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容殺人減肥藥流行數十年,他們等到了遲來的審判_風聞
世界说-世界说官方账号-我们只做大家看得懂的国际深度报道与评论。2019-10-16 21:34
9月23日在巴黎高等法院開啓的這場訴訟,將註定被記錄在法蘭西共和國的歷史上。
幾個數字足以説明其規模:庭審時間6個月;400位律師、4000個民事團體參與其中;14名被告、11個法人將站在被告席上,為一樁10年前未了的藥物安全事故受審。
罪名很重很長——隱瞞藥品質量、成分、使用風險,置人於危險,非法牟利,欺詐,濫用職權,賄賂……
漩渦中心的藥物是“美蒂拓”(Mediator),由法國施維雅實驗室研發,最初用來治療糖尿病。
但它的用途不止於此。據《紐約時報》報道,由於美蒂拓具有抑制食慾的效果,藥企常常讓醫生把它當成減肥藥開出,以增加銷量。也正因此,美蒂拓的受眾範圍,遠遠超過了糖尿病羣體。
從1976年投入市場到2009年禁售,“美蒂拓”在30多年間共售出1.45億盒,用藥人數達500萬。其中,有500人因它死亡,數千人嚴重殘疾——而這,還只是最保守的估計。
致命減肥藥和失靈的監管
如果沒有艾琳·弗蘭雄(Irène Frachon)醫生,受害者的數字會更多。2009年2月的一個夜晚,這位時年47歲的肺病學家輾轉難眠。看着電腦上的一長串數據,她意識到一個顯而易見卻長久不為人知的事實:每一天,都有30萬人服用一種問題藥物,並因此被暴露在心瓣損傷的危險之中。
● 艾琳·弗蘭雄 / Wikipedia
這是她調查了兩年得到的結果。從2007年開始,艾琳在病人中陸續發現了心臟損傷的案例,而他們無一例外,都正在服用或曾經服用過苯氟雷司,而“美蒂拓”正是製藥公司在市場營銷中為苯氟雷司起的另一個名字。
在法國,苯氟雷司的危害性並不是新聞,施維雅實驗室也本該心知肚明。這種於1969年面世的苯丙胺衍生物會導致心瓣膜肥厚、呼吸困難。2009年歐洲藥品管理局的一份報告就指出,由於苯弗雷司帶來了過高的心臟風險,它的副作用已超過了療效。
在20世紀最初的幾年內,美蒂拓已經幾乎在歐洲市場絕跡:施維雅相繼從瑞士(1998)、西班牙(2003)、意大利(2004)等國的市場上撤回美蒂拓——“出於商業原因”,他們如此聲稱。
除了法國。儘管與美帝拓相關的心瓣損傷事件早在1999年的馬賽就有跡可循;2006年,圖盧茲一位年僅48歲的病人更是成為因這種藥物而患瓣膜病的最年輕病例。可這些都沒能撼動它的位置。
● 美蒂拓的包裝 / 網絡
在撤回美蒂拓這件事上,負責藥物安全評估的法國衞生安全和健康產品委員會(AFSSAPS,以下簡稱‘法國衞健委’)似乎出奇“審慎”——直到2007年,該委員會依然只是發表指示,稱“不建議將美蒂拓作為抑制食慾的藥物”;它甚至重新獲得了新一個五年的藥品銷售許可證(AMM),如果不出意外,它可以在法國市場上雄踞到2012年。
但艾琳·弗蘭雄出現了。連同所在佈雷斯特大學附屬醫院的研究團隊,這位肺病學家終於確定,美蒂拓需要為服用者的肺動脈高壓以及瓣膜病負責。法國社會健康保險局的一項研究為這個結論提供佐證:在100萬糖尿病患者中,服用過美蒂拓的病人瓣膜損傷的風險比其他人高出4倍。
2009年11月30日,在藥物市場叱吒三十多年、做了無數商業廣告的美蒂拓,終於在無可辯駁的事實的夾攻下,退出了法國市場並永久停售。
2010年,艾琳醫生的書出版,書名是《美蒂拓150毫克:多少人死去?》(Mediator 150 mg, combien de morts?)。150毫克是藥盒上標註的劑量;而多少人因這種藥物而死,則是這整個事件中,始終難以確定的問題——保險局統計出的結果為500人,而2013年4月由巴黎檢察院提交的一份法醫報告則稱,這個數字應在1000至2000之間。
