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障女孩的媽媽:給未成年女兒帶上節育環後,我被舉報了_風聞
真实故事计划-每天一个打动人心的原创真实故事2019-10-14 12:01
十六年前的一場車禍,讓盛琳女兒的智力永遠停留在了六歲。為幫助女兒成長,盛琳在自己創辦的殘疾人就業中心,見證了最沉痛的女性困境,並因此捲入了權利糾葛。
一陣涼風吹過,殘聯維權部的會議室裏靜得可怕。我偷瞄一眼同事表情,壓低聲音,儘量用平和的語氣繼續讀道:“別以為小英家沒人了,就如此膽大妄為、橫行霸道。你有什麼資格給她結紮?小英是傻子,但我們不傻……”
不久前,維權部收到兩封舉報信,矛頭直指縣裏一家殘疾人輔助性就業中心的負責人盛琳。
信中表示,盛琳曾在家屬不知情的情況下,擅自給就業中心患有智力缺陷的女孩吃避孕藥、做結紮手術,造成女孩身體受到傷害。
近年來,殘疾人輔助性就業中心愈發普及,患有精神、智力、肢體障礙的人可以在就業中心做些力所能及的工作,換取報酬與照顧。而盛琳開辦的就業中心一直是縣殘聯的重點扶持對象。
出了這樣的事,大家臉色都不好看,主任將身後窗户猛地一關,指派我儘快將事情調查清楚。
回到辦公室,我立即給盛琳打去電話,出乎我意料的是,盛琳絲毫沒有辯解,只是語氣淡淡地説:“事情是我做的,歡迎您來調查。”
第二天一早,我按約定時間來到位於市郊的就業中心。四間明亮的小瓦房環抱着院子,白色小貨車停在一側,屋前屋後種滿了淡粉色的小花,就業中心的環境比我想象中乾淨許多。
一身淺藍色格子衫、灰色西褲、頭上扎着利落的馬尾,盛琳正清清爽爽地站在門口等我。五年前,她帶女兒到殘聯諮詢政策時,我們曾見過一面,時間似乎沒在她身上留下痕跡,她看起來還是一副清瘦文靜的模樣。
將我帶到工作間,盛琳説她要去準備些東西,我趕緊四處看看,試圖尋找些蛛絲馬跡。
十八個患有智力缺陷的女孩正安靜地伏在桌子上做手工,患病程度輕些的女孩將草繩一條條地盤起來,纏上絲帶,不一會兒手裏就扭出了一朵小花。病情嚴重的只能做些粘紙袋的工作,有的姑娘抹來抹去,倒是塗了自己一臉膠水。
一切看起來都很正常。
沒過一會兒,盛琳從房間裏走出來,掏出手帕給姑娘抹了把臉,順手遞給我一個厚信封,説道:“我不擅與人爭辯,事情的全部經過都在信裏,我為寫下的每個字負責,清者自清。”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她扭過頭不再説話。
離開就業中心後,我迫不及待地打開信封。
“我不僅給安盈吃過避孕藥,為我女兒佳佳和小英做過結紮手術,還為虹虹切除過子宮,生為女人,對她們來説,是場災禍。”
盛琳在信紙的第一頁寫道。
不願當面談起的過往在信紙上鋪開。十六年前,盛琳和丈夫帶着六歲的女兒佳佳去郊遊,一家人開開心心地上了大巴車,不曾想回程路上,車輛突然失控翻倒。
盛琳神奇地沒有受傷,卻眼睜睜地看着丈夫和女兒渾身是血地躺在一旁。
兩天後,丈夫因傷勢過重去世,女兒也因腦部受損,被鑑定為一級殘疾人,智力永遠停留在了六歲。
沒法接受現實,盛琳帶女兒躲在家裏,每天拉着窗簾,鎖好門,親戚朋友一概不見。
沒人知道她是怎麼扛過去的,等再出現時,盛琳臉上平靜得像從未有事發生,她向家人宣佈:不再改嫁,要獨立照顧佳佳一輩子。
