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整牙的成年人:忍不住想要修改自己_風聞
鸣鸠拂其羽-花前细细风双蝶,林外时时雨一鸠。2019-10-12 09:10
作者| 李南雨
編輯| 袁琳
來源| 公眾號“穀雨實驗室”
圖 | 視覺中國
牙齒帶來的成長陰影是類似的:不愛拍照,不敢大笑,在異性面前些許自卑。成年後,在外貌更多地被注意的社會價值體系裏,對於牙齒的隱憂會在某個時刻被突然喚醒。越來越多的成年人選擇矯正牙齒,冒着可能會留下併發症的風險,忍受拔牙的痛苦、手術的恐懼、外人的不解。還有女孩揹着家人為此信用卡欠下幾萬塊錢,父親一聲不吭,悄無聲息地幫她把錢還了。
這是一羣年輕人整牙的故事,也是他們試圖建構“自信”、把控人生的一個過程。
1
曉琳去整牙的決心,是由一次分手引起的。那時她24歲,第一次談戀愛。已經過了通常意義上的整牙“最佳年齡”。男朋友把她介紹給家人,卻遭到家長的反對,理由是——這女孩門牙漏縫,財會往外漏。
男朋友沒有幫她説話,聽從了家人的建議——他覺得曉琳牙齒確實長得很醜,而自己長相尚可,家庭條件也不錯,“找什麼人找不到呢”——曉琳的自尊心受到極大傷害,分手後,決定立馬去整牙,一刻也不等。
她的牙齒屬於嚴重的突縮,俗稱“齙牙”,笑起來牙露得很多,“真的跟那個表情包一樣,整個前牙都會掉出來的感覺,看上去很瘮人。”從小到大,關於牙齒的非議,她聽過很多,四五歲的孩子見了她會當面嘲笑:“你就是個齙牙妹,你的牙齒太醜了。”
焦慮伴隨她整個成長期。但對手術的恐懼,讓她一直不敢邁出那一步——中學時她曾諮詢過,醫生説她的症狀屬於骨性,除了帶牙套,還必須手術矯正。她害怕。況且好幾萬的手術費用,對她家來説不是小數。成年後,戀愛中的致命的一擊讓她不得不直面這個問題。
大多數成年之後才去整牙的人,種子很早以前就埋在心裏了。成長的某一階段,暫時會忘了這件事,卻又很容易在某個時刻被突然喚醒。
整牙的衝動,貫穿了陳佩的青春期。中學歷史課上,有同學看到明太祖朱元璋的畫像插圖時,下意識地關聯了她的臉型。那個不舒服的瞬間,至今長久地留在她的記憶中。多年以後回想,陳佩覺得同學可能只是一句無心的打趣,亦或是自己當時太敏感了。
朱元璋畫像
陳佩的面型是由反頜導致的,俗稱“地包天”。小學三年級,她已經意識到自己牙齒的問題。在觀察與描寫“咀嚼”的作文課上,她第一次發現牙齒咬合關係的異樣。不過,美的意識還沒有萌動。她和父母都以為,只要和其他小朋友一樣能啃蘋果、嚼碎麪條,就是健康成長了。直到六年級,陳佩才關注到側臉面型的變化。
牙齒帶來的陰影是相似的:不愛拍照、不敢大笑、在心動的異性面前自卑——高中時,陳佩對一位男生心有好感,她也明白對方對她的感覺,“我跟他的關係就像互相都懂”。但因為牙齒,她心中自卑,不自覺地把自己放到朋友的立場,高中畢業時,她在對方留言冊裏留下“後會有期”四個字,結束了兩人的曖昧。
進了大學,陳佩遇到了外部世界的直接衝擊。她在社團活動中擔任組織和策劃人,活動進行過程中,負責記錄的攝影師有時會繞過她拍照,甚至直接剪輯掉她的側面鏡頭。作為付出心力的參與者,陳佩往往只存在於大合照中。這令她頗感沮喪,又無法開口交涉。
整牙的想法在她腦中重新跳了出來。
程佳大概是個例外。從來沒有人説過她牙不好,她也幾乎沒意識到。直到2019年年初,她在社交平台玩vlog時,通過自拍視頻看到自己的下牙有點歪——平時説話時那個位置是看不到的。牙齒從此成了她的心病,總覺得自己不完美,“我在自拍視頻裏不好看”。
程佳31歲,已婚,外貌上的完美主義者。她每天都會化妝,即使一天不出門在家也會穿戴好衣服,不會忍受蓬頭垢面的邋遢模樣。每天都換衣服,一套衣服不能連續穿兩天,出門前會仔細搭配好首飾、眼鏡、手錶。購買3C產品等家用物品時,她首先考慮的是外觀,其次才是實用性。