● 艾琳·弗蘭雄和她的《美蒂拓150毫克:多少人死去?》/ 網絡
糾纏不清的藥企和政府
儘管美蒂拓的有害性毋庸置疑,施維雅實驗室的責任似乎也一目瞭然,這紙禁令卻如此姍姍來遲,不得不令人心生疑惑。
如果它真的是挽救生命的良藥,這樣的拖延是出於“兩害相權取其輕”的考慮,尚且情有可原。可美蒂拓的效果其實並不理想——早在1999年,法國“透明委員會”就曾呼籲取消對它的醫保補貼,因為“治療效果有限”;2006年,法國醫療健康署(HAS)發佈的糖尿病治療指南里,美蒂拓也並未名列其中;事實上,同年服用這種藥物的人中,70%都不是糖尿病患者,而是看中了它減肥的功能。
可這些意見沒有影響美蒂拓在法國的暢通無阻。這片六邊形的國土是美蒂拓的最大市場,佔據全部銷售額的88%。它每盒售價5.04歐元,其中的65%可由社保報銷。因而,1.45億盒總銷量的背後,是一筆龐大的社保支出:將近5億歐元。
● 施維雅 / 網絡
2010年12月,這場醫藥醜聞終於曝露於光天化日之後,法國社保事務監察局(IGAS)曾委託三位研究者就此事件進行調查,他們作為證人,也出席了9月23日的庭審。據三人中最年長的埃蒂安·瑪利回憶,美蒂拓共被檢查過9次,“專家們9次都説它治療效果極弱”。
為什麼這樣的一種藥,可以無視種種質疑、繞過重重檢查、讓法國的藥物警戒系統失靈?答案或許藏在另一位證人的發言裏——同為研究者之一的阿基利諾·莫雷爾向法官指出一些人類共有的惡習:“疏忽,惰性,隨便,因循守舊……具體是哪一項,需由您判斷。”
而這些惡習,恐怕不止為醜聞纏身的施維雅實驗室獨有。儘管沒有代表出席日前的庭審,但法國衞健委其實和施維雅一樣,也是這場曠日持久的訴訟的被告方。它對這整個事件的應對不力以及對警報充耳不聞,表明它“無法真正有效地控制藥物”,被以非故意傷害與過失殺人罪起訴。
實際上,這兩方被告的關聯,遠要比單純的“難兄難弟”複雜許多,而它們之間的盤根錯節,或許正是法國衞健委身為政府部門卻無所作為的原因之一。
據《赫芬頓郵報》報道,法國衞健委事實上處於施維雅的“經濟影響力之下”,多位負責追蹤美蒂拓情況的工作人員,要麼是施維雅的舊日僱員,要麼就在離開委員會後很快成為這個實驗室的新員工。
● 法國衞生安全和健康產品委員會 / 網絡
這種“輪轉”往往發生在身居要位者身上,它們是如此常見,甚至構成了某種意義上的“旋轉門”。比如,讓-米歇爾·亞歷山大曾是委員會藥物評估部門的副主任,離開那裏後,被立即出手闊綽的施維雅請去,成為了實驗室的“私人顧問”,獲得不菲的薪資;在委員會藥品銷售許可委員會待了17年、還曾任該委員會主席的查爾斯·高林,一朝離任,也去施維雅就職;昔日負責藥物警戒的埃裏克·阿巴迪本人雖不是施維雅員工,妻子卻是實驗室的律師。
米歇爾·德迪耶、讓-羅傑·克羅德與貝爾納·胡維這這三位專家一邊領着施維雅的薪水,一邊效力於醫療健康委員會,評估製藥集團的產品。他們都被控非法牟利罪。
利益網絡還擴張進了政治界。有理由懷疑,在施維雅集團的一位顧問“秘密拜訪”了參議院後,前參議員瑪麗-特蕾莎·赫爾曼涉嫌修改了關於美蒂拓的調查報告。
在書中,艾琳·弗蘭雄醫生把這場藥物醜聞比作一個“雙頭巨怪”。在一定程度上,這個比喻也反映了美蒂拓強大到反常的生命力。
事實上,直到被禁前夕,施維雅實驗室仍在醫學雜誌上發文,把所有對美蒂拓的質疑都斥為“不實信息”,並稱它與瓣膜病沒有任何因果關係。考慮到上述這千絲萬縷的聯繫,施維雅的底氣何在,或許不難理解——畢竟,“巨怪”的一個頭是藥企,另一個頭則是監管部門。
誰才是藥神?
