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校少年的隱秘往事:開拖拉機供我上學的父親,我卻不想承認他_風聞
真实故事计划-每天一个打动人心的原创真实故事2019-10-11 11:15
當一個人從底層爬起來,最急切想要甩掉的,或許正是供養他的家庭以及落魄邋遢的家人。本文作者是一名藝校高材生,患有白癜風爛瘡的父親,是他閃亮人生裏的一塊瘡疤,詛咒和親愛,撕扯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團,這或許就是攀登的代價。
父親有病。我儘量離他遠遠的,遠到像兩個陌生人。在學校裏,我總在填寫父母聯繫方式時,故意把他的手機號寫錯一個數字,但三年級的一次家長會,父親還是頂着灰白的頭髮來了。
喜歡的女生偷偷問我,他是不是我爺爺。我羞紅着臉,點了點頭,也在心裏發誓,永遠不向同學提起父親,這個曾給了我無數高光時刻的人。
父親出生於1967年,初二被迫輟學後,他便到沙塘裏挖沙。早早賣力氣,個頭僅有一米七。我七歲時,農村的房頂材料從混凝土改用樓板,父親便買來拖拉機做拉樓板的生意。
在閉塞的村莊,父親每次跑車,對年幼的我來説,像是水手的一次遠航,將滿載而歸。我有時得到幾顆螺絲釘,有時是幾段樓板上多餘的鋼筋,有次父親還在路上撿到了城裏小孩丟掉的玩具車。
父親那時年輕,鬍子梢頭還帶着青茬,常拿鬍子扎我。我們一起坐在拖拉機上,居高臨下望着鄉村破落的街道。發動機發出巨大的嗡鳴,彷彿一架戰車駛過村莊。
為了拉活,父親買了架二手的諾基亞。找人拉樓板的電話有時半夜打來,父親眼睛還未睜開,腳已邁出門,然後滿臉倦意、一身泥灰地回來。
有時跑遠程,父親捨不得住賓館,就在車上搭兩牀被子。常備在車上的,還有最烈、最便宜的煙,父親經常説着話就劇烈咳嗽起來。
趕夜路時,城裏不讓過,父親往往挑鄉下小路繞。有次,我翻家裏櫃子時看到兩把纏着膠帶的刀,卻從沒聽父親提起過。
我八歲時,父親身上開始出現鮮紅的疙瘩,上面長着類似白色菌類的毛。他把白色藥膏塗抹到全身各個地方。有時他夠不到後背,讓我幫他。我便忍着刺鼻的藥味,拿手指給他抹勻。抹完一塊塊凹凸不平、醜陋的皮膚,我都要洗四遍手,感覺自己的背也癢起來。
父親得的是白癜風,像他被遺傳一樣,也有幾率遺傳到我。每天我媽都要洗牀單,上面沾滿了他前一夜掉的皮。一次,我對柳絮過敏,身上起了紅痘,表哥舉起我的手大叫:“他也有白癜風了!”我死命抽回手,朝表哥褲襠狠狠踹了一腳,心裏對父親充滿了怨恨。
他的脾氣也變得越發暴躁,當着我的面打罵我媽,她為此哭了好幾回。之後父親不在時,媽媽常半夜出門。走之前,她會蹲在牀前聽我的呼吸聲。我裝作睡着,等她出門後,睜着眼躺到天亮。
我不知道媽媽去了哪裏。有一次,我聽到她在電話裏説:“他們家裏人血液裏都髒。”我站在她背後,覺得自己就像個外人。
這一切,都拜父親所賜。
父親成了我心底一道秘密的疤。每回家長會前夕,我盼望着他接到樓板廠廠長的電話,這樣他就可以幾天幾夜開着拖拉機顛簸在外面。
父親吃了沒有文化的苦,總用長着厚繭的手,重重壓在我瘦小的肩上説:“好好學習!”這讓我不敢把考得不好的成績單拿回家,就到學校旁邊借小賣部的打火機,偷偷燒掉卷子。
