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的“厭勝”到底是個什麼鬼?_風聞
瘟疫公司搬砖部-最近在看《宋案重审》2019-10-16 23:28
文:呼延雲
一、“厭勝”之詭:一塊孝巾裹磚頭
“厭勝”之道源起何時?迄今已無從考證,但是與其存在“近親”關係的巫蠱魘鎮,可是在西漢年間就惹出過大亂子,就因為漢武帝的寵臣江充派人把木頭人埋在宮殿裏,最後竟鬧出了武帝和太子劉據骨肉相殘的慘劇。
古代筆記中出現“厭勝”較早的是南宋學者洪邁在《夷堅志》中的一條記錄:中大夫吳温彥在常熟建了一套別墅,“建第方成,每夕必夢七人衣白衣,自屋脊而下”。吳温彥覺得此夢不祥,就告訴了家裏人。不久他突然患了重病,其子覺得這一切可能與新房子有關,就指揮家中僕人開始拆牆揭瓦,終於找到了七枚紙人,原來是蓋房子時的泥瓦匠覺得吳温彥的工錢給少了,“故為厭勝之術,以禍主人”。吳家趕緊報官,郡守“盡捕羣匠送獄,皆杖脊配遠州”。
洪邁在文末寫到:吳地有一個風俗,每當蓋房子蓋到覆瓦這個階段時,“雖盛暑,亦遣子弟親登其上臨視,蓋懼此也”。而吳温彥本是德州人,不知這一風俗,“故墮其邪計”。
明代學者謝肇淛在《五雜俎》中印證了洪邁的觀點:“木工於豎造之日,以木籤厭勝之術,禍福如響,江南人最信之,其於工師不敢忤嫚。歷見諸家敗亡之後拆屋,樑上必有所見。”意思就是説在江南一帶,厭勝是木工常施的法術,十分靈驗,一旦家庭突然走向衰敗,在拆屋時必然能見到樑上放置着什麼奇怪的東西。
有人可能奇怪,木工本來是替別人蓋房修屋製作傢俱的,為什麼要採用厭勝之術呢?這是因為古代木工的社會地位很低,除了有活兒時能吃頓飽飯,平日裏連吃糠咽菜也沒法保障,在建造房屋時出現工傷什麼的,只能自己扛受,而工程結束之後,趕上主家是有權有勢的,很可能剋扣工錢,有些木工蓋了一輩子房屋、裝修過無數豪宅,自己到老都住不起一處蝸居,正所謂“陶盡門前土,屋上無片瓦;十指不沾泥,鱗鱗居大廈”。所以他們的心理很不平衡,因此便通過厭勝之術來報復主家、損毀房屋——這就是所謂的“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
因此我們在古代筆記中便經常見到,記錄木工施行厭勝之術的“合理性”。比如清代慵訥居士在《咫聞錄》中寫到的,黔中大户周瑞如,家中大門年久失修,朽敗不堪,只好請來工匠重新建造,他“刻薄待匠,錙銖較量”,工匠在計算原料和人工費用時,本來都有自己的算法,而周瑞如仗勢欺人,“合其意用好算,不合其意用惡算”,工匠又豈能不橫生報復之心?
而這種報復,無疑是詭異而又可怕的。元末學者陶宗儀在《説郛續》一書中,曾經引《西墅雜記》裏所記:有一家姓莫的,“每夜分聞室中角力聲不已,緣知為怪”,用了許多禳禱的辦法,毫無收效,不得不把房屋徹底拆掉,結果發現“梁間有木刻二人,裸體披髮,相角力也”;還有一家姓韓的,自從蓋了一棟大宅全家居住以後,“喪服不絕者四十餘年”,直到有一天,狂風暴雨吹倒了一面牆,才發現牆裏藏着一塊裹着磚頭的孝巾,乃是營造這座大宅的木工所下之厭勝,意思是“磚(專)戴孝”……總之,就像埋下不同的種子會收穫不同的果實一樣,木工選擇哪一種厭勝之術,就是希望主家倒哪一種黴:在木偶身上刻符畫咒後藏於房梁,夜裏就會有惡鬼襲人;將妓女的頭髮用紅繩紮成一束埋到土裏,年輕的男主人就會時常夢遺、淫亂甚至亂倫;裝修時把室內頂棚打造成枷鎖的模樣,就會讓主家連吃官司。

二、“厭勝”之害:木偶為官作祟狂
然而厭勝之術並不是只會加害於房主,一旦被發現,那麼很可能工匠本人會遭到慘報。清代學者徐承烈在《聽雨軒筆記》中,曾經寫過兩個比較完整的關於厭勝之術的故事,都提到過這一點。
徐承烈的一位長輩,因為“慕村居之樂”,就在鄉野造了一棟別墅,移家其中,這之後他“心漸昏沉,唯事酣睡”。有時候客人來拜訪他,對談時他總是一副神情恍惚的樣子,所答非所問。剛開始人們都以為他是“造屋用心太甚,血減神疲故也”,但吃了很多藥都沒有效果。他的妻弟王某懷疑姐夫是中了厭勝之術,就拿着一面鏡子,“遍索室中”,終於在中門上的橫枋內找到一片紙,上面寫着一個“心”字,而四周“以濃墨塗之,如月暈然”,王某當即將這紙片焚燒。與此同時,下厭勝之術的那位工匠正在酒館吃飯,“忽一黑圈自空而下,直套其身,即疾癲狂,終身不愈”。
