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無錫人,聽到了超載橋塌之後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19-10-11 19:34
昨晚無錫橋塌事情出來後,我幾個親友羣裏紛紛呼問:
“幾點到家?”
“你車在哪兒?”
“你怎麼還不回來?”
“你有沒有事情?”
確認都平安後,就開始嘆惋。我一位長輩語音跟我念叨了段。末尾説:
“哎,伊種事體,真個叫寧難過,想想窩裏廂還有親眷等他哩轉去的……”
——“哎,這種事情,真讓人難過。想想家裏面還有親戚等他們回去的……”
我的親友裏,許多是原來無錫郊區人氏:或多或少,都和司機們打過交道——我媽自己在世紀初參與過汽車銷售,我有位沒血緣關係的舅舅,自己以前就是司機。所以比較有同理心。
這件事,新聞裏也説了,單墩橋遇到了超載車。
單墩橋,我們這裏許多架橋似乎都如此:我猜,大概,建造時,車還少且不重;又希望節省建設面積。
趕上那麼誇張的超載車,就,嗯。
按照歸因心理,大家都希望能快點找個罪魁禍首。橋?車?一錘子解決。現在似乎超載貨車問題大點。
但這也有點挺複雜的事。
我有位姑姑,農舍拆遷後,在高速公路出口開過段兒小賣部。她的説法,上世紀末本世紀初,貨車司機威風得很,體現在買煙上,成包豪買,動輒“別找了”。去小店吃飯,有時兩個司機(一個輪班的)帶一個押車的,一人點兩個炒菜,吃不完,剔着牙就走了,後面農舍(那會兒高速公路後面常帶着農舍)裏的豬有口福了:趕上貨車司機來,就能打牙祭。
畢飛宇小説《推拿》裏,有貨車司機開累了,還去推拿睡一下呢。
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離開無錫,也十幾年了。用我姑姑的話説,世道也變了。
越到近幾年,司機買煙越買散裝的了,輪班司機也少了,一人點一個炒菜就算了事了。眼裏帶血絲,冬天進了暖和的店裏就打呵欠。
平時我那位姑姑坐兒子(算我堂哥)開的車在路上,看見大貨車就叮囑:繞着點,讓着點……
因為深知他們許多都是疲勞駕駛、車輛超載。
靠太近了,嚇人。
我那位以前當司機的舅舅説過,以前我們那裏,司機還少時,到處有活幹。只要會開車,平時給單位開班車,週末去鄉下接個新娘子、偶爾給哪個朋友捎個貨換點煙,都很隨意。
現在不行了,分門別類,很細緻。
哪家要車,一羣司機排着隊上,價一個比一個喊得低,許多就差虧本幹了——主要是認識了人頭,指望下次人家要車時能想到他。
司機這行,很不容易了。
昨天拉鋼卷那位山東來的司機,按我親友羣裏的説法,是司機中最苦的那類。
拉輕省的東西,對外説是物流,比較瀟灑;江浙滬包郵嘛。
但不是每個司機都拉得到這種。
我們蘇南,還是很靠輕工業的。
而且因為,我們這裏高科技產業不算發達,基本還是勞動密集型產業居多。高科技行當在試圖做,但終究還不是主流。
所以其實跑在蘇南的,許多都是工業用大件貨。
拉工程用品的,在司機裏算苦力。這年頭都在説做工程不賺錢,老闆不壓低點價碼,賺不到錢;運輸不壓點價碼,活都接不到;司機不超載,“別幹了!”
——《駱駝祥子》裏,最高級的車伕是自己有車,拉包月,拉人;最慘的車伕是租車,交車份兒,拉東西。類似的道理。
我問長輩們,這事靠管,能管好嗎?
都説,很難。
長輩們的意見彙總:
——你現在知道車子超載了。可是出事前,怎麼查呢?沒法一輛一輛攔下來,地磅稱重吧?
——國道進出口那麼多,誰知道你哪兒上去的。國道又沒啥收費站。
——靠視頻檢測車子的重量?高科技啊,現在還沒法全面鋪開這技術。
——真查到了,你能怎麼辦?好多司機本來就不賺錢;你一罰,人不認,或者就跟你鬧。
即,現有技術手段,超載這玩意,很難細查——而且這行當,怕也經不起真細查。
真要嚴刑峻法地管,會耗很大力氣,以我們的執行力,終究是管得好的。然而,這行勢必會遭巨大打擊。
國內現在當司機的,數以千萬計,相當多數,也就在灰色邊緣過日子。真一嚴查,嗯。
那麼,司機們自己就不知道危險嗎?
我那位以前當司機的舅舅説,好多司機都知道這行苦,所以呢,寧可幹累一點:快點做出頭了,就不幹這行了。
這也是許多司機超載和疲勞駕駛愈演愈烈的過程。
誰都不想鬆勁。都知道是掙夕陽產業的辛苦錢。
大概,每個人都抱着“拼完這一波,就回老家結婚”的心理。
——《駱駝祥子》裏,祥子早期就是希望拼命,拼吐了血也好,買上自己的車,不用交車份了;多買上幾輛,自己也就不用拉車了。
超量載重、疲勞駕駛,危險;不超載、不疲駕,掙不着錢。
車輛管理、交通監管、工程實業……涉及的事情多了。
這種,俗稱結構性問題。
都知道有問題,但不是哪個環節搞一搞,就能搞好的。
所以長輩們也説:
這事出了,工程質量和交通監管,勢必又會緊一陣。
後續大概就是,有一批司機改行,有一批運輸公司改行,有一批做工程的改行吧?
反正,想要司機們既掙錢、又舒適、還不超載?
現階段,挺難的。
大概,誰都不想出這種事,太多想做完這票再也不幹這行。只是意外先到了。
我一位長輩説了句話做結:
“大家吃辛吃苦,也是嘸不(沒有)辦法。”
最後,作為無錫人,恕我多説幾句:
無錫不算個好玩的城市(有點山水,但不及杭州;有點園林,但不及蘇州)。吃口偏甜(初來乍到會不習慣)。文娛也不算發達。
但大體上,物價不高,市井人民都還熱情(比如我媽這樣的)。環境綠化也還好。也有些吃口濃甜的小吃。
不適合短玩,適合小住,或者養老。
雖然出了這檔子事,我這麼説估計沒人信,但無錫日常交通,其實還行——至少日常開車時,基本不堵車。
這裏不是很嚇人,希望別把大家給嚇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