有次被父親撞見,他馬上拿出褪了皮的褲腰帶抽我,一下又一下,嘴裏罵着那些根本不存在的罪行:上網、逃課、不學無術……我咬牙忍耐,數着數,心裏罵着:“打得好,再來,有種你他媽再打一下。”
我在心裏説着話,防止自己哭出聲來,但父親絲毫不懂得憐憫,也看不見我碎在地上的眼淚,於是我偷偷悶在房間裏詛咒他。一個雨夜,他濕漉漉地回來,説跟他一起卸樓板的人,車碰到高壓線被電死了。那時看到他驚恐的表情,我心裏不免幸災樂禍:我的詛咒差一點靈驗了。
後來上了初中,我獲得了在學校住宿的權利,兩週坐公交回一趟家。中間不用回家的週末,我泡在網吧裏通宵,在LOL裏盡情殺人、推塔,暗想道:既然你這麼罵我,我就按你罵的內容做。
一次跟朋友開黑,我戴着耳機、嘴裏吐着髒話,猝不及防被人揪了起來。
父親領着兩箱蒙牛純牛奶來看我,發現我不在學校,一路找到網吧。他用力扯掉耳機,掐着我的脖子把我推出門外,狠狠地打,當着同學和過路人的面。他拎起牛奶想砸我,卻碰上了網吧的門,整塊玻璃“嘩啦”一聲碎了。
網吧老闆立馬招呼了幾個帶紋身的大漢衝出來,把我和父親圍住,叫他賠償四千塊。那時,父親一個月生意好也就賺這些。以往脾氣暴戾的父親,氣勢一下子軟了,像小孩般不住地彎腰道歉,又滑稽又可憐,最後他把兜裏所有花花綠綠的零鈔掏出來才算了事。
父親又邊鞠躬邊撿回了牛奶,後來蹲在大馬路邊抽煙,把煙頭狠狠碾滅,他從嘴裏擠出一句:“給老子兩塊錢坐公交。”
不斷逃課、上網吧,鬼使神差的是,我佔了市區最差初中的一個指標考上了重點高中。高中離家幾十多里,週末我都可以呆在宿舍。
當我越長大越自由,父親好像一天比一天鬆弛了。每次回家,他依舊拿出藥膏擠在那條爛腿上,受不了癢,腿上常被他抓得血肉模糊。夜裏出車時,寒風就從拖拉機頭裏灌進去,父親早早患上了風濕。
他咧着嘴僵硬地上藥,像是給一輛破舊的老機器抹油。他仍用着那架諾基亞,總説扔掉舊的再換新的,裏裏外外又得不少錢。
作者圖 | 過年父親拍的照片,樹上是他掛的彩燈
遠離了父親,我如釋重負,學着傷感文青的方式在同齡人中貪婪地生活,竟沾了重點班幾個學生的光,可以出國參加一項比賽,不過是自費。
我跟父親打電話説我能出國的消息,他下意識覺得是在騙他。我原封不動地轉述老師的話,又提到費用,三萬六千八。電話那頭,他的聲音抖了抖,我們陷入了長久的沉默。終於父親説錢的事情不用發愁,我只管好好比賽。
不久我拿到錢,在美國各地跟着導遊玩了半個月,父親向親戚東湊西湊的款子像流水一樣花光了。我回來跟他説,比賽得了二等獎。
其實這並非國際賽事,到了國外還是跟中國學生比,不過換了個場地。其他同學早就去過別的國家,只當開闊眼界。我懷着愧疚,錢卻沒有辦法退回來。跟同學掃蕩商場時,我佯裝憤恨地説:“忘了帶個大點的行李箱,讓我不能跟你們一樣大買特買。”
回國時,我用僅剩的錢在折扣店給父親買了件外套,多少彌補了我的負罪感。當父親換上新裝,從卧室拖拉着鞋走出來時,我覺得他一下子萎縮了,新衣服那麼整潔,他佝僂着背,像一顆乾癟的棗。父親興奮地要和我比比個子,我閃開了。
父親什麼都不知道,只知道自己兒子出了國,這在村裏絕無僅有。我的謊言和浪費的錢像刀一樣剜在他身上,他卻驕傲地把衣服掀開,暴露出這些傷口。