另外一事,發生在餘杭。有位姓章的造了一座新宅,白天住得好好的,“中夜常見吏役無數,排衙於堂,一官中坐,訟訴紛紜”,好像在斷案,章某想不到自己的新居什麼時候被官府徵用做了公堂,十分生氣,大聲叱責,那些吏役和官員立刻便隱去,少傾又再次聚集,每次都要折騰到五更天。從此以後,章家陷入了一個接一個的麻煩,經常因為各種原因被鄰居、親屬或者生意人告上官府,經年不休。有清一代,訴訟最是坑人,尤其被告,官員訟棍刀筆吏,都像刮骨剝皮一樣地反覆敲詐,章家很快被折騰得奄奄一息。
有一天,一位老朋友來探望章某,酒酣耳熱之間,章某説起家裏的變故和每晚的異狀,不由得涕泗橫流。朋友“膽氣素豪”,而且精於使用袖弩,便提出幫他剷除妖孽。當晚,朋友將弩箭的箭頭用豬羊血蘸了,在客廳的帷幕後面設了卧榻,“倚枕以俟”。當夜二更後,“果有小人數十,長二寸餘,自柱間出”。這些小人很快就長到尺許身高,“為吏為役,分列兩行,吆喝之次”。正熱鬧呢,一個戴着紗帽、穿着藍色官袍的傢伙“自正樑墜下,坐於胡牀上”,聳了聳鼻尖説:“這屋子裏怎麼有生人氣?趕緊給我把奸細抓來!”他這一聲令下,那些吏役們迅速展開搜索,並很快發現了帷幕後面的人,“十餘輩奔至榻前,逡巡不敢上”。當官的勃然大怒,親自指揮吏役們登榻。榻上的那位朋友用袖弩瞄準那官員,“暗發一矢”,正好射中心臟,倒地而亡,眾吏役見狀一鬨而散,“至柱間而隱”。
朋友從榻上下來,撿起那“官員”一看,不過是寸許大的“紗帽藍袍”一木偶,他叫醒章某,天亮之後,一起拆掉柱子,發現柱子的下面是鏤空的,“藏有小木人無數”,而在房梁與橫枋的交縫處有一個較大的空隙,應該就是藏那個官樣木偶的。章某非常生氣,把修建房子的工匠叫來質問,工匠只推説是其他工友所為,跟自己無關。章某當着工匠的面將那木偶付之於火,“匠歸,心痛數日死,其後此屋無他異,訟事亦結雲”。
在章某家被施厭勝這則故事裏,並沒有講到工匠何以下厭勝,但是徐承烈在文末寫了這麼一句話:“予以為工匠魘魅之術,固可痛恨,然亦由於造屋者待刻薄而然”,話裏有話,似乎是章某剋扣了工匠工錢導致的自食其果。

三、“厭勝”之消:人不信邪邪不生
魯迅先生記太平歌訣:“人來叫我魂,自叫自當承。叫人叫不着,自己頂石墳。”恰是古人為了對抗妖法的一貫態度,只要我揭穿了你,你施加給我的禍患都要“還施彼身”。
也正因此,工匠們每每下厭勝之術時都存了一份小心,提防被當面揭穿,而且要有一套隨機應變的“找補之術”。比如前面提到的《咫聞錄》中所記周瑞如一事,那工匠被周瑞如剋扣得太慘,怒從心頭起,於是“將朱漆竹箸數十枝,遍插土上,以土掩之”,希望能用此種方法讓周瑞如傾家蕩產,誰知正要做最後一道程序——唸咒語時,恰好周瑞如出門經過,工匠萬不得已,只好念道:“一進門樓第一家,旗杆林立喜如麻,人間富貴榮華老,桂子蘭孫着意誇。”這一下子,先前所做的一切全都白搭了,祈禍成了祈福,周家此後不僅太平無事,而且門丁興旺。
幾年後,周家的後門又爛壞了,周瑞如復請那工匠前來修繕。工匠想到上次下的厭勝之術失敗,都在於臨時準備太過匆忙,這次要提前下手,於是“刻木人一、木馬一、碎米一撮”,等到了周家,開始修繕後門時,他把上述厭勝用的道具都埋在大門下面。周瑞如也知道自己沒少剋扣工匠,防着他下厭勝之術,一直在門房偷窺,見此情景,三步並作兩步衝了出來,工匠已經禹步戟指準備唸咒了,這時見有被“當場拿下”的危險,只好臨時改詞:“赫赫陽陽,日出東方;公子封翁,米粟盈倉”……又是一通吉利話,結果等於又幫周家祈了一次福。
對於“厭勝”到底能不能真的作祟害人,筆者在研究了大量的史料筆記之後,結論是有些基於工程或物理的設計,可能確實會危害到人們的健康,比如在房屋的隱秘角落開一空洞,導致對流風穿過時發出哭泣或鬼叫的怪聲音,擾得人整夜難免神經衰弱;再比如將頂樑柱的木料挖空,導致在未來的某個時刻來一場屋倒人亡;或者將大量死亡動物的屍體埋在淺層的地方,讓腐爛細菌引發居住者患上時疫……不過呢,塞幾個木頭人,半夜出來舞刀弄槍的説法也就收收智商税而已了。
謝肇淛在《五雜俎》中講過一件他親歷之事:有一年他家造屋,聘請的老木工可能是怕他剋扣工錢,一見面就自吹精通厭勝之術。謝肇淛對他説:既然你能作兇,想必也能作吉,如果你蓋好屋子能讓我家永遠沒有災患,我給你十倍的工錢如何?老木工瞠目結舌,説自己做不到。謝肇淛笑曰:“大凡人不信邪,則邪無從生。”
可是説來説去,工匠施行“厭勝之術”,固然有些是心裏不平衡導致,更多是被房主壓榨剋扣太狠引發的報復行為,害人者先害受害者,受害者返過頭來又害害人者,最後成了冤冤相報沒完沒了的互害社會……中國幾千年來因貧富差距過大而生成的“邪”,恐怕才是埋藏在萬千廣廈內最可怕的“厭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