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故鄉之:村婦罵街_風聞
高飞锐思想-曾高飞,资深产经观察家2019-10-12 11:44
那時候,村婦時興罵街。
罵街多為雞毛蒜皮小事,雞鴨不見了,小孩受侮了,莊稼被牲畜踐踏了,都是罵街的好由頭。當然,也有極少為大事:自己男人與某女人擦出火花,發生不正當關係了。
罵者雄赳赳,氣昂昂,左手提一塊木砧板,右手捉一把菜刀,從村頭到村西,從村西到村東,扯開喉嚨,聲嘶力竭,抑揚頓挫,有涕有淚,聲音比村口那個高聲喇叭嘹亮。起罵的兩句,一般都有固定章法,都是“剁腦殼的,切腦殼的”,接下來細細訴説罵人緣由。
女人一邊罵,一邊用菜刀背面有節奏地砍在砧板上,發出鏗鏘的砍伐聲。一時間,砍砧板的聲音,罵街的聲音,此起彼落,交互輝映,相得益彰。
厲害的女人,把砧板和菜刀高高舉起,先砍三下,再罵兩句,如此反覆。
女人一開罵,全村男女老小傾巢而出,跟在女人後面,一邊欣賞罵人藝術,一邊猜測被罵對象,一路浩浩蕩蕩,蔚為壯觀。圍觀者越多,女人越有精神,罵得越來勁,精彩不斷,高潮迭起。

捱罵者龜縮屋內,大氣不敢出,委屈的淚水流淌下來,滑過那張失落的臉。內心深處,卻是恨意堅如鋼,硬似鐵,期待有朝一日“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亦有被罵者混跡看熱鬧人羣,裝聾作啞,掩耳盜鈴,以示與己無關。但心裏早就翻江倒海,畢竟自己理虧,只能打落門牙往肚裏吞,作聲不得。混在人羣中的那張臉,分明掛着極不自在。
罵街往往不點名,但要旁人聽得出來所罵為誰,這是一門藝術。罵與被罵者,如果兩家積怨已久已深,脾氣都爆都犟,被聽出弦外之聲來,若真理虧,也就罷了,若被冤枉,或者也佔半邊理,麻煩説來就來了。
被罵者可以先不理不睬,如果罵者得理不饒人,被罵者就“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了。家庭主婦也拿出一把菜刀,一塊砧板,三步並作兩步,飛奔出來,與始作俑者相向而行,雙方在十米開外停下,立定,怒目相對,活脱脱兩隻鬥公雞,邊砍邊罵,互不相讓。
圍觀者亦分作兩派,站成對立的兩大陣營。一時唾沫橫飛,熱鬧非凡。誰的砧板砍得響亮,誰的罵聲分貝高出,誰就是勝者,佔不佔理已經退而求其次了。
於是對罵的兩名婦女,你來我往,越罵越快,越罵越兇,越罵越狠,越罵越毒,越罵越出格。原來還有點兒忌諱的話語,此刻成為攻擊對方的重器。只要做過的壞事,醜事,上溯祖宗十八代,都被挖掘出來,數落個遍,讓圍觀者大快朵頤,像看大戲。
發展到對罵,那是非要分出輸贏勝負不可,演變成公共事件了。雙方都不肯善罷甘休,因為都丟不起這個臉。輸贏勝負不分,對罵就要一直繼續下去,就像華山論劍,只要高手還有一口氣在,就要戰鬥到底。
村裏對罵的最高紀錄是兩天一夜,罵到最後,雙方都虛脱了,癱軟在地,動彈不得,在被各自男人抱回家的路上,還在上下嘴皮翻飛,喑啞無聲。

