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故鄉之:煤油燈_風聞
高飞锐思想-曾高飞,资深产经观察家2019-10-13 11:07
一盞煤油燈,三五個人頭,牆上一排斑駁參差的人影。
一家人圍着煤油燈,或吃飯聊天,或小孩做作業,母親縫衣服,納鞋底,父親沉默寡言地抽紙捲煙。
這是我無數個童年和少年的晚上,經常出現的一幅家庭夜景圖。把大家攏在一起的,就是一盞煤油燈。

煤油燈把鄉村的夜晚照亮,把我的童年和少年照亮。煤油燈雖小,卻是我的光明之源,文明之源。在煤油燈下,我開始識字,讀書,作文;在煤油燈下,我開始探索人生意義,開始為人處世的蹣跚學步。
八角樓上,毛主席的那盞煤油燈,雖然只是星星之火,卻照亮了中國大地,照亮了一個時代。我成不了偉人,無法讓自己的煤油燈成為萬人景仰的紀念文物。但凡人自有凡人的感恩,煤油燈於我的人生而言,就是八角樓上的那點星星之火。
記得身殘志堅的中國台灣歌手鄭智化麼?他的《星星點燈》,有段時間,我經常將它掛在嘴邊哼唱,為什麼?因為感覺那首歌就是專門給我和我的煤油燈做的。
煤油燈有從鎮上供銷社買的,有自力更生做的。
買的煤油燈比做的藝術。整個看,就是一個玻璃雕塑品,線條優美流暢,身材修長,凸凹有致,拿的地方凹進去,裝油的地方凸出來;燈芯上面罩着一個透明的玻璃燈罩,導煙防煙燻,使光線更柔和發散;燈芯旁有一個擰動的旋紐,控制燈芯升降,調節光線明暗。整個形狀像極了小人書裏婀娜多姿的美人魚。煤油燈下面是一個寬寬的圓錐形底座,金字塔一樣敦實,放在桌面上穩穩當當。燈罩很薄,容易破碎。點燈前需要取下燈罩,擦亮火柴,把燈芯點燃,然後把燈罩罩上去,這個過程需要天天重複,不小心容易失手。往往新燈買回來,不到十天,燈罩就掉地上,或者磕碰着了,破碎了。燈罩碎了,父母就會生氣。但他們表達氣憤的方式不同,父親二話不説,怒氣衝衝地煽過來一巴掌;母親是不輕不重地罵一句,表明立場和態度,聲援父親。買的煤油燈,價格貴,易破碎,很不划算。
自己製作的就簡單了,很多花哨功能都不具備。做的煤油燈實惠,經久耐用,製作煤油燈的主要材料很容易找到。墨水瓶裏的墨水用光之後,洗淨,倒過來晾乾,裝上煤油;找來一塊薄鐵皮,剪成圓狀,用虎鉗把邊沿向下擰彎,用鐵釘在鐵皮處釘一個孔,找出一團破棉絮,拉細拉長,一頭穿出鐵皮孔,露出一個尖尖,另一頭伸進煤油裏,煤油燈就做成了。擦亮一根火柴,點燃燈芯,頓時滿屋生輝,人移影動。

