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答封貢與寧夏之亂——明朝北部邊防戰略的轉折點_風聞
中国国家历史-《中国国家历史》官方账号-人民出版社《中国国家历史》连续出版物唯一官方号2019-10-15 18: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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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君子往往為了名譽不惜辭官,而不良言官總能以彈劾的方式達到驅除正派官員的目的。
寧夏之役是明朝萬曆年間的一次平叛戰爭,因其耗資巨大、用兵甚多、戰線牽扯較遠,故而與播州之役、朝鮮之役共同被稱作“萬曆三大徵”。這三次大規模戰爭均以明廷獲勝告終,但卻都為明朝的滅亡埋下了伏筆。
萬曆皇帝
在寧夏平叛之役爆發前,不妨先梳理一下明朝北方邊防防禦策略。
參與寧夏之役的監軍御史梅國楨將明廷的邊防狀況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洪永到嘉靖時代,表現為“虜無歲不犯、我無歲不備,各軍雖有戰守之勞、無刻削之苦”。第二階段為隆慶時代到萬曆十八年,“和議既成,不修戰守,各軍雖有刻削之苦,無操練之勞”,也就是出錢少出力多。而萬曆十八年到二十年的第三階段,則為“外實修和,內欲兼戰”。
當事人的這番分析,可謂一針見血。而寧夏叛亂的大背景,就是所述的第二階段——“和議既成”。
隆慶年間,經過一番激烈的朝中爭辯後,明廷最終決心調整對外戰略,為即將到來的改革打造一個良好的外部環境:西線與中線上,明廷希望以封貢和議的方式達成和平,東線與遼東地區則主張增強兵力強勢出擊。
最終,經過高拱、張居正等閣臣的努力,明廷順利冊封韃靼部族首領俺答為“順義王”,捎帶剷除了大漢奸趙全,並允許明蒙互市,雙方展開邊境貿易。以往蒙古部落生產力低下且生產資料單一,如果不能互市就只能通過擄掠來獲取其他必需品。但隆慶初年以來,明軍在邊境用人得當,軍力逐漸增強,蒙古部落在擄掠的同時也損失慘重,譬如一代儒將王崇古就經常搗巢燒荒,這樣互相傷害的情勢顯然對蒙古更為不利。而和議一旦達成,明軍就能“外示羈鎖、內修戰備”,並且節省大量軍費到東線上。因此互市成了雙方樂見的結果。
張居正
**在封貢過程中,俺答的妻子三娘子扮演了極為重要的角色。**她不僅掌握兵權,而且戰略眼光超前,為封貢事業的推進貢獻良多。值得一提的是,俺答死後,其子黃太吉也想娶三娘子為妻(蒙古部落風俗),而三娘子不肯,在明總督鄭洛的撮合下,兩者才得以結合,並延續之前封貢政策。黃太吉死後,其子扯力克繼位,扯力克見三娘子年老,不願按照風俗取三娘子為妻,還是在鄭洛的勸説下,兩人得以成婚。封貢和議,就是在明廷與蒙古主和派官員的小心維護下延續的。蒙古方面約束部落,規定任何部落擅自去漢地擄掠則削弱其部落規模,蒙古人家擅自去漢地搗亂則處以重罰,而明廷則報以廣闊的互市環境,讓蒙古人獲取生活物資。
但隨着萬曆的朝堂進入後張居正時期,閣臣邊帥的大幅更迭使得嘉隆萬時代早期的政策難以為繼。前面提到的鄭洛,其本身是七大兵鎮的總督兼經略,但他以“職稱”太高太多,謙辭掉了“總督”的位置。不久,內閣竟然推薦主戰派魏學曾出任七鎮總督。
在一個地方同時設置總督與經略,本身就是職責交叉,要麼兩相沖突、要麼相互推諉。魏學曾並不是一個昏聵無能、只説不幹的官員,他之前督撫在明廷決議主戰的東線戰場,不僅整飭守備頗有成效,還多次擊敗蒙古察哈爾部,“數破敵,被賞賚”。但在這次處理韃靼、寧夏叛亂的事務中,他表現極差。可能由於之前在東線主戰場的經歷讓他對蒙古事務有了兩點感悟:只能打、打得過。所以,後來他將這種主戰情緒帶到了中線與西線邊塞。
