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他人往死裏利用的人,能有什麼好結局呢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48333-2019-10-14 18:36
來源:微信公眾號“大家”
作者:張宗子

一.梁山泊第一尊活佛
讀《水滸》,最愛林沖和魯智深,也喜歡第一位出場的王進和他的徒弟史進,**這四位都是有本事、有同情心、講義氣、心地光明磊落的漢子。**王進的遭遇,開啓了後來英雄被逼上梁山的基本模式,林沖乾脆就是他的化身。史大郎的純樸和豪爽,是理想英雄應有的品質,儘管梁山頭領的絕大多數,並不符合這個標準。
武松和李逵,在正劇和笑劇的意義上,各為出類拔萃的人物。武松令人熱血沸騰,李逵處處叫人解頤。
臨到終局,寒流入壑,殊途同歸,讀者唏噓慨嘆,方知悟空與八戒原是一人,正如唐吉訶德與桑丘原是一人。英雄是莊嚴的,也不妨戴着丑角的面具。英雄本來就是充滿矛盾的人。
金聖嘆評説水泊人物,列為上上等的,只有九位:武松,林沖,魯智深,阮小七,花榮,吳用,楊志,關勝,加上李逵。
這九人中,列入大刀關勝是頗牽強的,就因為他是關羽的後代。金聖嘆和滿人一樣,有強烈的武聖情節,他説關勝“寫來全是雲長變相”,可是小説裏關勝連段像樣的故事都沒有。
另外幾位,只在某一方面特別出眾,如花榮“恁地文秀”(還有箭射得好),楊志身上猶存“舊家子弟”風範(這倒是一針見血)。吳用雖然和宋江一樣“奸猾”,好在還“心地端正”(其實塾師味太重)。
至於李逵,金聖嘆仰天嘆道:“李逵是上上人物,寫得真是一片天真爛漫到底。看他意思,便是山泊中一百七人,無一個入得他眼。《孟子》‘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正是他好批語。”
評價高到不能再高。除了“人中絕頂”的魯智深,“直是天神”的武松,“心快口快,使人對之,齷齪都銷盡”的天下“第一個快人”阮小七,就數他了。
絕非温文君子的李逵如何成了孟子筆下君子的典範?
金聖嘆後文有一處簡單説明:
任是真正大豪傑好漢子,也還有時將銀子買得他心肯。獨有李逵,便銀子也買他不得,須要等他自肯,真又是一樣人。
問題是,李逵的自肯常是表面文章,就像有人覺得幸福,並非他真覺得幸福,而是別人告訴他,他是幸福的。李逵確實不受威逼,他行事,必須他情願,然而君子可欺之以方,李逵在不自認為是被收買的時候,實際還是被收買了,而且樂呵呵的,賣得很廉價。
明代思想家李贄也對李逵情有獨鍾,他在容與堂刻本《水滸傳》的卷首論道:
和尚讀《水滸傳》,第一當意黑旋風李逵,謂為梁山泊第一尊活佛。
李大哥舉動爽利,言語痛快,又多不經人道之語,極其形容,不可思議。
李贄對李逵崇拜到五體投地,特將書關於李逵的段落抄出來,編為一冊,題作《壽張縣令黑旋風集》。古人編文集,常冠以作者的官銜和地望,大概是怕閒雜人等讀到而不知尊重的意思吧。李逵曾經闖入壽張縣衙,代理過幾個小時的縣令,所以李贄以此開玩笑。《黑旋風集》也作《壽張令李老先生文集》。老先生是舊時官場中的稱呼(京官通稱老先生)。李贄在書前有題詞:“戴紗帽而刻集,例也。因思黑旋風李大哥也曾戴紗帽,穿圓領,坐堂審事,做壽張令半晌,不可不謂之老先生也,因刻《壽張令李老先生文集》。”

李贄説,李逵言行令人絕倒,風趣不亞於《世説新語》,文藝界萬萬不可少了這本書。
據古人筆記中的記載,《黑旋風集》可能還真刊行過。
二.你的皇帝姓宋,我的哥哥也姓宋
李逵的語錄,多帶一個“鳥”字,宋太祖嗤之以鼻的“之乎者也”倒是沒有,痛快如同阮小七,但更憨直和蠻橫。**這蠻橫其實是沒心眼和自覺理虧時的掩飾,益發顯示出他的粗笨和容易被哄騙的可憐——被他人往死裏利用的人能有什麼好結局呢?**死了還要對害死自己的人心懷愧疚,這愧疚把不甘死亡的哀傷和憤怒都淹沒了。
開口之乎者也的文人雅士,人在無説理處,身當不講理時,抵不過拳腳和哨棒朴刀的強硬邏輯,也是想大聲罵孃的,然而終究罵不出,只好以打哈哈的一句“雞肋不足以安尊拳”敷衍了事,李逵的粗口,豈不正説到他們心窩裏去?