如果棋逢對手,將遇良材,旗鼓相當,對罵就最精彩了。勝負漸分,佔上風者得意,越罵越春風,越罵越順口;處下風者氣急敗壞,語無倫次,好漢不吃眼前虧,只得且罵且退,鳴金收兵,期待蓄精養鋭,他日再戰。所以,被罵者往往都要掂量一下,看自己勝算幾何。
女人罵街,男人旁觀,亦偶有出來助陣者。男人搬來大鑼鼓,女人罵一句,男人擂三下。這種助紂為虐的男人,往往是要被村人恥笑的。幫女人罵過一次街,可能一輩子都抬不起頭來,被村人視為“與女人一般見識”。
對罵時,女人撐不住了,可叫未成年子女幫忙。真是輪到男人出場,事情就鬧大了。男人崇尚武力。女人對罵還沒分不出勝負高下來,又不肯善罷甘休,就由男人來解決。
兩個男人,公平決鬥,以摔跤定輸贏。裁判往往是德高望重的村幹部,或者生產隊隊長、會計。決鬥完畢,無論勝負,無論男女,雙方都握手言和,女人不再罵,男人不再打。私下裏,男人不打不相識,揹着女人,稱兄道弟,互致歉意,喝酒不誤,打牌不誤,講葷段子不誤。女人心眼小,男人決鬥後,女人是不罵了,但轉背就互不搭理,要持續相當長一段時間,有時候甚至終生,至死不肯原諒。
也有一開始就點名罵街的。含沙射影,指桑罵槐事小,可以不往心裏去;被點名了,事情就大了,誰都拉不下那個臉。點名罵得有前提,那就是罵者有真憑實據在手,被罵者自知理虧,應戰不得,只得主動承認錯誤,笑臉相迎,懇請對方息事寧人。
點名罵,很多都是見不得人的壞事醜事,如偷人養漢,被捉姦在牀了。這種罵,容易鬧出人命。被罵者往往覺得無顏苟活於世了,要麼擰開一瓶農藥,咕咚咕咚往胃裏灌;要麼找出一根繩索,往樑上一扔,打個結,脖子往套裏一鑽。

當然,真出現人命案的很少。這種極端情況,往往在沒造成嚴重後果前,就被制止了。這時候,被罵一家忍氣吞聲,所有努力都在守護被罵者,生怕她想不開,做出視生命如鴻毛的傻事。
到了這個地步,男人都掛不住了,要挺身而出,最後以男人打架,女人反悔收場。這種打架,不再是摔跤,而是真刀真槍地幹一場,輕則拳腳相向,重則鋤頭扁擔上陣。男人頭破血流了,女人就怕了,腿抖個不停,呼天搶地,把男人往家裏拖,曾經對男人背叛的怨恨,煙消雲散,夫妻重歸於好。
罵街也有男人打女人的。女人罵得實在不像話了,沒完沒了,男人氣呼呼地躥上來,把女人拖回家,關上門,一頓拳打腳踢。女人的嚎叫,比罵街更響亮。被打後,女人越想越傷心,半月不下牀。孃家聞訊趕來,新帳舊賬一起清算。無論如何,打老婆是不對的,男人不住陪笑臉,寫檢討,做保證,破費買來好酒好煙,好魚好肉款待老婆娘家人。女人終於掙回面子,滿肚子怨氣也消了,下得牀來,到村裏到處走動,像一隻勝利的鬥雞,趾高氣揚地昭告全村:俺男人認錯了!
罵街亦能出人頭地,讓大家視為高手,不敢輕易沾染。
成為罵街高手的有兩種:一種是名副其實的嘴巴厲害,什麼髒話,狠話,惡話,毒話,都罵得出口,讓人歎為觀止,甚至編成順口溜,唱山歌一樣,朗朗上口。更有甚者,無中生有,捕風捉影,説得有鼻子有眼,活靈活現,被罵者無言以對,敗下陣來,徹底臣服。以後只得忍氣吞聲,如鼠見貓,不敢輕易應戰,還自我安慰説:罵不起,我還躲不起麼?
這種罵街高手,很容易被人揹地裏稱為“潑婦”。
一種是話不多,但戰術高明,不罵則已,罵起來一針見血,正中要害,一句頂百句。這種女人應戰,亦是拿着砧板和菜刀,先讓罵者氣勢如虹,罵聲綿綿不絕。應戰者沉默是金,笑容滿面,不瘟不惱,做得到“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一旦對方罵累,鬆懈下來,就用菜刀敲擊砧板,罵上兩句,提醒或刺激對方繼續作戰。對方一開口,她又停下來,滿臉堆笑,不温不火。另一方實在罵累了,要鳴金收兵,應戰者反倒不依不饒,真正開罵了,雖然話不多,但句句精準擊中要害,讓圍觀者鬨堂大笑,喝彩聲不絕,噎得對方就像被骨頭卡住了喉嚨,背過氣去,倒在地上,全身篩糠,只得由男人扛回家去,賴在牀上,好些天不敢拋頭露面。

這種罵街高手,被村人光明正大地稱為“賢婦”。農村男人,以娶到這種女人為榮。
這兩種罵街高手,別人都不敢輕易招惹。在村裏亦是一戰成名,地位和威信扶搖直上。別人如有理虧之處,都能主動上門,陪着笑臉道歉。
過世的奶奶和少婦時的媽媽都是罵街高手。奶奶是名副其實的罵街厲害;媽媽也厲害,是後一種,往往三言兩語,就讓對方落荒而逃。
因為奶奶和媽媽的罵街水平,少時候,我們很少被人欺侮。一家人與左鄰右舍相安無事,一年到頭,難得爭吵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