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氣就是,相信齊心合力就能克服一切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19-10-15 21:26
“第一下,一定是刀腳。”阿偉説。
“也可能是鏟腳。”阿杰説。
“反正先防守一下!”阿偉説。
他倆一左一右,緊挨着我。我的手按在搖桿上,吸一口氣。遊戲廳裏瀰漫着方便麪泡開的、湯與油炸面融匯的香味。
屏幕裏,Vega正嗖一聲,甩開斗篷,擺開架勢。
——以前,在我們小夥伴眼裏,《街頭霸王II》的Vega,是終極惡人。這傢伙,滿臉猙獰,一看就是壞人,一身血紅,不知多少壯士熱血染就;一雙筒靴,不知踩了多少佳人(比如春麗)的臉。
我們三個人決定聯手幹掉他。
挑一個週日下午,三個人合資,買足夠的遊戲幣,一人一盤,輪番挑戰他——不相信搞不死他。
決戰之前,我們盤算着一切。他會用一招“電擊鑽”飛過來,反應慢一點會被電到;會用一個急速飛踹“刀腳”過來,最好先防守;要小心他的鏟腳,不然倒地就被動了……
我們就這樣唸唸有詞地,走進了遊戲廳。一個人打,另兩個人在旁邊指揮:
“跳!”“擋!擋!”
“輕拳!”
“啊呀快發波,快發波!!”
贏了這廝之後,我們出門去慶祝。
遊戲廳對門,有一家小食店。餛飩、湯包、豆漿、油條。夏天賣綠豆湯和涼麪,夏天賣大排面和年糕。
我們慶祝時,吃豆腐腦,在我故鄉,也叫豆腐花。小攤也有賣,但小學生,坐在店裏吃,覺得有儀式感。你要一碗豆腐花,老闆就打開木頭鍋蓋,從熱氣喧騰的鍋裏,盛一碗出來,加醬油、榨菜丁、蝦米和麻油。
豆腐腦啊,趁熱,軟若無物,滑溜帶燙,用勺子舀來吃,吸溜吸溜的。我們那時,都沒喝過酒,只覺得吃這點,略辣,有些燙,有滋有味的,就叫“吃香的,喝辣的”了。扒拉了兩勺,三個人不約而同地端起碗,稀里呼嚕開始喝——我們那兒的豆腐腦是可以喝的。
如果在家裏吃,這麼做自然不被允許。家長會覺得吃相難看,“我們在家裏不讓你們吃嗎?”
但是,這會兒可是在外頭啊。
我們是英雄,我們拯救了世界,拳打腳踢,飛檐走壁,吃香的喝辣的,方顯英雄豪氣!嗝兒!
半年後,遊戲廳裏來了一台《赤壁之戰》。我們各自先試了試手,然後,省了一週的午飯錢。我畫了每一關的地圖,每個格鬥場景的死角。
阿偉總結戰略戰術,比如,“一個人打怪,一個人清小兵”,比如“堵到角落裏連着打”。
阿杰家離遊戲廳近,老去看別人打,回來總結,“許褚就是錘子重,張遼會用飛刀,徐晃和淳于導好像打法差不多,曹仁有個鏈子錘,還沒看人打倒過徐晃,後面不知道怎麼樣。”
哦對了。在這一週期間,老闆在機上貼了玩過這個遊戲的人都懂的口號:
“不許吃包子!”
每當有人不聽時,老闆用蘇州口音喝道:
“弗要吃包子!”
集中向遊戲廳出發時,三個人都神完氣足,目光炯炯。我們不怕許褚、曹仁、張遼、徐晃或者對面的任何人。何況我們還有足夠的錢,買好多幣。
那天我們三個人打時,周遭一羣人圍着看——那會兒那個廳裏,還沒人通關過《赤壁之戰》呢。
我們在博望坡幹掉李典和夏侯惇;我們在新野把許褚踹飛;我們在新野讓曹仁撲地;我們在長坂坡幹掉了淳于導和晏明;我們在赤壁一路追殺擊敗了張遼;我們在九龍壁前擊敗了徐晃。“哦,華容道了!要追上曹操了!”
周圍在騷動,有觀眾給我們買了蘿蔔絲餅,先讓阿杰吃了,對我和阿偉則是,“先打先打,一會兒吃。”連老闆都走過來看了,還指點:
“一會兒打呂布,你們不要正面走過去,側面走過去,側面走過去抓住了摔!”
然後我們通關了,呂布倒了,限定時間裏幹掉了曹操,結束了。
周圍的人拍我們的肩,我和阿偉一邊吃蘿蔔絲餅,一邊點頭,自覺提刀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其他人被鼓舞了,在這台機子上重開了一盤:
“沾沾你們的手氣!”
我們照例出門,吃了一碗豆腐腦,就着蘿蔔絲餅。吃香的,喝辣的。我們這裏,蘿蔔絲餅是蘿蔔絲切得了,捏堆兒,薄面在外頭敷一層,下鍋去,白銀變黃金,粲然華美,炸到金黃帶焦黑,起鍋來,燙得左手換右手。咬開外頭金的,刺啦一聲,白氣升騰,脆。蘿蔔絲餅配豆腐腦,連吃帶喝,正好是一頓。
我們吃着已經不太熱乎的蘿蔔絲餅,就着豆腐腦,得意:這不是我們買的,別人送的;獎勵我們破關了。
雖然不該拿,但到底是第一次嘛,卻之不恭啊……
那些年,我們三個人便如此,認認真真地,省錢,集資,研究,打完了,吃豆腐腦。我們相信,只要三人合力,世上沒什麼過不去的坎兒。
街機嘛,只要咬咬牙省錢,就能買遊戲幣,就能無限續命。知道自己可以無限續命後,膽子就大多了。
看見那些闊少爺,買了一盒子游戲幣,一個一個打《赤壁之戰》時,我們也是看不起的——我們的遊戲幣,是三個人自己省吃儉用省出來的,我們可是做出犧牲的,哼!
