉貴奪“剿滅”了。
大管輪王延龍目睹了船上的屠殺後,決定同歸於盡,他悄悄打開了船底的一個閥門,讓船身進水一起沉沒。
劉貴奪等人發現船艙進水時,王延龍已經不見了蹤影。
劉貴奪和李承權指揮大家開始自救,混亂中,付義忠、宋國春、丁玉民、宮學軍四人乘着木筏子逃跑。但沒有成功,被船上的人扔鉛塊全部砸傷,付義忠、丁玉民、宮學軍跳海。
被撈上來的宋國春在李承權的指令下,由從未沾血的項立山和段志芳將其沉入海底。
上船時33人,現在只剩下了11人。
一切都結束了。
到這裏,你可以長出一口氣了,不會再有殺人情節發生了。
如果你覺得緊張、害怕,你可以把這種感受放大無數倍,藉此,去嘗試理解,那些在船上的船員們,是在怎樣的恐懼中度日如年。
8
你大概知道了,這艘船叫**魯榮漁“2682”**號。
在那場慌亂的自救中,船長李承權發了求救信號。
幾天後,中國漁政執法船找到了他們,並把船拖回了他們當初的出發地點 :鑫發碼頭。
他們沒有帶回自己當初嚮往的工資,卻帶回了血債。
迎接他們的不是家人,而是警察和手銬。
下船後,11人當即被捕。
在船被拖回的過程中,劉貴奪與李承權組織大家一起商量,回國後把所有的事情都推給死掉的那22個人,他們之間多次核對該如何錄口供。
劉貴奪和姜曉龍還在這個時候威脅大家,誰如果説了實話,等自己出來,殺他全家。
這套破綻百出的口供,很快被警方擊破,他倆沒能再出來。
2013年7月19日,威海市中級人民法院宣判了該案的審理結果:
劉貴奪、姜曉龍、黃金波、劉成建、李承權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王鵬死刑,緩期兩年執行;
馮興豔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梅林盛、崔勇有期徒刑15年,剝奪政治權利3年;
段志芳有期徒刑4年;
項立山有期徒刑5年,並處罰金一萬元。
起初,他們只是一羣帶着美好願望出海的人。
劉貴奪,這個在劫船事件發生後,掌握全船人生殺大權的人,老家位於黑龍江省龍江縣,打工時認識了自己的妻子,結婚後兩年便離婚。
母親馮國蘭不知道自己的這個小兒子為什麼離婚,她猜可能是因為窮,買不起房子,一直住在岳父那裏。
1999年,家鄉經歷大旱,顆粒無收,劉貴奪自此開始出門打工。回憶起兒子,母親説他也不壞,“不偷不摸不搶”,父親劉吉文覺得兒子“會説話,會來事”,“眼睛裏有活”。
姜曉龍,這個後來成為劉貴奪頭號殺手的34歲黑龍江人,出生於五常市。五六歲的時候,臨近的縣對外“招户”,只要全家遷入,開墾的土地都算自己的。
父親姜巖龍一咬牙,和妻子帶着兩個小兒子遷了過來。條件艱苦,搬來的很多人都走了,他們堅持了下來。憑藉着不怕吃苦的勁兒,他們一口氣開墾了150畝黑土地。
兒子長大後,老兩口只留下幾畝地養老,其餘130畝平分給兩個兒子。在當地,這是一份極大的家業。
但染上賭的姜曉龍,輸得沒辦法,60畝黑土地以16萬價格賤賣給別人。上船時,他想如果自己幹夠四年,那麼就能贖回自己的土地。
黃金波,那年還只有20歲。老家是大興安嶺深處的一個蕭條小鎮,當地教育水平異常落後,他勉強讀完了初中,在家待業一年,後來去海拉爾餐館打工。
2008年,去北京在叔叔的照料下做了兩年導遊。
2010年,告訴家裏人要去大連和親戚學做日本料理,但沒幹幾天又不幹了,去網吧做管理員,正是整天泡在網吧裏上網,他看到了這次招聘信息。
出發前一刻他才給母親打了電話,母親感到吃驚,讓他趕緊回來,他卻一片憧憬,船上掙錢多,兩年能拿到近10萬塊,“ 合同滿了,我們坐飛機回家。我爸身體不好,以後就不讓你們受累 了。”
但誰也沒想到,最終,他們殺人如麻。
尾聲
2016年,隨着《時尚先生Esquire》一篇名為**《太平洋大逃殺親歷者自述》**的推出,這起殘忍的遠洋殺人案件浮現在大家面前,震驚世人。
隨後,郭國松用時兩年調查寫就的**《太平洋大劫殺》**,為案件提供了更多的細節。
是什麼,讓這些原本抱着樸素願望出海的人,瞬間變成了惡魔般的殺手?
為什麼,一個起初只是逼着船長回國的計劃,變成了一場慘無人道的殺戮?
當記者走進他們這些人家裏時,絕大多數家徒四壁,父母忠厚老實,回憶起往事聲淚俱下,他們無法解釋,自己的兒子為什麼會變得這麼殘忍。
那些等不到孩子回家的父母也想不明白,無冤無仇,為什麼會下這麼狠的手。
生活在文明社會,在道德和法律組合成的一套完善的社會規則制約下,我們每個人都努力向善。
平日的生活裏,按部就班,循規蹈矩,偶爾還幫助一下萍水相逢的弱者。
我們以為全世界都該是這樣,人再惡又能惡成什麼樣呢?
但當世界失去了文明的約束,我們看到了人性最蠻荒的樣子。
在那個極端的世界裏,在那種極端的環境下,只顧求生的人們,失去了所有信任、善意和罪惡感。
劉慈欣在《三體2:黑暗森林》裏描述過這樣一個法則:宇宙就是一座“黑暗森林”,每個文明都是帶槍的獵人,像幽靈般潛行於林間,輕輕撥開擋路的樹枝,竭力不讓腳步發出一點兒聲音,連呼吸都必須小心翼翼。他必須小心,因為林中到處都有與他一樣潛行的獵人。如果他發現了別的生命,能做的只有一件事:開槍消滅之。
在那個時間,那艘失去文明的船,就成了一片黑暗森林。每一位船員都是一位帶槍的獵人,他們遇到的每一點響動和變化,都是致命威脅。
在那裏,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而生存是第一需要。
於是,他們展示出了人性最黑暗的一面。
這出殺人悲劇看上去荒誕甚至魔幻,但也許它背後所隱藏着的,是每個人身上都有的,深不可測的人性之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