出過國後,我也開始感到深深的不甘,不想一輩子耗在小村子裏,我選擇了藝考。想上名校,這在當時看來是種捷徑。
形體、播音、即興評述……報各種班的賬單,源源不斷地砸向父親。交完培訓費後我才發現,周圍選擇藝考的人從小就學過舞蹈、樂器、繪畫,本身有才藝。我也想速成一個樂器,花錢成了緩解焦慮的辦法。
我買了非洲鼓,上着一個小時四百塊錢的課,父親開拖拉機跑幾百公里才能抵回來。我花錢的去處,是父親從未見過的世界。
他起初非常驚訝,我只説壓力很大。父親只回了句“別怨爸爸”,之後為了不給我增加煩惱,慢慢對我要錢沒了反應,只是日日夜夜忍着風濕痛和瘙癢,在拖拉機上顛着、熬着。
沒想到努力準備一年後,我失敗了,卻很不甘心。自私的我活在成名的夢裏,父親活在我的夢裏,而我要再來一年,意味着再花一遍的錢。一個北京的大四學生聯繫到我,説我很有潛力,差的是針對性的引導。他願意帶我的小課。
學長的話又燃起了我的希望,我興奮地轉達父親,他皺着眉問多少錢,我估算了一下告訴他,“一天也就三百吧。”父親默默退回房間,説要考慮考慮。我繼續跟那個學長溝通,談到價錢,他説:“你是我第一個學生,給你按最低的市場價算,一天兩千。”
吃晚飯時,父親慢悠悠地開口,説他同意了。我沒吭聲,他問怎麼,我搖了搖頭説:“不用了,想了想不太划算。”內心翻湧起一陣苦澀。
第二年藝考也不盡人意,考到最後我乾脆放棄了包裝自己的所有準備。面對五個考官,我不慌不忙地脱掉冒牌的阿迪達斯羽絨服,跟他們講起我的考學經歷、我的家庭、我那開拖拉機的父親。我恨他,詛咒過他,希望他在某個雨夜被電死。然而,我講的時候卻滿懷愧疚和負罪,直到泣不成聲。父親像道無法癒合、讓我又癢又疼的疤,我也像他身上那些血流肉爛的傷口,帶給他無盡的辛酸。
走出考場時我在想,剛才短短的十幾分鍾,是父親開了多少次的拖拉機換來的呢?
沒想到最後我考上了,可之前兩年已經花了有七八萬,耗盡父親五十年的血汗。到了送我上學時,他嫌高鐵票貴,不願來。我勸道:“你不是沒去過北京嗎?”後來提出幫我拿行李,父親才同意同行。
作者圖 | 父親送我去北京時的天空
我用手機給他在天安門前照了張全身相:曬得紅黑的皮膚,穿了好多年的涼皮鞋,頂着一頭灰白的頭髮。臉龐像是樹的年輪,佈滿了皺紋。
父親更老了,我曾把他的生日記在備忘錄裏,但沒再看一眼。這時父親樂呵呵地靠在欄杆上,身體有些僵硬,彷彿從來沒有放鬆過。印象中,這似乎是他第一次旅遊。
下午進學校,我又擔心起新同學看見他,急忙給他買了張票。父親心疼錢,我知道他一定會去趕火車避免誤票。他在北京僅呆了不到兩天便匆匆離去,繼續他日復一日奔波的生活。
我知道,他會讓所有人知道自己有個考上名校的兒子。而我,則會向所有人隱瞞自己有個開拖拉機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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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王正
編輯 | 張舒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