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樣的科幻才是“好”科幻?_風聞
静易墨-静易墨官方账号-微信公众号:静易墨2019-10-14 22:27
科幻作品到底要反映些什麼,要看具體的方向。盜夢空間,黑客帝國式的科幻,跟我今天要寫的面向宇宙的科幻不是一個類型,所以嚴格來説,今天這題目有點過了,這麼講的唯一理由,只是太空飛船、外星人是科幻片最容易出現的元素。
有一波不知道哪裏來的外星人,因為一個牽強的理由大舉入侵地球(通常是為了搶奪資源),人類在僅存的某座大城市裏與其展開決戰,最後經歷了艱苦卓絕的鬥爭終於擊敗了外星侵略者,成功保衞了家園。
如果某部科幻片講的是這樣一個故事,那麼最終出現在銀幕上的,很難是一部“好”的科幻電影。
我不是在特指《上海堡壘》,你可以把以上描述原封不動的用在一部好萊塢電影《洛杉磯之戰》上——既不能讓人思考,也不能讓人愉快的喝快樂水吃爆米花,非常無聊的科幻題材戰爭電影。外星人要搶奪水資源(你們本事那麼大,直接去木衞三挖冰塊多好),於是侵略地球,然後兩邊咔咔就是幹,沒別的了。
不談製作完成度和細節上的問題,從源頭上講,《上海堡壘》和《洛杉磯之戰》這類科幻電影,它們的戲劇衝突就太幼稚。大場面、科技感、外星文明外形和內核設定的想象力,這些是科幻片天然給予電影的優勢,也是把觀眾代入電影院的理由,但這不代表你講一個小學生邏輯的故事就能糊弄過關。兩個完全對立的陣營,我們身處其中一個,跟另一個打仗,這樣的戲劇衝突太簡單了,把外星人設定拿掉,這個衝突放在任何兩個陣容之間都顯得單薄。沒有足夠優秀內核支撐的科幻,僅僅依靠一層光鮮華麗的外套,在這個大場面電影層出不窮的時代,就完全不夠看了。
這個層次再往上走,是《阿凡達》。
《阿凡達》當然也沒有跳出爆米花片的範疇,但這不重要,能讓觀眾愉快的啃爆米花的電影也是好電影。
《阿凡達》比《上海堡壘》和《洛杉磯之戰》好在哪呢?
《阿凡達》創造了一個完整的外星世界,從環境、物種、語言和文化,一個虛擬的潘多拉星球帶給人真實感,這比在自己主場的《上海堡壘》和《洛杉磯之戰》難度大得多,也更有新鮮感。
當然了,你也可以強行辯駁一下。比如,你可以説,在上海大戰外星人有代入感,這是把背景故事設置在地球的優勢。
但《阿凡達》最大的優勢也不在這。拋開科幻這層外衣,《阿凡達》的戲劇性也更強,故事是這樣:
一個殘疾的前海軍陸戰隊隊員,利用科技擁有了一副可以操控的娜美人(潘多拉星球土著)身體,在與娜美人相處中感受到了温暖,最後聯合娜美人,抵抗人類入侵娜美人的家園。
這顯然不是簡單的二元對立故事,種族和價值觀存在錯位。主人公把“生命平等、生存自由”的追求置於種族之上,比之地球人打外星人這樣簡單的設定更有高度。
但也沒高到哪裏去,因為這差不多是好萊塢80%有戰爭衝突的電影,都會強調的價值觀。我們要求科幻電影拋開科幻外衣,還能看到有足夠戲劇衝突的內核,但如果內核最終沒能體現出科幻電影的特殊性,那麼科幻依然是外皮,只不過是導演藉着宏大設定和炫目畫面,講了一個人類歷史上可以找到的類似故事——把《阿凡達》的衝突,改成移民與原住民的衝突,做成一部西部片,一樣立得住,只不過場面可能沒這麼酷炫了。
類似的故事還有《變形金剛》,它的內核是什麼?