第一次跟老公商量這件事時,老公覺得沒有必要。但她堅持要整,最終用這個理由説服了自己:“它影響到我的自信心了,我需要去解決這個問題。”
2
過去,人們的生活水平低,整牙更多是“功能性”的。牙齒的排列影響了發育和健康的情況下,人們會做這一選擇。而現在,北大口腔醫院主治醫生黃一平觀察到,成年人正畸的比例明顯提高。數據表明,過去十年成年人整牙的比例達到了30%——美貌給人帶來的自信和便利,成了他們更渴望的東西。
於是,越來越多的人戴上牙套,不止是為了美觀。
程佳原本長得就很美,眼睛大大地,31歲的臉上還很飽滿,短髮微卷,頗有復古氣質,妝容總是精緻妥帖,笑起來嘴角會有兩個小酒窩。發現下牙有點歪之後,她心裏反而有個坎兒,不太敢自信地大笑,生怕被人發現她的“不完美”。
她跟朋友討論過整牙的意義——“以前大家會覺得牙齒要有非常大的問題,才願意花幾年時間去排齊,但是現在,比如我就處於整和不整的區間,我還是會整。整容都這麼普及了,整牙又算什麼呢,對吧?它就是一件能讓我開心的事。”
蔡遠戴上牙套前,糾結了整整三年。當時他牙疼,醫生隨口説了句“你牙挺亂的”,喚醒了他對牙齒的關注。在他印象中,整牙是小孩子的事情,他上網查了成年人整牙的危害,看完了一整個“矯正失敗案例合集”,裏面説,成年人整牙年老後牙齒容易鬆動,有併發症風險。蔡遠看了直害怕。(醫生表示,醫學上牙齒鬆動其實是牙周炎導致的,跟整牙沒有直接關係。)
“你是個男生,不用太在乎外貌。”他這樣告訴自己。幾經衡量糾結後,不整的想法佔了上風。
研究生畢業後,蔡遠進了會計師事務所工作,對形象有一定要求。他驚奇地發現,身邊的同事好多都戴着牙套,包括男生。加入的第一個項目裏,他發現一名女生在整牙,心裏起了波瀾,想起自己凌亂的牙齒。第二個項目,又發現一個女生在整牙。到第三個項目,他看到一個男生也在整牙。
求職形象報告會 一名學生正仔細聆聽應聘形象設計
心理防線終於崩潰了。他幾乎無法正常工作,每隔一會兒就會想起自己的牙。他不斷地去衞生間的鏡子面前端詳牙齒,又勸自己算了,出了衞生間又想回到鏡子面前。
他陷入極度糾結焦慮的狀態——身邊的人都在整牙,都在變得更完美,自己一口亂牙不整,像話嗎?
“後來我覺得如果我這次不行動,但凡以後看到一個人戴牙套,就又會勾起整牙的慾望,沒完沒了,非常糾結。我就告訴自己,要不就去做了吧。”蔡遠説。下決心後,他在工作最忙的時間抽空去了醫院。
“我覺得大家對男生外貌的要求確實比女生小。”他感慨説,在告訴女友打算去整牙前,女友甚至從來沒有注意到他的牙齒不整齊。
他擔心別人會用異樣的眼光看他——快三十歲的男人還跑去整牙。第一次去口腔醫院諮詢時,他特意留意了做矯正的人羣:“候診大廳很多很多成年人,男生大概是女生的一半,不像我之前印象中那樣。”他這才放下了心。
戴上牙套後,他有時會覺得不好意思,特別是跟老同學聚會時。他最怕別人問:你為什麼這個年紀,都工作了,才突然想起戴牙套?他不想把自己的心理過程再詳細解釋一遍。還有人會問:你這麼大了,還能弄嗎?他總是以最快的速度結束這類話題。“我真的不希望自己的牙被關注到,懶得解釋。”
“戴牙套的人是care你自己,是自信的表現。”蔡遠不記得從哪裏看到這句話,覺得很有道理。
2012年 30歲男演員胡歌戴牙套出席活動 圖 | 東方IC
3
曉琳沒想到自己會哭。她是獨自從杭州到北京做的正頜手術,手術安排在中秋假期。她對父母謊稱外出旅遊,辭了已經升到經理的工作。術前,她在網上花300元僱了一位陌生人,扮演家屬在風險告知書上簽字。
一塵不染的手術室放着輕音樂,曉琳走進去,躺在手術枱上,突然打退堂鼓了。她感到非常害怕。她原以為自己很勇敢,變美的決心足夠讓她克服恐懼。之前在病房裏,她眼見有人剛做完手術回到病房,“整個人腫得跟豬一樣”,而自己馬上就要遭遇這一切,她被嚇到了。