**蠻橫很少是天真爛漫的,但在李逵這裏,還真是天真的表現。**借用李贄的話,差不多就是不失赤子之心。
宋江在江州,戴宗介紹與李逵認識,李逵説,“若真個是宋公明,我便下拜;若是閒人,我卻拜甚鳥!”飲酒之間,不耐煩小盞,換大腕喝,覺得吃魚不盡興,要吃肉,宋江一一滿足他,叫了兩斤羊肉,李逵捻指間吃掉,説道:“這宋大哥便知我的鳥意,吃肉不強似吃魚?”
李逵與張順水陸大戰,各自一勝一負,李逵説:“你也淹得我夠了!”張順道:“你也打得我好了!”李逵道:“你路上休撞著我!”張順道:“我只在水裏等你便了!”表面上,李逵的氣勢被張順壓了,細想起來,一個人可以一輩子不下水,但不可能一輩子不上岸。張順的場面話雖然妙,但若一直鬧下去,還是他的日子更難過。
朱仝因看護的小衙內被殺(殺小孩子實在殘忍),恨死了李逵,必殺之以解恨,李逵“聽了大怒道:‘教你咬我鳥!晁、宋二位哥哥將令,幹我屁事!’”

為誘朱仝上梁山,滄州知府四歲的兒子小衙內被李逵殘殺
李贄頂禮膜拜的李逵“不可思議”的妙語,大致如此,然而我們不能忽略了大字不識的黑旋風言行中樸素的“政治正確”。雖然對宋江愚忠、死忠,他的正義感並未泯滅。梁山泊排座次後,沿會上,宋江填詞,樂和演唱,唱到“望天王降詔早招安”,只見武松叫道:“今日也要招安,明日也要招安去,冷了弟兄們的心!”李逵則“睜圓怪眼大叫:‘招安,招安,招甚鳥安!’只一腳,把桌子踢起,顛做粉碎。”
《水滸》的第七十五回,人文社一九九七年以容與堂本為底本的整理本,回目作 “活閻羅倒船偷御酒,黑旋風扯詔謗徽宗”,較之他本的“活閻羅倒船偷御酒,黑旋風扯詔罵欽差”,顯然好多了。
過去常説,梁山英雄只反貪官不反皇帝,宋江那夥只想着封妻廕子的舊官吏武將不須説了,連漁民出身“根正苗紅”的阮氏兄弟,在對抗官兵時所唱的漁歌,也夾帶着忠君思想:“打魚一世蓼兒窪,不種青苗不種麻。酷吏贓官都殺盡,忠心報答趙官家。”活閻羅阮小七一身是膽,百無禁忌,卻也説:“老爺生長石碣村,稟性生來要殺人。先斬何濤巡檢首,京師獻與趙王君。”老百姓認為皇上總是聖明的,只是被壞人矇蔽了。皇上高高在上,下面忠臣和姦臣鬥來鬥去。他們哪裏知道,正是皇帝的縱容,才成就一幫酷吏贓官。忠臣是皇上的工具,奸臣也是。
能想到皇帝也可能不是東西,又敢當眾罵皇帝的,《水滸傳》中,似只黑兄一人:
這一回,陳太尉攜詔書上山招安,詔書形容山寨眾人,毫不掩飾地使用侮辱和威脅的言辭,説他們“嘯聚山林,劫據郡邑”,明令詔書到日,“拆毀巢穴,率領赴京”,否則“天兵一至,齠齔不留。”因此,“蕭讓卻才讀罷,宋江以下皆有怒色”。這時候,首先發作的又是李逵,只見他:
從樑上跳將下來,就蕭讓手裏奪過詔書,扯的粉碎,便來揪住陳太尉,拽拳便打。李虞候喝道:“這廝是甚麼人,敢如此大膽!”李逵正沒尋人打處,劈頭揪住李虞候便打,喝道:“寫來的詔書,是誰説的話?”張幹辦道:“這是皇帝聖旨。”李逵道:“你那皇帝,正不知我這裏眾好漢,來招安老爺們,倒要做大!你的皇帝姓宋,我的哥哥也姓宋,你做得皇帝,偏我哥哥做不得皇帝!你莫要來惱犯着黑爹爹,好歹把你那寫詔的官員盡都殺了!”

