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年未有之大變局 | 鄭軍_風聞
摇滚A大调-2019-10-11 09:28
轉自風雲之聲公眾號
導讀
人類已經走到某個新時代的面前。一不小心見證歷史,也成為網絡流行語。然而,我們究竟要告別什麼,迎接什麼?那就眾説紛紜了。
在今天,殘留的啓蒙價值觀已經很少再有益於民生和社會進步,淪為政治攻訐的藉口。人類已經不再靠教條與口號來驅動,與啓蒙運動説永別的時候已經到來。
一
百年未有之大變局?
是的,無論中外,很多人都有這種感覺。人類已經走到某個新時代的面前。一不小心見證歷史,也成為網絡流行語。然而,我們究竟要告別什麼,迎接什麼?那就眾説紛紜了。比如,金燦榮老師就從國際力量對比的角度,認為這個大變局是指西方勢力的總衰退。
“XX年未有之大變局”這個句式來自李鴻章1874年給同治的奏章,當時他只是説中國的主要外患已經從邊塞轉到海洋。次年,李鴻章在給光緒的奏摺中,進一步將“大變局”定義為全球化趨勢。好吧,那時還沒這個詞,李的原文大體是在説這個意思。“我皇上如天之度,概與立約通商,以牢籠之,合地球東西南朔九萬里之遙,胥聚於中國,此三千餘年一大變局也。”
三千年,也就是從中國文字史的源頭直到當時,所以,這句話被稱為十九世紀中國最有國際眼光的判斷。事後也證明此説並無誇張,三千年的古代文明從此結束,中國開始了現代化,變成另外一個國家。
今天這個大變局能有如此份量嗎?或者,它不過是全球勢力的又一次調整?畢竟只從國際力量對比來看,今天怎麼也不能和蘇聯解體的震動相比。
竊以為,今日之變絕對比得上當年之變。從文化根基上講,中國和全人類正在面臨五百年未有之大變局,那就是自文藝復興始,由啓蒙運動完成的整套近代話語體系正在走向它的終結。人類正從哲學時代進入科學時代。
二
近代歐洲發生過三次思想解放運動。首為文藝復興,一場歐洲版的託古改制。從此,人逐漸取代神成為歐洲人關注的中心。相比於自古就不信仰創世神,一直以人倫為道德基礎的中國傳統文化,此變無足輕重。到今天在中國人心目中,文藝復興也不過是留下一些名作名畫而已,僅屬於文藝界的小事。
第二次是宗教改革,那更是基督教世界內部的事,很少有中國人能理解因信稱義之類的話題,更不明白為什麼會有幾百上千萬的人為這些教義去撕殺。不光中國人,對於世界其他地方的人來説,這兩次都是歐洲人自己的事。雖然從內在邏輯上講,文藝復興和宗教改革是啓蒙運動的萌芽。
啓蒙運動完全不同於前兩者,由工業革命帶來的強大生產力讓這些理念生根落地,不再只是思想家的個人表達。進而,它們伴隨堅船利炮席捲世界。啓蒙運動形成的話語體系一直延續到當代,在人們的頭腦中仍居統治地位。我們所熟悉的人權、進步、自由、民主、平等、法制這些概念,無一不來自啓蒙運動。不僅在歐洲,不僅是白人,世界各國各民族在現代化過程中都以之為旗幟。今天的中國雖然表面上復興傳統文化,實際上不過增加了一些文化旅遊產品。一個人如果要用啓蒙運動之前的理念處理個人生活,會被當成怪物。
啓蒙運動價值觀後來一分為二。一部分人以平等為核心訴求,要求消除社會的不平等,首先是結果上的不平等。而這樣就需要剝奪一部分人,就需要建立強大的國家機器去鎮壓對剝奪的抵抗。另一部分人以個人自由為核心訴求,要求減少社會控制,這樣就需要壓縮政府的權力範圍。二十世紀後,這兩批人分別建立起東西方陣營。他們自稱什麼不重要,就其文化底藴而言都來自啓蒙運動。
然而,啓蒙運動價值觀畢竟由一羣文人建立。他們不接觸生產勞動和發明創始,只關注分蛋糕,不重視做蛋糕。啓蒙運動中的文化名人幾乎沒有誰關注生產建設,沒有誰關注民生。這使得他們與世界各地不識稼穡的傳統文化人並無本質區別。