“我能不能不做了?我好怕。”曉琳驚恐地問麻醉師。
“你不做也沒事的,我們不會強制你。”
曉琳突然就哭了起來。“不做的話,你甘心嗎?”旁邊一個醫生問她。她被問住了,硬着頭皮説“做吧”,然後就陷入昏迷。
口腔醫院手術室
在整牙的體系裏,排齊牙齒只是最簡單基礎的一項。人的牙齒與頜面發育情況千差萬別,有些中重度的骨性畸形無法依靠單純正畸來解決,正畸-正頜聯合治療成為不得不考慮的選項。正頜後不僅更美觀,也能改善牙功能,避免很多牙齒疾病。
正頜需要手術,費用通常超過6位數,術後恢復需要很長一段時間。對成年人來説,時間成本是更難解決的問題:是手術就有一定的風險,麻醉風險、大出血和術後癒合不順等,都有可能發生。
“羣裏很多人説這種東西不算整形,其實就是自己騙自己罷了,有幾個人是因為功能問題來做這個的?都是為了美貌做的。美貌就是整容啊。”曉琳毫不避諱對美貌的追求。她就是一個愛美的人——上手術枱時,她的手和腳上還做着美甲。
整牙的阻礙,對拔牙或手術的恐懼是一大因素,父母的不贊同是另一個。曉琳的父母從來不贊成她整牙,她的家庭不算富裕,矯正整個過程要花十幾萬。“他們覺得很荒謬,做個牙齒要這麼多錢,手頭有這個錢也不會給我。”曉琳説。
她沒打算徵得他們的同意,自己做了決定,自己承擔——手術時,別人都是家人陪,曉琳孤零零一個,請了一天護工,覺得自己能下牀了,就讓護工離開了。
為了做手術,她花光了積蓄,信用卡里欠了四五萬。手術後,曉琳回到家,母親看到腫着的女兒很心疼,父親一聲沒吭。第二天,曉琳告訴他自己信用卡欠了幾萬塊錢,父親悄無聲息地幫她把錢還了。
4
正頜手術後,曉琳下巴上一塊皮膚失去了感覺,大概有兩個指甲蓋大小。兩年過去了,沒有恢復,神經永久性麻木。跟她同期做手術的一個人,也有這個問題,“我問過她,我們都不後悔。”
牙齒矯正給曉琳的生活帶來很大變化,最直接的影響是——“自信了很多”。
手術三個月後,她在聚會上被一個男生追求,很快戀愛,如今已經結婚懷孕。此前她曾打趣説,整牙之前,自己算是沒有真正被愛過。她的男性朋友多了很多,女性朋友也比以前多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自信,敢去跟別人主動溝通了,反正多多少少都跟正頜有關係。”
陳佩以前不喜歡拍照,尤其在意自己側面的照片,不小心拍下了也會刪掉。手術後,她把照片發到宿舍羣裏,室友都打趣説:是誰拿了你的手機,趕緊把手機還給她。她挺期待回到學校,看看同學會有什麼反應,她打算拿一個攝像機,專門找認識的人打招呼,錄下他們看見她時的表情。
對程佳來説,整牙最大的影響是自己變得愛笑了。她看以前的照片,發現自己是不喜歡露牙的,全都是微笑。戴上牙套後,她每天都齜着牙跟同事樂,同事調侃她是牙疼嗎,她會得意地説:“不疼,就是牙套挺貴的,讓你們多看看。”她成功地安利了身邊兩個朋友在中年戴上了牙套,都選的隱形,其中一個跟她選的是同一個大夫。
比起整牙的效果,在31歲的年齡裏做下這個決定,更讓程佳開心。那意味着對自我人生的控制感和絕對主導權——程佳喜歡自己果斷和不糾結的樣子,喜歡自己勇於改變的決心。
但在美貌這條道路上,女人們一旦起步,似乎沒有止境。
杭州女生新年心願
面型變好看之後,曉琳又盯上了自己的鼻子。她原本約好醫生想做一下鼻子,因為懷孕而暫停。她覺得自己總處在不完美的狀態中,忍不住想要修改自己,往更美的地方走。
而談起矯正牙齒這件事,她至今經常會説一句話:“那些迷茫要不要做的人,在我眼裏他們就是醜得還不夠厲害。”
*文中受訪者皆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