做煤油燈省錢,所以自己做的煤油燈最常見。往往家裏數盞煤油燈,只有一盞是從供銷社買的。那盞燈一定是父母用的。這可能是農村夫妻的一種享受和浪漫。父母的房子很神秘,特別是在晚上,我們不能輕易打擾。為省下煤油給我們讀書作業,父母早早就上牀睡了,而且插上了門栓。很長一段時間,我沒弄明白父母為什麼這麼小心謹慎,而我們的房子,晚上從來不關門,家人想來就來。 煤油只有供銷社有賣,三毛錢一斤,油荒的時候要五毛。 這個價格很高——豬肉才八毛錢一斤。 煤油並非想買就有,是配給制,除了村長隊長會計家,其他都是一個月一户三斤油票,得計劃着用。 計劃性不強,月底那幾天,晚上就要過伸手不見五指的生活了。
當然,也可以向鄰居借煤油,也可以借油票,下個月還。但莊稼人過日子,最怕的就是借。本來就緊巴巴的,一旦開了個頭,下個月還得借,從此陷進一個“借”的惡性漩渦中,脱身出來不容易。吃人家的嘴軟,拿人家的手短。見了債主,得陪盡笑臉和小心。不像現在有些人借錢,不還還心安理得,理直氣壯。
家裏四個讀書人,加上父母和奶奶,一般保持六盞煤油燈的擁有量,蔚為壯觀。四個孩子,常為煤油吵嘴,甚至打架。為杜絕這種局面,在家用油,父母也採用配給制。
一盞煤油燈盛滿煤油管用一週,如果煤油用完了,就得自己想辦法。哥哥霸道,他做的煤油燈容積最大,還經常趁家人不在的時候給煤油燈添油。我們仨老實,覺得煤油不夠用了,就結成戰略聯盟,晚上看書做作業,三個人擠在一起,合用一盞燈,這樣可以撐到月底。但這種努力往往便宜了哥哥。快到月底了,哥哥沒油了,家裏沒油了,只有我們的燈裏還有一點油,趁我們不注意,哥哥就把我們燈裏的煤油倒進他的燈裏。看着燈裏煤油明顯少了,明知是哥哥偷的,我們也只能認栽。捉賊捉贓,沒有人贓俱獲,我們奈何不了他,向父母告狀都沒門。
哥哥很賴皮,有時即使人贓俱獲,鬧到父母那兒,他就是不承認,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月底了,為對付哥哥,我們仨輪流值班,放學後留一個人在家,守着幾盞煤油燈。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哥哥性子不急,早上上學拖拖拉拉,等我們走了,又開始實施他的偷油計劃,所以他永遠不愁沒煤油,不愁晚上沒燈光。

四個孩子,真正團結一心,同仇敵愾的是買煤油的時候。買煤油憑票,有時候有票都買不到油,因為供銷灶沒油了。朝裏有人好做官,供銷社有人好辦事。如果在供銷社有熟人,買煤油可在油票限定的重量上給你往上浮動三五兩,只要給足錢就行。沒有熟人,有時候即使有票都不賣給你。鎮上供銷社在一個月的後半個月是沒煤油賣的,只有在月末月初才運來煤油。煤油到了,鄉民從四面八方湧向供銷社,不到兩三個鐘頭,供銷社門口就排上了兩條長條的隊伍,兩三天內,煤油就被搶光,剩下不多的,供銷社不賣了,給關係户留着。
如果沒買上煤油,就意味着要過上一段黑暗歲月了。當月的油票只能當月使用,逾期作廢。買油時,我們分工明確。哥哥強悍,又會拉關係,他去排隊買油。我和姐姐妹妹親和力強,挨家挨户收集別人可能用不完的油票。有些家庭,讀書人不多,油票用不完,可以幫他家打半天短工,做些體力活,換回一斤半斤油票。如果兩家關係好,或者我們嘴巴甜,被對方喜歡,就可能獲得無償饋贈。但父母不主張我們到處弄油票,因為他們付不起買煤油的那筆錢。所以,我們都在放學回來就做作業,儘量不拖到晚上。