但察哈爾部與韃靼部落其實有很大的區別,相較於察哈爾部,明廷與韃靼部落的封貢策略是成功且雙贏的。但魏學曾作為鷹派人物極為反對,他上書神宗皇帝,説封貢是“養成宋人之禍”,又將明韃關係比作宋與西夏,最後竟直斥鄭洛是當今的賈似道、秦檜!朝中鷹派言官聞言,也攻訐鄭洛:“今日奉書順義王、明日奉書順義王、今日致意三娘子、明日致意三娘子……豈經略(指鄭洛)之責專在求虜媚虜,而實事可為乎?”不在邊境之人,聽得這話還真有點被煽動起來。
三娘子
一向標杆恢復中華、鼎興大宋的明廷君臣最忌諱大宋外交政策,大明三百年無論朝廷處於強勢還是弱勢,都難與虜、夷議和,很大程度上就是緣於這個因素。秦檜、賈似道都被安排上了,這下主和派鄭洛哪裏能繼續幹下去,於是便上書辭官離開。這其實是明代政治最大的弊端——明代君子往往為了名譽不惜辭官,而不良言官總能以彈劾的方式達到驅除正派官員的目的。故而,“邪壓正”顯得異常簡單,後來南明弘光政權的幹臣如姜曰廣、高弘圖、史可法等人就是如此離開權力中樞,朝政便落入了阮大鋮、馬士英手中。
鄭洛離開後,魏學曾便開始了戰備計劃,這就到了梅國楨説的第三階段——“外實修和,內欲兼戰”。不過一開始,王崇古等人“修戰備”是為了保持邊境的軍事壓力,繼續推行封貢互市,但魏學曾則純粹是為了下一次戰爭的到來。當時河套地區部落首領明安率部互市,完畢後索要豐厚的賞賜。這種賞賜是非商業性的,數額很多,大有中華厚往薄來之意。估計這讓魏學曾聯想起了大宋的歲幣,頓時調集各路明軍奇襲之,將這位首領給陣斬了!
這次奉命參與奇襲的各路軍頭中,有一名叫哱拜的將領。他本是蒙古韃靼人,在內亂如日常的部落鬥爭中逃到了明邊軍中,明軍待他不薄,他最終以副總兵退休。
邊將退休其實是假退休,因為影響力依然在,這是明朝邊軍的制度性問題。
明軍中存在着一羣地位比士卒低、俸祿比士卒高的軍人,這便是各大將領的家丁。所謂家丁,就是隻聽將領指揮、跟隨將領身邊作戰的精鋭部隊。原本他們由將領私人豢養,但隨着數量越來越多,在戰爭中扮演的角色越來越重要,他們逐漸由私人負擔轉變為國家負擔。這其實加大了明軍的軍費開支,且依舊是士兵與將領個人間的隸屬關係。
這樣的家丁團體有核心的效忠對象,更加團結,戰鬥力更強勁。哱拜的影響力就在這裏,他退休了,但人在邊疆,他的兩個兒子哱承恩、哱承寵,義子哱塞、哱雲、哱洪則繼續留在軍中,保持其家族的影響力。這實際上凸顯出明軍後期軍閥化、家族將門化的特點。
這次出征,哱拜看見西北一帶的明軍戰鬥力羸弱、軍備廢弛,覺得明軍“弱不經戰”,於是開始“跋扈無忌”。站在當時哱拜的角度看,他確實有為亂的資本:一方面,在魏學曾、葉夢熊等主戰派邊帥的“努力”下,明軍即將重新與草原勢力敵對廝殺,這意味着自己有了潛在的外援——他本身就是“虜將”,與蒙古人説得上話;另一方面,明廷的注意力依舊在遼東和東線,沒來得及加固西線防禦,自己對其他明軍有着足夠的優勢。
哱拜豢養家丁達三千之多,號稱“蒼頭軍”,為霸一方。他與兒子哱承恩多方招納,廣受叛降,勢力越來越大。寧夏官府為了防止哱拜為亂,晉升他為副總兵並讓他退休,但這種家族軍閥的模式,即使哱拜退休,影響力仍在。哱拜的“益加跋扈”招致了明廷的忌諱與不滿,後來的寧夏巡撫黨馨則開始處處掣肘他的行動:一方面嚴查軍紀,打了他兒子哱承恩二十軍棍以威懾其部署散漫的紀律;另一方面縮減哱拜所部的武裝與戰馬配備。征討河套蒙古時,哱拜本來打算出徵,但黨馨卻給他撥發乏馬,嚴格監察他部隊的不法行為。
趕巧的是,寧夏鎮此時冬衣沒能及時發放,糧餉也在拖欠(這其實是明軍的基本操作)。這時哱拜的親兵“蒼頭軍”來索要過冬的冬衣、糧餉,剛要發放,哱承恩召集部下説道:“吾等欲報宿怨,則何不假此起?有如異時繩我等以軍法,我等謂黨軍門裁削我廩食也。”於是趁機煽動部隊叛亂。