日子一天天過去,曾經開朗聰明的女兒變得只會痴痴傻笑。為了防止女兒受到傷害,她不敢再讓佳佳上學,用自己設計的課程,每天哄着女兒認些簡單的字。白天在高中當語文老師,一下課就趕緊跑回家照顧女兒,這樣奔波的日子,盛琳堅持了九年。
眼看佳佳十五歲了,為了讓她學些自立的本領,盛琳帶她來到殘疾人就業中心。那是家男女混雜的就業機構,總有些患有智力缺陷的男性直勾勾地盯着佳佳看。
盛琳不放心,請了假陪在佳佳身邊,可最讓她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
那天晚上,一個神智不清的男性突然跑過來撕扯佳佳衣服,盛琳上前阻攔,被男人兩拳打倒在地。佳佳嚇得哇哇大哭,場面失控,沒人制止。
“我帶着女兒逃回家,發誓不再讓她經歷這樣的事,正好那時政府扶持殘疾人就業,我就想着自己辦一家就業中心,只招收有智力缺陷的女孩,為像我女兒一樣的孩子們,提供一份保護。”盛琳在信裏道出了開辦就業中心的初衷。
一遍遍地申請、考核,事情卡在了最後一步,縣殘聯不同意只招收女孩的方案,就業中心的資質審核被擱置。
為了這事,盛琳不停地找領導據理力爭,給省、市殘聯寫信,不知得罪了多少人,費了好一番功夫才拿到特別審批。
辦完手續,盛琳拿出自己全部積蓄,又向親戚朋友借了十幾萬,租下市郊寧靜的四合院,成立了一家殘疾人就業中心。
遠離喧囂的院子成了女孩們的避難所,盛琳跑到特教學校,福利院和女孩家裏,把孩子們一個個接過來。她組織自己的女性親戚,義務為孩子們洗澡、理髮、教給她們基本的生存技能和手工活,讓女孩能自己掙到一份尊嚴和收入。
有智力缺陷的孩子很難得到家人的關愛,許多女孩子剛到就業中心時蓬頭垢面,一身異味。盛琳看着心疼,挨個為她們剪指甲、換新衣服。怕她們扎傷手,堅持不讓她們用剪子工作。
她把所有孩子都視如己出,那次聽到女兒炫耀媽媽是經理,自己可以不幹活,從未對佳佳發過脾氣的盛琳,狠狠責罵了她一頓。
本以為這樣就能保護好女孩們,直到小張的出現打破了她的幻想。
一次閒聊中,鄰居大媽告訴盛琳,附近有個叫小張的女孩,腦子有些問題,自從被鄰居爺爺性侵後,一直被家人嫌棄。前兩年,小張被家裏人找藉口攆了出去,在街上遭遇了更多男人的欺辱,還生下了孩子。現在小張正流落街頭,孩子也不知所蹤……
盛琳聽了,趕緊按大媽説的地址去找小張。在街上尋覓了幾天,看到小張時,小女孩正髒兮兮地坐在垃圾桶旁。
把小張帶回就業中心,為她仔細清洗身體,送她去醫院檢查,醫生告訴盛琳,小張不僅生過孩子,還有過流產記錄,上次流產幾乎要了她的命。
“小張的遭遇一直紮在我心裏,對於這些女孩,任何疏忽都可能造成難以彌補的傷害。從醫院回來後我就在想,等我離開人世的那天,佳佳怎麼辦?誰還能保護她?於是,我帶她去醫院做了輸卵管結紮手術,永絕後患。可不是每個家長都能理解我的苦心,我給安盈吃避孕藥也是為了……”
信剛看到一半,維權部的電話響了。自稱小英表哥的男子在電話裏直嚷嚷:“你們殘聯怎麼回事,舉報了也不給個回覆,你們打算怎麼處理那個女人?”
我如實回答:“舉報信裏涉及的內容,我們還在調查取證。”
那邊小聲地嘟囔着:“什麼態度,不搞倒她這事沒完。”
座機上的來電號碼有些陌生,我把它輸入手機,發現歸屬地居然是一個東北小城。
我又找出就業中心的檔案,仔細翻了一遍,小英只有一級智力,屬於最嚴重的智力殘疾,可她是個棄嬰,一直生活在福利院裏,從哪冒出個東北表哥呢?