從投入市場到全面禁售,再到如今訴訟開啓,這條時間線綿亙40多年,數位相關責任人都已去世,包括雅克·施維雅——施維雅實驗室的創始人和前總裁。但前“二號人物”、執行總裁讓-菲利普·塞塔作為被告出席了庭審。他被控欺詐以及因故意違規而非故意傷害與過失殺人罪。這位現年66歲的老人聲淚俱下,稱“並非故意傷害病人”,“將用餘生來彌補”。
● 雅克·施維雅,施維雅實驗室的創始人,也是此事的責任人之一 / 網絡
據《皮卡德信使報》報道,施維雅實驗室共向3700名患者賠償1.644億歐元,其中1.318億已經支付。視病情嚴重程度,每個人獲得的補償從數十萬至100萬歐元不等。這創下了法國醫療賠償的記錄。
經濟賠償只能對受害者提供些許慰藉,卻不能杜絕類似事件的重演。法國政府吸取了教訓,在問責結果尚未出爐的這些日子裏,一些更為重要的變革已經發生。其中,最直觀的一條,便是法國衞健委的廢除——這個在整個事件中疲軟無力、還與藥企勾連頗深的部門,在2012年被國家藥品安全管理局(ANSM)取代。
● 法國衞健委已經被“國家藥品安全管理局”取代 / 網絡
透明度方面也有所進展。2011年12月,法國出台了“反禮物法案”,又稱“貝特朗法案”,因時任衞生部長格扎維埃·貝特朗而得名。從那之後,醫療行業從業人員被禁止收受任何來自企業的好處,禮物、膳食、住宿等都包括在內。他們必須申報與企業的一切利益關係,從給予的好處到研究協議,只要價值超過10歐元,都需要備案,以供人們查詢。
而在美蒂拓事件中失靈的藥物警戒系統,也被全面重組。基於“更多考慮患者利益”的原則,在新的系統中,30多個區域性藥物警戒處於核心位置,一個大約由15人組成的團隊也將專門提供藥學和流行病學方面的服務。2017年起,人們可以在相關網絡平台上直接報告自己服藥後的副作用——這個功能一經上線,便在同年默克公司甲狀腺治療藥物Levothyrox醜聞中發揮了作用。
然而,飽受詬病的藥品銷售授權規定沒有發生變化——2007年,美蒂拓正是在這些規定之下拿到了新的許可。當初授予該許可的相關人士涉嫌與施維雅實驗室關係特殊,因而也成了訴訟的被告。
醫藥醜聞可以就此杜絕嗎?答案大概是否定的。即使是在法規相對完備、監管也相對嚴苛的國家,也會發生類似美蒂拓醜聞的公眾事件。
堅守底線的醫務人員為事件的發展帶來了重要轉機,但預先的制度才能更好的保障患者的權利。
“藥物的生命被放在了患者的生命之上。”阿基利諾·莫雷爾在證人席上曾如此總結。而醫藥醜聞的發生與否,或許就在於二者位置微妙的一顛一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