以擎天柱為首的汽車人,秉承着智慧生命無高低的價值理念,堅決捍衞地球人的生存權利,沒有為了拯救賽博坦星球,跟霸天虎“同流合污”。擎天柱帶領的人,就是《阿凡達》裏那位海軍陸戰隊員帶領的人,而這裏的地球人,就是娜美人。
《阿凡達》和《變形金剛》都是“好”電影,有票房,也可以愉快的吃爆米花,他們也可以是“好”的科幻作品,但並不好在科幻本身,甚至不會被科幻影迷們認為是一部科幻作品。
科幻電影到底要反映出什麼樣的東西,才真正夠科幻呢?
不在場面,也不在戲劇衝突,而是如何利用科幻的特殊性,讓觀眾感知真實世界無法獲得的共情**。**
《星際穿越》講了一個地球環境被嚴重破壞,人類在宇宙中尋找新的家園的故事——《星際穿越》當然是偉大的科幻作品,不談這部電影裏純技術的內容,比如諾蘭的敍事能力,鏡頭的運用,配樂與劇情的融合,作品所反映的宇宙尺度對於人的影響貫穿了故事始終,讓觀眾可以切實的感受到科幻世界下人存在和感知方式的不同,這就比僅僅借科幻背景講一個哪都能發生的故事要吸引人。
《星際穿越》裏,最精彩的一段劇情是這樣的:
主人公庫珀和小隊要登陸一個潛在的宜居星球尋找第一波探險隊員米勒。但這個星球距離黑洞太近,在黑洞的巨大引力影響下,根據相對論,這顆星球上的時間流逝要比地球上的慢,那裏經歷1小時,地球上要經歷7年。探險隊的任務是找到宜居星球,把信息帶給地球,而地球因為環境惡化已經時日無多,主人公庫珀的女兒墨菲這一代,很可能是地球上最後一代人。所以探險隊必須爭分奪秒,儘早從這顆星球返回。不幸的是,探險出現意外,儘管他們只花費了個把小時,等到庫珀和女主回到太空站時,外面的時間已經流逝了23年。
時間流逝差異帶來的衝突,這是專屬於科幻電影的設定,現實題材提供不了。23年過去了,主人公自己沒有任何變化,對飛速流逝的時間甚至沒有任何感知,但回到太空站,在短短几分鐘裏,接收到的地球信息,卻是過去23年裏,來自親人的一段又一段視頻,那是過去23年每個不同時間點下的人物狀態,23年的喜怒哀樂,你要在幾分鐘內消化,那是一種怎樣的感知?
我們無從知道,因為現實世界裏,沒有人可以獲得這樣的體驗,我們只能跟隨以下文字,代入那個場景,想象一下那是怎樣的情緒起伏(您也可以直接看後文的視頻,根據自身情況選擇):
“(主人公兒子發來的視頻)嗨,爸爸,我只是來説句話,打個招呼。呃,我畢業了,成績第二,庫琳女士還是總給我C,説我沒追求吧,但我覺得第二還不賴。外公來參加了畢業典禮。呃,噢,還有,我遇到了一個女孩,爸。我,我覺得就是她了,她的名字叫洛伊斯,這就是她。墨菲(主人公的女兒)偷了外公的車,她把車撞壞了,不過她沒事”
“嗨,爸,快看,你當爺爺了,他的名字是耶西,我本來想叫他庫珀的,但是洛伊斯説下一胎吧,唐納德(外公)説他已經是曾祖父了,別的就算了。和爺爺説再見”
“抱歉,有一陣沒留信息了,只是,耶西的那些事,呃,外公上個禮拜去世了,我們把他葬在農場後的荒地裏,和媽媽一起,還有耶西,那原本是我們給你留的位置,如果你還會回來的話。墨菲來參加了葬禮,我們不常見到她,但是那次她來了。你不會聽到這些的,我知道,所有的這些信息,只是飄在無邊的黑暗中,洛伊斯説,我得放下你,呃,所以,我想,我最終會釋懷的。我不知道你在哪,爸,但是我希望你享有寧靜,再見”
“(主人公女兒,23年來第一個視頻)嗨,爸,你這個混蛋,你在回信的時候我從來沒流過言,因為我還在為你的離開生氣。但是當你失去音信的時候,我覺得都是我自作自受。但今天是我的生日,這個生日很特別,因為你告訴過我,你説你回來的時候,我們也許是一樣的年紀了,今天我就到你離開時的年紀了。所以現在就是你應該回來的時候了…(女兒哭了,關掉了視頻)”