哱拜勢力在寧夏樹大根深,起兵毫不費力,大家仗着天高皇帝遠,不遠處就是河套蒙古騎兵,起事應當會很快成功。巡撫黨馨、副使石繼芳、衞指揮使李承恩、供應官陳漢相繼被殺害,總兵張維忠被劫持後自殺。哱拜開始自稱“哱王子”,以劉東暘為總兵,哱承恩、許朝(其舊部)為副總兵,部下土文秀、哱云為左右參將,部隊佔據寧夏城後向四周拓展,“河西望風披靡、河東全陝震動”。
哱拜算準了明廷與韃靼開戰在即,自己又遠離畿輔,並且此時播州楊應龍反狀初具,朝廷在多方掣肘的情況下必然會向自己妥協,允許自己“自署授官,世鎮寧夏”“不者,馳而南下,誰能御我。”奇妙的是,素來黨爭傾軋的明廷在這時難得一致,君臣上下決心討平哱拜。
魏學曾氣勢如虹準備開戰,沒料想“開門紅”竟出自自家內部的叛亂。他出兵進討哱拜時,官兵糧餉不濟,難以持續進攻,河套騎兵又屢屢侵襲明軍,使魏學曾多方困擾,難以平叛。
好在朝廷的增援很快到達。一代名臣梅國楨此時出任監軍御史,並推薦名將李如松為總兵,率領宣府、大同、山西(這是兵鎮、不是山西省)的精鋭部隊日夜兼程,前往增援;魏學曾的好友、同為主戰派的甘肅巡撫葉夢熊也請纓出戰,率兵奔赴寧夏。
但此時戰事焦灼,河套地區的蒙古部落也開始向寧夏增援,一旦他們與寧夏叛軍連接成片,就意味着一把刀子插入了明朝的肩膀。這是極為重要的戰略問題,對於魏學曾的作戰不利,萬曆帝不顧兵部大臣的反對,直接派錦衣衞將之逮捕審訊,換餘懋學督軍。
監軍御史梅國楨則提出“絕勾虜、攜脅從、用水攻”三策,他知道攻城緊迫,否則整個西北戰局都將被牽扯,因而他與葉夢熊決議,先在寧夏城四周建堤壩,再掘開黃河淹沒寧夏城。
此時,在明軍的圍堵之下,哱拜勢力已經毫無勝算。首先是糧草斷絕、城池塌陷,最先熬不住的必然是他們,但他們依舊不願投降,而是等待河套蒙古的增援。他們相信,雙方只要連接成片,明軍就將毫無辦法。
果然,河套部着力兔率部隊來援,李如松率麻貴、李如樟等人迎戰,取得大勝,將着力兔一直追殺到塞外直奔賀蘭山去。這就讓哱拜等人死了心,再沒人能救他了。
到了九月,浙江、西南等地軍隊相繼趕來,明軍發起總攻,突破外城,哱拜等人退守內城。突破外城時,梅國楨表現極為英勇,其神道碑銘載:“降人殺守者,血流活活有聲,公踞坐血醬中,籍次記功,傳呼止殺。”
此時,梅國楨又開始了離間計。他轉告哱承恩,説他守邊有功,可以殺了劉東暘、許朝贖罪,又告訴劉東暘、許朝,説他們只是脅從,如果能殺了哱拜就可以轉禍為福。
結果劉東暘、許朝果然殺了哱拜部將土文秀,但還沒來得及殺哱氏,就被哱承恩等人殺掉,叛軍隨即瓦解,全面投降。但投降後的哱拜勢力並未解除武裝,他的嫡系人馬依舊枕戈待變。李如松便率軍包圍了哱拜府邸,哱拜自焚而死,李家士卒上演了一出“火中取人頭”,將哱拜頭顱拿下,哱承恩等人則被擒拿。隨後在京師,哱承恩被凌遲,脅從等人也被處斬,寧夏之亂全面平定。
嚴格來説,寧夏之亂只是明邊庭眾多叛亂之一,之所以被列入“萬曆三大徵”,是因為其影響頗深、規模頗大。但仔細看來不難發現一個問題:**哱拜之所以能夠為亂,離不開明韃互市議和政策的破產,是明廷開始改變和議封貢的政策,才讓哱拜認為明廷的力量會被牽制,自己有了隱性外援。**其次,這次寧夏之亂後,明蒙互市封貢的情況不再出現,雖然此後,邊防中線與西線上明軍與蒙古未曾爆發大規模戰爭,但卻關閉了明廷外交解決蒙古問題的重要途徑。數十年後,塞外另一個部落興起,他們顯然更明白外交策略的重要性,在外交為主、戰爭為輔的政策下迅速取得了塞外蒙古部落的支配權,如此,一下子形成了對明廷的包夾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