這段話,在李贄看來,太大逆不道,太驚世駭俗了,因此,也太痛快,太精彩了。他老人家連聲稱妙尚嫌不夠,還要集錄成書,可見是活膩味,火糊塗了,難怪最後落得瘋瘋癲癲、自殺於獄中的下場,也難怪《水滸傳》和他自己的書(什麼書名不好起,偏要叫《焚書》《續焚書》)都要被查禁。想想看啊,國家頂級忠臣宋江無數次表忠心的莊嚴和美麗,都被李逵上不得枱面的滿口“鳥”字攪成了黃色笑話。
宋老大還覺得李逵是親愛的小兄弟嗎?
午夜夢迴,他還會為這小兄弟的質樸和忠心耿耿感動得濕潤了眼眶嗎?
不管怎麼説,在拉李逵與他同死之前,宋老大對李逵是仁至義盡,是相當大度的。
三.夢鬧天池
一百二十回本的《水滸全傳》,比百回本多了徵田虎和王慶的故事。這二十回的故事,現在我們都知道,是後人插入的。由於語言風格近似,插補部分與原作倒也水乳交融,只不過情節平淡,人物面目模糊。續補再怎麼努力,明眼的讀者還是能看出來,儘管很難證明。這和《紅樓夢》的情形有些微相似之處。《紅樓夢》的後四十回不知出於何人之手,其中自有好文字,《水滸全傳》的九十一至一百一十回亦然,雖然好得有限。
其中一處,便是第九十三回的“李逵夢鬧天池”。
其時梁山大軍征伐田虎,剛剛攻佔蓋州城。次日是新年元旦,當夜東北風起,下起鵝毛大雪。眾將在郊外雨香亭飲酒作樂,直到日暮。酒酣之際,宋江回憶往事,如何從一個鄉下小財主家有理想的孩子,混到縣衙當公務員,又因為江湖義氣,丟了官,殺了人,亡命天涯,九死一生,不料今日誌得意滿,成為為國操戈的通兵大將。一路説來,不勝感概。李逵猛灌老酒,終於喝高,伏在桌上睡去,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在夢中他先是闖到一所莊院,正趕上強盜搶娶莊主的女兒,板斧一頓砍殺,十幾個強人全部喪命。只剩下一個漏網的,被他窮追不捨。那匪徒翻山越嶺,一頭扎進皇帝的金殿,混入人羣不見了。所謂人羣,原來就是朝中眾臣。這李逵的腦子就是簡單,在他眼裏,土匪和朝官,本就是一路貨,所以也不奇怪,照樣追殺。皇上問明事由,不僅沒有治罪,反而稱讚他義勇可嘉。這時,四個奸臣蔡京、童貫、楊戩、高俅,一起出場,在皇帝面前進讒,當即被李逵一斧頭一個,全部剁下頭來。
李逵哈哈大笑,揚長而去,山中遇到指路的異人,那人傳授他破田虎的秘訣,又告訴他,林中有個年老的婆婆在等他。李逵搶入林子,見那婆婆正是他瞎眼的老孃。他又驚又喜,抱着老孃痛哭,説:“娘啊,你一向在哪裏吃苦?鐵牛隻道被虎吃了,今日卻在這裏。”婆婆説,“吾兒,我原不曾被虎吃。”李逵説,我現在做了官,我來背娘到城裏,一起過好日子罷。
話音未落,林中跳出一隻猛虎,頓時驚散了他的好夢。
李逵的夢裏共發生了四件事。殺強盜救民女,此為其一。類似的故事,前有魯智深的痛打小霸王周通,後有第七十三回李逵為劉太公除害,消滅牛頭山的王江和董海。其二,在文德殿砍死四奸臣。除四害,不僅是李逵,也是武松、魯智深、楊志、林沖等人的心願。第三,神仙託夢,借李逵之口預泄天機,指示破敵方針,這是對九天玄女在還道村授予宋江兵法一事的戲擬。李逵與宋江,完全異樣的兩個人,一個以權謀立身,一個不知權謀為何物,卻承擔了相同的使命。這多少有點反諷意味,使得宋江的故事像是一場裝神弄鬼的自我表演。另一方面,在李逵身上,就是一個玩笑。
最後一件事,是李逵與老孃重逢,寫得令人感動。第四十二回,宋江在江州刑場被救,大批新人上山,公孫勝請假回家探母,眾人殷勤相送,此事觸動李逵,忍不住放聲大哭。小説寫:
李逵哭道:”幹鳥氣麼!這個也取爺,那個也望娘,偏鐵牛是土掘坑裏鑽出來的!”晁蓋動問,李逵道:“我只有一個老孃在家裏。我的哥哥又在別人家做長工,如何養我娘快樂?我要去取他來,這裏快樂幾時也好。”晁蓋爽快:“兄弟説得是;我差幾個人同你去取了上來,也是十分好事。”
如照晁蓋安排,這事就順利辦成了。不料宋江此事卻出面阻攔,以鬧江州事過不久不安全為由,建議延後辦理。李逵無奈,只得獨自下山,到了故鄉,被恩將仇報的李鬼告發,背上老孃倉惶逃走,結果林中遇虎,老孃被吃。
金聖嘆批書到此,對宋江的作為痛恨之極,罵他虛偽勢利,只管自己取了父親上山,不管別人母親死活:“今宋江於己則一日不可更遲,於他人則毅然説使不得,天下有如是之仁人孝子者乎?寫得可恨可畏。”“看他與前自己取爺時更不相同,皆特特寫權詐人照顧不及處,以表宋江之假也。”這話可能過激,但並非毫無道理。李逵當時就氣得大叫:“哥哥!你也是個不平心的人!你的爺便要取上山來快活,我的娘由他在村裏受苦!”
對這話,一貫正確的宋江也無法反駁。
《水滸》寫李逵,以丑角人物對待,專一寫其憨蠻可笑,他最精彩的故事都是鬧劇,如被戴宗和羅真人捉弄,四柳村捉鬼,負荊請罪,鬧東京,他的外形也被形容得醜陋和滑稽:“黑熊般一身粗肉,鐵牛似遍體頑皮。交加一字赤黃眉,雙眼赤絲亂系。”宋江進東京,去打李師師的枕頭關節,百般諂媚,酒後“把拳裸袖,點點指指,把出梁山泊手段來”。李逵看不慣,“圓睜怪眼,直瞅他三個。”
李師師便問:“這漢是誰?恰像土地廟裏對判官立地的小鬼。”宋江答道:“這個是家生的孩兒小李。”李師師笑道:“我倒不打緊,辱沒了太白學士。”李師師到底是上陪當今皇帝的名妓,話説得有學問:李逵醜,連李也不配姓了,因為大詩人李白姓李。她李師師也姓李,可是“不打緊”,憑着驕人的美色,她是不會辱沒太白學士的。
《水滸》裏有三次打虎,武松和解珍解寶兄弟的打虎雖然高下不可同日而語,然皆屬英雄行為,唯有李逵的沂嶺殺四虎,突如其來,有悲憤而無豪氣,有點不尷不尬,像是堂吉訶德大戰風車或大戰羣羊了。
李逵最後見到老孃,老孃“呆呆地閉着眼”,坐在松樹下的大青石上。此情此景,在他心中,日夜掛懸。夢中再見,依然如此,彷彿時間停止了,定格在他母子分別的那一刻。在沂嶺,猛虎來襲,吃掉老孃;在夢中,依然是猛虎來襲,虎卻經不起他板斧的神威,落荒而逃。李逵藉助這個夢糾正了命運施與的不公,撫平了心中的悔恨,驚醒之前嘴裏猶自嚷道:“娘,大蟲走了!”

然而夢畢竟是夢。就像在威爾斯的《時間機器》裏,目睹女友慘死的男主人公,一次次逆轉時間,試圖改變歷史,只落得被迫一次次重温那個雲散水涸的悲傷時刻,而於現實絲毫無補。
小説寫李逵回鄉迎母,弄出這麼一個結果,就像宋江在李師師面前糟蹋李逵,多少給人不厚道的感覺,百二十回本的補闕,算是一個小小的慰籍。
四.死了也只是一個小鬼
宋江在兩個人身上下了大力氣,一是武松,二是李逵。
“橫海郡柴進留賓”那一回,極寫宋江對武松的情義,贈銀兩,做衣服,酒肉相待,直到十里相送,依依難別,感動得武松這樣的硬漢子也不禁墮淚。然而武松有正義感,有強烈的道德原則,而且為人機警,天生不受羈靮的性格,以後逐漸看透宋江,口裏不説,便和他日益疏遠。宋江一心招安,武松每次都是最激烈的反對者。
在反招安這一點上,李逵和武松立場一致。李逵是粗人,不像武松那樣“平生只是打天下硬漢、不明道德的人!”耍起橫來,軟硬都欺,談不上行俠仗義,倒像無賴行徑,但前面説了,大原則上他是不糊塗的。柴進叔叔被殷天賜打死,柴進想着家有御賜的丹書鐵券,要到官府,照“明明的條例”打官司。李逵叫道:“條例!條例!若還依得,天下不亂了!我只是前打後商量。那廝若還去告狀,和那鳥官一發都砍了!”