雖然深受當時科學進步的影響,但是除了康德等寥寥幾人外,其他人很少參與科學研究,缺乏科學精神。至於科學本身,當時也沒有全面介入生產,對社會無實質影響。於是,啓蒙思想家們用科學打倒了宗教,卻用一批世俗觀念更換宗教理念,造就了“無神之神”,也就是沒有人格化的教條。
三
時間進入十九世紀,舊世界慢慢被摧毀,人類不可逆轉地進入現代化。從這時起,不斷有人質疑啓蒙運動價值觀。社會學家孔德提出,人類社會要從宗教階段開始,途徑哲學階段,最後進入科學實證階段。這樣一來,啓蒙運動不過是哲學時代的產物,是未來科學階段的過渡。
社會學家孔德
生長在俄國,後來僑居美國的社會學家索羅金認為,人類文化只有兩大類。一類是科學文化,以實證和理性為出發點。一類是其他所有文化,以想象和虛構為出發點。這樣一來,啓蒙運動價值觀和宗教其實算一類,都從內心出發,編出一些教條讓人們去信奉。
社會學家索羅金
或許,那些啓蒙運動思想家本人沒有當教主的想法。但是很多後人之所以傳播他們的思想,不過是用於自己的政治鬥爭或者文化鬥爭,所以必須把它們教條化。
對啓蒙思想進行過全面批判的是行為科學家。這個誕生於二十世紀初的學派專門研究人類行為,尤其是嬰幼兒的行為。對於什麼行為是天賦,什麼行為來自後天習得,他們最有發言權。而這些實證資料恰恰不能證明“天賦人權”、“絕對意志”或者“自由”的存在。行為科學挖掉了啓蒙運動價值觀的基石。
開創行為主義的華生就在演講中説,人權和自由這類口號,在美國不過是被政客與工會活動家操縱的概念。幾十年後,第二代行為主義者斯金納寫下《超越自由和尊嚴》一書,直接而全面地批判啓蒙運動價值觀。他把它們稱為“自由文獻”和“尊嚴文獻”,認為它們虛構了並不存在的人性。這些經典文獻的價值是用於反抗現行秩序。而一旦在什麼地方造反成功,它們的信徒並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麼。
斯金納畢竟是出身實驗室的科學家,《超越自由和尊嚴》雖然銷出上百萬,但是寫得很囉嗦。這本書的主題可以壓縮成一句話:啓蒙運動思想千頭萬緒,歸根到底就是造反有理!因為與啓蒙運動價值觀針鋒相對,行為主義學派自形成後一向是西方傳統文化界批判的對象。不僅是文章,甚至有專門批判行為科學的電影。而他們也從未放棄自己的主張。
還有一些學者不那麼劍拔弩張,但是在更基礎的地方鬆動着啓蒙運動價值觀的基礎,技術經濟學就是一例。這門學問主要研究技術進步對經濟的影響,其專家認為,早在1900年,技術進步就已經形成了美國超一半的增長。今天將近七成。中國在今天也到了百分之五十的比例,並且只能越來越大。
技術決定了生產勞動,而各種社會政治哲學學説都着眼於分配。技術經濟學實際上是在證明,分蛋糕對於做蛋糕沒有決定作用。而啓蒙運動價值觀一直被政治家當成分蛋糕的口號。
現代化研究又是一例。這派學者認為自從工業革命後,全球的核心變化就是現代化,其它一切變化要圍繞現代化才能解釋。而現代化的成果體現在各種民生指標上,諸如GDP、人均壽命、識字率、居住面積、治安水平等等。具體可分幾十大類,幾百小類。這樣一來,一個國家以什麼話語為意識形態,實行什麼制度都不重要,這些實打實的指標最重要。現代化研究就是根據這些指標給世界各國排名,劃分高下。
現代化研究並未完全離開啓蒙運動價值觀,而是把啓蒙運動中的“進步”理念數量化,當成客觀指標,當成基礎指標。而在現實中,很多國家把意識形態當成指標,稱理念相異的國家為落後國家。
種種質疑雖然在文化界和學術界都屬於支流,但它們如同管湧,早晚會潰決啓蒙運動價值觀這座大壩。
四
