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位已故的韓國女同學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19-10-16 17:25
我有過一個韓國女生同學,叫拉斐爾。
我以前一直想問,為何她一個韓國姑娘,會起個外語名叫拉斐爾。每次都是事後想起“忘了問”,見面時好奇心又被禮貌壓抑了。何況,拉斐爾並不喜歡説話。
直到,再也沒機會問了。
拉斐爾來自仁川,説是韓國人,但頭髮染成橘色,扎着馬尾,表情常顯得天真中帶驚異,衣服常是白底配各色花紋。
她在巴黎,似乎學各色稀奇古怪的功課。每次教授們講到偏門別類的科目,其他人聽得興味索然,她便睜着驚異的眼睛,眼鏡快滑落到鼻尖了,抱着筆記本狂記,儼然抱着橡果的松鼠。
我看過一次她的筆記:秩序儼然,色彩紛呈,一目瞭然,讓我歎為觀止。
我誇過一次,拉斐爾一聲不吭地笑一笑。因為她表情常顯得驚異,一笑起來,還天真無邪的。
我很懷疑拉斐爾的愛好是逛街。因為我在歌劇院大道和聖日耳曼大道晃盪時,都遇到過她。巴黎不大,但以我基本不逛街的習慣,還能遇到她兩次,很可能她總是在到處奔走。
細想來,的確:她很少穿寬大的褲裙,總是瘦腿褲和球鞋,彷彿隨時預備着衝出室外,開始在街上暴走。
某秋天的陰雨黃昏,某教授的講座來的人寥寥,確切説,只有我和拉斐爾去了。教授倒也沒怎麼不開心,就下座來,與我們聊天。
教授説,他是個出生在加拿大的荷蘭人,年少時是電影迷,於是來巴黎瘋狂地看電影;就在某天,電影院,他與隔壁的一個英國姑娘看對了眼。
“所以我們結婚了,現在女兒住在英國;我們嘛,還住在巴黎。一年也就回加拿大一趟吧。”
我和拉斐爾聽得鼓起掌來,教授微笑着地起身一鞠躬,彷彿歌劇演員謝幕。
“那麼,説説你們看。”
我説完了我的,教授回頭看拉斐爾。拉斐爾眨了眨眼睛,抿了抿嘴。
現在想來,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那天的室內格外幽暗。黑雲壓天,室內彷彿夜晚了。
拉斐爾開始斷斷續續地説,用的是法語,先是幾句熟練的自我簡單介紹,之後,開始一個個往外蹦詞。
她住在仁川,但在首爾也有家。
她來巴黎是為了,待在巴黎;但她在巴黎的時間不長了,來年夏天就要回去了。
韓國,職場,婚姻;韓國女性的壓力非常非常大;她的母親在首爾;她的父親是個“很傳統的韓國父親”。
她也很喜歡意大利,喜歡南歐,因為陽光更好,天候更温暖;她喜歡巴黎,但不喜歡巴黎的冬天,她待在巴黎,更多的是可以躲着,不用回韓國去;韓國的女性生活,跟巴黎的很不同……
她説着,教授聽着,偶爾幫她説出幾個她想表達但不知道如何唸的法語詞,拉斐爾就點頭嗯一聲,然後繼續説下去。
她滔滔不絕地説着,到後來法語夾雜着英語,以及我聽不懂的韓語:她喜歡巴黎的春夏,因為有陽光。她夢想過做芭蕾舞演員,被爸爸阻斷了;仁川有海,但是到了冬天就很少出太陽。她喜歡巴黎,喜歡K-Mart超市裏的五花碎肉和年糕……
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拉斐爾。
這也是我最後一次見到這樣的拉斐爾。
轉過年的春天,拉斐爾沒來上課。
後來我聽人説起,拉斐爾逝世了。
四個不算親近的同學提供了四個不同的説法,計有:在巴黎遭遇車禍;回韓國度假期間遭遇車禍;在巴黎自殺;回韓國後自殺——提出後兩種説法的人,還追加了一些“是不是情感問題啊”的猜想。
當然,也很快過去了。
我至今不知道拉斐爾是如何過世的。交情實在不算深,所以也談不到去追根溯源。
只是有時候去到博物館,去到大道上,就無法不想起:以前與她在街上遇到時,她略帶驚異的神情,以及那些一絲不苟的筆記。
我與那位教授再次相遇,是在某咖啡館。他當時正忙於找人翻譯他寫的巴黎畫廊與電影院小史,過來跟我搭了幾句話,自然帶到了拉斐爾。
我説了拉斐爾逝世的事。教授沉默了一會兒。
我説,我也不知道是車禍,還是自殺。
“我不知道這兩個哪個更糟。”教授説。
我也不知道。
雖然按照正常想法,一個人出車禍過世,似乎比起自殺者要少一些絕望,但我們誰都不是當事人。誰都無法為她安排命運。
我偶爾還是想得起她那天在幽暗的室內,滔滔不絕,彷彿獨白似的,説着自己的事。我總覺得,她還有許多筆記,以及許多筆記裏沒有記載的秘密。就這樣不聲不響地,隨着她一起,消逝了。
我能夠從她描繪的詞句裏,想象出一些片段,但到最後,還是什麼都不要去想。
一年多後,某週日,我坐電車去夏洛蒂體育場。在體育場下車時,看見一大批學生鬧嚷嚷地上車,手裏都拿着筆記本,燦然歡笑,一派常見的“被教授帶到公園或露天去講課,剛剛下課了”的樣子。
其中一個女孩子,拿着筆記本,梳着橘色的馬尾,穿着白底紅花的毛衣。我還沒來得及多看一眼,車門已經關上了。我下意識跟着車走了兩步。旁邊的黑人小夥子詫異地看着我。
我想大概是看錯了。
何況世上髮型打扮相似的人,還真挺多。
那天陽光很好,是拉斐爾如果還在世的話,會高興地沿街奔走的天氣。我在回程時默默地祝禱了兩站路。
我簡直荒誕地希望,我看見的是拉斐爾,而此前聽到的一切關於她逝世的傳言,都是假的。
倘其不然,那麼,但願她們這樣的女孩子,以及她們那些厚厚、璀璨的、記載着對世上所有新奇知識熱愛的筆記,以及她們每個人都懷有的秘密,都能得到命運的垂眷與呵護。
差不多三四年前寫的一篇文了(舊一點的讀者諸君,大概在某v字打頭的雜誌或者我的公號看過這篇)。真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