用煤油燈照明,冬天最好不過的了。 那點燈火,讓人感覺心裏温暖。 江南的冬天,出奇的冷,又沒有暖氣,牆壁窗户都漏風。 由於翻書或者寫字,手凍僵了,可以握起來,圈住那星星之火烤一會兒,取取暖。 如果沒有煤油燈,一個冬天下來,容易凍壞手背。 手背凍壞後又紅又腫,奇癢難耐,最要命的是隻要今年被凍壞,明年這個時候還要復發,如此反覆。
夏天點煤油燈,就不是享受,而是活受罪了。到處都是嗡嗡作響的蚊子,找人血喝。一個晚上下來,身上到處是硬硬的、腫腫的包,奇癢難耐。所以,夏天我們喜歡把煤油燈帶到牀上。牀上有蚊帳,可以把蚊子擋在外面。但很熱,本來夏天就熱,蚊帳又不通風,裏面又熱又悶,加上煤油燈散發的熱量,渾身汗水如雨淌。
在蚊帳內放煤油燈的是一個小木箱。我們都有自己的木箱,用來裝書和其他東西。木箱放在牀上,可當寫字枱用。在牀上看書,喜歡躺着,躺着舒服。一躺下,就容易睡過去,而煤油燈還亮着,很危險,引起火災的事經常發生。鄰居一位大姐,就是因為這樣,把蚊帳燒着了,幸虧發現及時,才沒釀成大禍,但蚊帳和被子都成了灰燼。
夏天的煤油燈有一個特殊作用: 照蚊子。 蚊帳裏的蚊子在我們沒睡前,都不會輕易攻擊我們,而是停在蚊帳上。 看準蚊子落腳處,對準,舉着煤油燈,將火苗出奇不意地靠上去,然後迅速拿開,蚊子就掉了下來,暈了過去——蚊子怕火,怕燈。 蚊子的翅膀透明易燃,就那麼一下,翅膀就被燒了,蚊子掉落在牀上,動彈不得,任由我們處置。

母親對我們在牀上看書很不放心,經常半夜起來巡夜,如果沒睡,催你早睡;如果睡着了,給你滅燈。我常在半夢半醒之間,聽到母親的腳步,於是翻身而起,佯裝還在用功讀書。母親就坐在牀邊,一邊撫摸我的頭,一邊和我閒聊。母親是最喜歡我的。有時候夜深了,母親給我衝一杯糖開水過來慰勞我。白糖是家裏管制使用的,只有病了才享有這種特權。這讓兄弟姐妹很嫉妒,為不刺激兄弟姐妹的感情,母親儘量揹着他們。有幾次我真把蚊帳燒着了,但發現及時,手忙腳亂地把火撲滅,蚊帳上還是留下大大小小的洞來。鑑於此,父親常把最差的蚊帳給我用。
把煤油燈放在蚊帳內,煙多。煙在蚊帳內魂魄一樣四處遊走,要麼粘在蚊帳上,要麼被我們吸進鼻孔。第二天醒來,擤的鼻涕都是黑的,濃的、黏的,用手指挖鼻孔,指頭黑乎乎的。蚊帳早被煙燻黑了。家裏很多東西都是黑的,最黑的,除了鍋底,就是蚊帳了。
上初中的時候,煤油配給製取消了,什麼時候供銷社都有油賣,我們載歌載舞,慶幸了好一陣。讀高中時,我來到隔壁鎮,在學校住讀。學校是電燈照明,雖然亮度不夠,電壓不穩,經常停電,燈光晃動厲害,但比起煤油燈來,不知先進了多少。只是寒暑假回家,還是用煤油燈照明。
一九九四年,一個年輕時被派到江華墾荒的姑姑回家探親——她是爸爸兄弟姐妹四個中唯一一個跳出農門的。姑姑聽父母説我讀書了得,就借給我一千塊錢。我用其中四百塊錢給家裏拉來電線,裝了電燈。煤油燈由此退出歷史舞台,只是在停電的時候用用——現在當初陪伴我們的那幾盞煤油燈也不知去了哪裏。

鎮供銷 社 於上世紀九十年代末倒閉了,取而代之的是各種各樣的私家小商鋪,店裏大 大小小的商品一應俱全,琳琅滿目,但沒有煤油燈賣了。
我家是全村最後一個用電的。記得通電那天晚上,一向節儉的奶奶沒有熄燈,第二天還一直亮着。我們很奇怪,問奶奶大白天的為啥還亮着燈。奶奶很無奈地説:我吹了很久,就是吹不滅——奶奶還是用滅煤油燈的辦法來滅電燈,以為對着燈泡用嘴一吹,燈就滅了。
一家人笑得都快滿地打滾。奶奶就像那盞煤油燈,油盡枯燈,已經作古了,但對她的懷念也如那盞煤油燈,消失在我們的記憶裏,閃爍在那歲月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