但李逵缺乏武松的精明,容易被感動,稀裏糊塗的,甘為他人赴湯蹈火,也不管火中取出來的,是栗子還是烏頭。李逵不能被金錢和功名收買,但愚忠於他認定的江湖義氣,結果,一個不在威逼利誘下低頭的人,卻被軟刀子割了頭。

江州酒樓上,宋江初見李逵,趕上李逵賭輸,出手便是一錠十兩大銀,李逵從未遇到有人如此看重他,對他好,“尋思道:‘難得!宋江哥哥又不曾和我深交,便借我十兩銀子。果然仗義疏財,名不虛傳!’”金聖嘆感嘆説,“以十兩銀買一鐵牛,宋江一生得意之筆。”容與堂本眉批也説:“只這十兩銀子,便買了李逵,真是大賊。”此後宋江不顧戴宗勸告,處處順着李逵,滿口掉書袋贊他“壯哉!真好漢也!”李逵一輩子哪裏得到過如此抬舉,感動得鼻涕眼淚一起流:“真個好個宋哥哥!人説不差了!便知做兄弟的性格。結拜得這位哥哥也不枉了!”這一結拜,等於簽下了為宋江當牛做馬的賣身契。
宋江在李師師的香閨填詞言志,其中的名句是:“借得山東煙水寨,來買鳳城春色。”這個“買”字用得精準,道盡他一生的為人行事。佳人美酒可以買,富貴權位可以買,朋友可以買,買則可用,用則用到極限。

徵方臘之後,梁山泊好漢凋零殆盡,一百單八將只剩下二十七人,“曾攻經史,亦有權謀”,滿腹“凌雲志”的宋江,功蓋日月,也不過封了個説上不上、説下不下的“武德大夫、楚州安撫使,兼兵馬都總管”。即便如此,蔡京等人仍不放心,到底賜毒酒毒死了他。
宋江將死,擔心在鎮江潤州做都統制的李逵再度哨聚山林,把自己“一世清名忠義之事壞了”,連夜喚取他到來,飲以慢性毒酒。“李逵見説,亦垂淚道:‘罷,罷,罷!生時伏侍哥哥,死了也只是哥哥部下一個小鬼!’”回到潤州,藥發身死。
從來胸無纖介、只知向前、不知後退,只知端方、不知圓轉的黑旋風,就這麼死了,死得如此窩囊、如此悽慘、如此毫無價值。試讀《水滸》全書,除了母親死時他大哭一場,何曾見他流淚,更別提為自己流淚?一個不怕死的人,何曾為死而戚傷?
金聖嘆指出,《水滸》寫李逵,段段都是妙絕文字,又因為段段都在宋江事後,益發妙不可言,“蓋作者只是痛恨宋江奸詐,故處處緊接出一段李逵樸誠來,做個形擊。其意思自在顯宋江之惡,卻不料反成李逵之妙也。”
水泊故事,本當作寓言看,殺人放火,不必處處當真,有時便只是寫人物精神、性格和作者“抒發胸中不平之氣”的道具而已。大惠禪師燒化魯智深遺體時念偈:“兩隻放火眼,一片殺人心。”又説,“解使滿空飛白玉,能令大地作黃金。”放火眼,殺人心,如何便正是慧眼慧心?無他,便是歌德説的,凡世的一切言行都不過是比喻而已。作者還借羅真人之口解釋李逵劫法場、鬧東京時不分青紅皂白的亂砍亂殺:“貧道己知這人是上界天殺星之數,為是下土眾生,作業太重,故罰他下來殺戮。”而戴宗是這樣跟羅真人評説李逵的:
這李逵雖是愚蠢,不省禮法,也有些小好處:第一,鯁直;第二,不會阿諂於人,雖死其忠不改,第三,並無淫慾邪心,貪財背義,勇敢當先。
三條好處的排序有些混亂,但“雖死其忠不改”,可謂蓋棺定論,既是愚昧,也是至誠。
比起吳用和花榮為“同盡忠義”而在宋江墳前自盡,李逵的死,就顯得沉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