還沒等我理出頭緒,又一個電話打來,安盈家人為避孕藥的事,鬧到了派出所。警方通知盛琳的上屬單位負責人到場調解。
派出所裏,盛琳還是一副淡淡的神情,面對安盈家屬的指責始終沒有説話。警察把我叫到一邊,告訴了我事件的全部經過。
幾個月前,安盈突然告訴盛琳,她有個很帥很帥的男朋友。盛琳預感不好,可安盈説話前言不搭後語,她也問不出什麼,只好一邊加緊對安盈的看管,一邊暗自在她的飯裏摻入避孕藥粉末。
就業中心不限制員工人身自由,安盈偶爾回家居住,盛琳只能跟着提心吊膽。那天安盈從家裏回來,整個人披頭散髮,衣衫不整,盛琳一看就慌了,趕緊把她帶到辦公室,仔細一看,褲子上果然都是血跡。
疼痛難忍的安盈哭唧唧地説是男朋友弄的,盛琳趕緊打電話叫來她的家人。
安盈姐姐一看這番場景,立馬哭了出來,一邊責怪盛琳看管不力,一邊哀嚎“這要是懷孕了可怎麼辦,生下來怕不還是個傻子啊。”
可當聽説盛琳曾給安盈服用過避孕藥,她像是抓住了把柄般瞬間變臉。
“那你就是明知道她和外面的人不清不楚,還不管好她嘍!這事得你負責任”,撂下這句話,安盈姐姐抓着包,頭也不回地走了。
盛琳沒辦法,只好帶着安盈去報警,可警察一調查,原來所謂的男朋友也是個智力缺陷者,長期被家人用繩索綁着,不知什麼時候掙脱了繩索,家裏沒人在意,男生跑到街上,這才認識了安盈。
舉報信沒結果,安盈姐姐又拉着盛琳來到派出所,不斷指責盛琳的失職。男方家長也在一旁叫囂,“當初誰讓你報警的,你不知道我家這位也是個傻子嗎?要是她懷孕了多好,你還給她吃避孕藥,這不是給我家斷後嗎!”
雙方吵來吵去,我和民警只能半調解半恐嚇道:“這種情況,女孩一旦懷孕是要勸其流產的。流產,女孩遭罪,男方要承擔責任,家人也有連帶責任。就算不懷孕,你們兩家也有監護責任。”
一番拉扯下,鬧劇最終以男方家人道歉並賠償收尾。
安盈的事暫時有了結果,出了派出所,我安慰盛琳不要多想。她點點頭,看着前方的車流自顧自地念叨起來。
“你看到信裏有關虹虹的事情了嗎?虹虹是我們那一個先天愚型的女孩,她眼距寬,兩個眼睛向外方斜視……”
在盛琳的敍述中,我知道了虹虹被摘除子宮的真相。虹虹在家生活時,每次來月經都會將經血塗得到處都是,一邊塗還一邊嘿嘿傻笑着,每當這時,父親和哥哥都會劈頭蓋臉地打她。虹虹媽眼看女兒被打得鼻青臉腫,也不敢上前勸一句。
後來,虹虹媽找到盛琳,希望得到幫助,將女兒的子宮切除。盛琳有些為難,看着孩子被打又於心不忍,在與虹虹媽簽署合約書後,盛琳找到一家公益組織,辦好手續,帶着虹虹去醫院切除了子宮。
這邊剛做完手術,虹虹父親便找上門來,把一份虹虹媽也有智力缺陷的證明拍在盛琳面前。
看到這份證明盛琳什麼都明白了,虹虹父親準備告盛琳,當然,如果可以的話,私了最好。
盛琳聽完,從包裏掏出了所有手續證明,一張張地擺在桌子上,留下一句“如果要告的話,我們先去醫院鑑定,虹虹媽到底有沒有智力缺陷。”
那邊沒了聲音。
説完這些,盛琳低頭露出了複雜的笑容,説道:“事情總是這樣,沒關係,我都習慣了。”
“但是小英,她是個孤兒,自從我把她接到身邊,就將她看做自己的女兒,為她洗澡、處理月經。她沒有父母,安盈的事發生後,我決定給她戴上節育環,你説如今怎麼突然冒出一個表哥,還能知道我給她帶環的事?”
我不知該如何接話,只好和盛琳一起看着車流發呆。
回去後,我找到小英曾經生活的福利院,根據那邊給的信息查來查去,找不到一絲小英和東北的聯繫。
我把調查結果交給主任,他似乎有些不滿意,嘴裏重複着“怎麼可能,你再去查,盛琳肯定有問題。”
我覺得有些奇怪,嘴上答應着,暫時將盛琳的事情放在了一邊。
半年前,主任因挪用公款,收受賄賂落馬,我再給小英的“表哥”打去電話,那個號碼,變成了空號。
- END -
撰文 | 陳玉梅
編輯 | 馬延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