兒子畢業,兒子找到女朋友,自己當了爺爺,丈人去世,孫子夭折,兒子的想念和無助,對女兒漫長的承諾到了兑現的日子….發生在過去的23年裏的點點滴滴,不管你有沒有準備好,接受這一切,就在短短几分鐘裏…
當我們從以公里作為距離單位的地球,走進以光年甚至百萬光年為尺度的宇宙,當我們從時間絕對均勻的經典物理學,走進時間受到強引力影響的廣義相對論物理學,人的行為方式、思考方式,甚至價值判斷都會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
故事中,作為拯救人類的總指揮,布蘭德教授擬了兩個計劃:
計劃A,破解重力方程,從而發明出高效的宇宙航行技術,把更多地球人送向太空;
計劃B,攜帶5000個受精卵去宜居星球,延續人類火種。
由於計劃A需要獲得黑洞內部測量的數據,才能解出重力方程,但即使人類能活着進入黑洞,也無法從中傳遞出任何信息,所以這其實是個不可行的計劃。布蘭德教授很清楚這點,但他還是把自己幾乎全部的注意力放在了計劃A上,目的僅僅是為了掩人耳目,不引起動盪,從而保證計劃B的順利實施。
從我們慣有的價值觀判斷,布蘭德教授放棄地球人類的行為是反人性的。但在宇宙尺度上,這或許是延續人類文明唯一可行的方案,布蘭德教授在宇宙尺度價值觀下又是人類英雄——放在《三體》的故事裏,布蘭德教授像極了面壁者,他這段富有哲理的講話,就像黑暗森林思想的一部分:
“離開地球,走進宇宙,我就必須面對星際穿越的真實情況,我們必須超越自己的生命範疇,我們思考時,不能把自己當做個體而是作為一個種族,不要温順地走入那長夜。”
“不要温順地走入那長夜”,狄蘭·托馬斯的詩句被用來解釋浩瀚宇宙與地球截然不同的生存法則,個體生命在無盡與未知面前顯得無力而渺小,殘酷的犧牲大我延續小我(犧牲全人類,送走受精卵),某種意義上又成為了犧牲小我完成更大的我(犧牲每個個體生命,延續人類文明),幾乎成為了人類邁向宇宙不可避免的痛。
但《星際穿越》終歸還是妥協了,最終開了一個大外掛——未來人類在黑洞中創造的五維空間+愛可以穿越時空,讓人類得到了黑洞內的測量數據——讓已經被宣判死刑的PLAN A計劃實現,讓人類邁向宇宙的氣氛從殘酷無情又變成了温和博愛,從而完成了“普世價值觀”的守護——好萊塢終歸沒有勇氣突破這層底線——這一點,我還是更認同在黑暗道路上跑到黑的《三體》。
《星際穿越》這部電影值得稱道的地方還有很多,有不少設定跟《三體》頗為相近,這裏就不去做具體比較和介紹——因為未來還會再寫。
《星際穿越》最近受到的批評似乎變多了,對科學合理性的質疑越來越多——這跟挑《流浪地球》的一些毛病是相互呼應的。科幻不是奇幻更不是魔幻,基於現有科學知識,對未知的科學理論做合理假設,這是基本的科幻精神,但免不了有一些內容説不過去,比如《星際穿越》裏接近黑洞的主人公沒有被拉成麪條不太符合我們現在對黑洞的認知(此處有爭議),《流浪地球》裏靠化學能想助推地球也是不可能的。但類似這樣的錯誤還是在忍受範圍內,不必深究——科幻最重要的不是比誰科學原理講的清晰,它要反映的內核終究是構建在科幻世界之下人的故事,這個故事既要有現實世界裏人們可以理解的合理性,又要有科幻世界不可替代的特殊性,兩者融合之下反映出的矛盾衝突,才是科幻作品應有風貌,也是科幻作品最大魅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