我們拯救過許多次世界,刀光劍影,拳打腳踢,飛天遁地,每次拯救完世界,就去吃香的喝辣的。我們只要稍微忍飢挨餓一下子——省點兒飯錢——就能積攢起資本,拯救世界。然後,不求別的,有碗豆腐腦喝!吃香的喝辣的。
到得後來,偶爾陪父母去菜市場,被安置在攤子旁,“你吃碗豆腐腦,我們去買完了回來找你!”我都一搖頭不肯。豆腐腦,那是慶功酒;我逛菜場,卻未拯救世界,無功安能受祿!哎,這時恨不得讓攤主大叔,“豆腐腦且斟下,某去去便來!”提刀備馬,斬了華雄,再回來喝這碗熱辣辣的豆腐腦。
1995年夏天,這段極短的旅程結束了。我和阿偉比阿杰大一歲:我們上小學六年級了。為了升上重點初中,我們的課業很重,除了日常學習,還得被學校安排上奧數課、補外語。現在想起來,那是我們街機生涯的尾聲。
我以為上初中了就會有時間玩兒,然而經歷過的人都明白:
關係一旦開始疏了,就疏了。再撿起來,不太容易。
以及,家長們所謂的“考上了你就有時間玩了”,都是騙你的。
又一些年過去。我們都上了大學。我在上海,阿杰去了南京,阿偉留在無錫。2004年初,寒假。附近街區幾户人家扎堆討論拆遷問題時,趕上大家都在(我們那片街區於三年後拆遷,那是後話了),於是三個人又遇到了彼此。
幾年沒怎麼見,彼此的第一感覺,居然是羞澀……看着彼此,想到小時候,頗覺得:
“嗨,小時候那麼笨的樣子,居然被彼此見到了……”
請到家裏,手足無措,不知道聊什麼。剝花生,吃糖果,聊春晚。三個大學生,都在跟女孩子搭訕面紅耳赤,跟男生聊真情實感自己都膩歪的年紀。説什麼好呢?
最後,阿偉搓着手説:
“玩遊戲吧?”
那會兒,PC上有街機模擬器了。
我開了機,PC連到電視上,手柄分配給三個人。忽然間,三個人都沒聲了。
模擬器裏響起投幣聲時,我聞到了遊戲廳裏瀰漫着的味道:方便麪泡開的、湯與油炸面融匯的香味。
《赤壁之戰2》。三個人各一個棉墊墊着,坐在地上,仰着頭,半張着嘴,按手柄。第一關李典,第二關夏侯惇,第三關許褚……模擬器的好處是,可以三個人一起玩,免了當年我們只能兩個人打一個人看的處境。
我們誰都不説話,默默地按着手柄。手柄按着沒有街機的面板舒服,但縱躍捶打時,我似乎聞見了蘿蔔絲餅的味道,背後有許多隻手似乎在拍打我的肩。
在一個瞬間,我們集體爆笑了:我們瘋狂搖動手柄,開始搶包子吃,一邊朝彼此用蘇州口音嚷:
“弗要吃包子!!”
這趟遊戲,打得很快。關卡似乎比小時候簡短多了。好像還沒找到過去的感覺,就結束了。
阿偉撐着身子站起來,抖了抖發麻的腳,説:
“哎,去吃飯?”
那天下了點小雪,地面薄薄的一層,凝晶不融,但也沒堆起來。三個凍得發紅的鼻尖找到了小學校旁,一位本地人開的食攤兒——其他外地攤主回家過年了,沒開鋪子呢。
“三碗豆腐腦!——多放點榨菜丁!——有蘿蔔絲餅嗎?要三個。”
三碗豆腐腦來了。比少年時看起來,碗小了許多。
小時候覺得豆腐腦,好深的一碗,這時看來清淺許多;蘿蔔絲餅也小巧得很,還不如巴掌大。
端起碗來,吸溜一口,豆腐花好像挺燙的:小時候是怎麼喝得下這麼燙的東西呢?
再吸一口,熱辣辣一條線下肚,背上刺癢起來,額邊有汗要出;呵一口氣,白露為霜;咬一口蘿蔔絲餅,刺啦一聲,嚼金碎銀,再咬一口,半個蘿蔔絲餅沒了。脆勁兒,好吃。
三個人各自吸溜的聲音,熱辣辣的彼此吁氣聲。一會兒,阿偉放下碗,“老闆,再來三碗!”
那時候,我已經或多或少地,知道了世界有多大,也知道世界其實不太需要我們去拯救。世上許多事,確實是稍微咬咬牙就能過去的;但也有許多事,咬了牙,並不一定過得去——生活比遊戲,終究複雜得多。有些什麼流逝得飛快,而且並不由我決定。
但那個落雪午後,我確實覺得,自己似乎暫時回到了一個氛圍裏:
不管多麼困苦艱難,只要兄弟齊心合力,咬咬牙,就可以拯救世界,然後,吃香喝辣,躊躇滿志。
這種,我們以前確實相信過,多年後,依然希望其長存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