時間進入現代。王冠已經落地,政教已經分離。今天,世界人均消耗物質資源相當於啓蒙運動時代的一百倍,一半人口生活在城市。人類享受着現代科技的服務,肥胖比肺結核的威脅更大。我們早就告別了盧梭、伏爾泰和孟德斯鳩的時代,啓蒙運動價值觀也早就失去了生命,但卻遲遲沒有走進博物館,因為還存在着一個傳承它們的特殊堡壘,那就是現代文科教育。
遠在文藝復興時代,意大利的人文主義者在政府支持下,建立起最早的文科學校,目標是與教會學校相抗衡。到了啓蒙運動時代,這些以文史哲為主的文科學院成為反抗封建矇昧勢力的陣地。整個十九世紀裏面,它們一度是教育的主體,直到十九世紀末才一點點讓位於以科學為主要內容的當代教育。
進入二十世紀後半葉,特別是二十一世紀,人類已經告別了中古。然而,文科學校仍然以啓蒙運動價值觀為主,教授的主要是那些經典。如果教授一些當代作品,作者也往往從小就受啓蒙運動價值觀薰陶。如果説啓蒙運動建立了一批“無神之神”,當代文科學校就是它們的教堂。為造反而造反,為革命而革命。但是,再沒有封建暴君,再沒有教會法庭,他們向誰渲泄心中的怒火?一些人便把科學當成了新的敵人。
科學本身在發展過程中曾經遭遇過三大敵人。首先是封建迷信。科學講究實證,威脅有神論,是傳統宗教天生的敵人。所以,當科學還只是在西歐小小的知識圈子裏流行時,就對中古文化構成了威脅。
其次是專制。科學尊重真理而不是權威,科學家遇到學術分歧,會去搞實驗,作調查,積累更多證據鞏固自己,或者承認對方。科學史上不乏有人用權威壓制對手,甚至借用外界權威壓制對手的例子。但它們都沒成為科學的主流。在各種社會圈層裏,只有科學能做到真正地反權威。
基於這兩點,啓蒙運動時代的思想家,以及他們在世界各地的徒子徒孫,曾經把科學視為同道。五四運動把“科學”與“民主”並稱為兩個先生就是典型。然而,民主恰恰是科學的第三個敵人。科學成果從來不依靠投票來決定。科學共同體尊重專業體系,依靠客觀證據和理性。一種科學成果最初都是由極少數人,甚至個別人所創造,所接受。就整個社會而言,科學共同體也是少數派。美國人中有基本科學素質的還不到兩成,中國大概剛過百分之七。
這就意味着如果科學中有投票制度,今天人類恐怕還沒用上電。進入現代,科學進步更是是在政治權力或者資本力量推動下前進。社會精英更理解科學技術新成果,以及它們的價值。而深化民主往往讓社會上的反科學思潮實為政治結果,阻礙進步。而這正是當代西方國家的現實。
像當年促使人類質疑神的存在一樣,科學的實證精神最終讓人們質疑自由、人權、絕對意志這些概念的真實性,威脅到啓蒙運動價值觀本身。
五
推翻封建統治,完成政教分離,解放被壓迫民族。至此,啓蒙運動的歷史使命已經完結,先賢們也早就應該在墳墓中安息。今天人類遇到了很多問題,但都是新問題,需要新觀點加以認識,需要新方法予以解決。
然而,由於傳統人文知識界抱殘守缺,遲遲建立不起,或者根本不願意建立嶄新的價值體系。他們不會基於現實去分析問題和解決問題,只能不斷搬出啓蒙運動的舊黃曆。不斷念動咒語,讓死去幾百年的古人出來把脈。
於是,啓蒙運動價值觀變得教條化,甚至邪教化。新一代信徒把科學和工業當成新的撒旦予以攻擊,而文科院校幾乎成為這種邪教的大本營。它們培養出一代又一代造反者,這些人不懂科技,不事生產,對民生一無所知,唯一長處就是熟讀伏爾泰和狄德羅。但他們卻認為自己在為民請命,認為人民仍然處在矇昧當中,需要他們的喚醒。
在今天,殘留的啓蒙價值觀已經很少再有益於民生和社會進步,淪為政治攻訐的藉口。人類已經不再靠教條與口號來驅動,與啓蒙運動説永別的時候已經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