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瑞來：長安居大不易自古如此，王安石遲遲不赴京因生活成本過高_風聞

五代王定保《唐摭言》卷七載：

白樂天初舉，名未振，以歌詩謁顧況。況謔之曰：“長安百物貴，居大不易。”及讀至《賦得原上草送友人》詩曰“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況嘆之曰：“有句如此，居天下有甚難！老夫前言戲之耳。”

這段顧況拿白居易名字開玩笑的逸事，眾所周知，耳熟能詳。京師首善之地，亦為政治、文化中心，不僅今日有“北漂”，自古即如星拱北斗，輻輳雲集，各色人等，都往京師扎堆。人多口眾，物價高騰，勢所必然。所以，顧況既是拿白居易的名字開玩笑，“長安百物貴，居大不易”云云，道出的也是實情。長安“居大不易”，實乃自古而然。

《長安十二時辰》劇照

能寫出“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白居易，自然如顧況後來所言，擁有如此才華，滿天下到哪裏都居之不難。清初有“南朱北王”之譽的王士禎，常年在京師做官，頗為自得地將白居易的典故反其意而用之，將自己的一部筆記題名為《居易錄》。不過，能在物價高昂的京師滋潤地生活的，自古以來當亦為數不多。

不僅唐代的顧況慨嘆“長安百物貴，居大不易”，宋代的開封也是“居大不易”。

近日讀王安石。宋代舊制，進士高第在初官任滿之後，可以獻文求試館職。在中央擔任館職，可謂是近水樓台的清要之職。在宋代士大夫政治的格局之下，士大夫精英多經館職這條渠道走向高層，一般館職，知制誥，翰林學士，執政，宰相，這是一條捷徑。但以進士第四名登第的王安石，做了一任地方小官之後，卻沒有遵循這一仕途捷徑，一任又一任地做地方官，一直沒有提出召試館職的請求。

在奔競之風甚盛的北宋官場，王安石的行為堪稱一道獨特的風景，眾口稱讚其恬然退靜。後來宰相文彥博在推薦的上疏中如此稱讚王安石：“安石凡數任，並無所陳，朝廷特令召試，亦辭以家貧親老。且館閣之職，士人所欲，而安石恬然自守，未易多得。”

王安石像

眾口稱讚王安石恬然退靜，連宰相文彥博也認為王安石所説的“家貧親老”是推託之辭。其實，王安石説的是實情，“家貧親老”正是王安石屢屢辭退朝廷召試的苦衷，因為他也深知“長安百物貴，居大不易”。宰相文彥博推薦之後的皇祐三年（1051），王安石在寫給皇帝的《乞免就試狀》中講道：

準中書札子，奉聖旨，依前降指揮發來赴闕就試者。伏念臣祖母年老，先臣未葬，二妹當嫁，家貧口眾，難住京師。比嘗以此自陳，乞不就試。慢廢朝命，尚宜有罪，幸蒙寬赦，即賜聽許。不圖遜事之臣，更以臣為恬退，令臣無葬嫁奉養之急，而逡巡辭避，不敢當清要之選，雖曰恬退可也。今特以營私家之急，擇利害而行，謂之恬退，非臣本意。兼臣罷縣守闕，及今二年有餘，老幼未嘗寧宇，方欲就任。即今赴闕，實於私計有妨。伏望聖慈察臣本意止是營私，特寢召試指揮，且令終滿外任，一面發赴本任去訖。

在這封《乞免就試狀》中王安石講得明明白白，不是出於清高恬退，而實在是有“祖母年老，先臣未葬，二妹當嫁，家貧口眾”的苦衷，“難住京師”，因此才辭退召試的。

幾年後的至和元年（1054），王安石被任命為集賢校理。此時的王安石，家境不僅沒有改善，而且較以前更為困難。因此，他再次推辭就任。王安石在第四封《辭集賢校理狀》中講道：

右，臣今月二十二日準中書差人齎到敕牒一道，除臣集賢校理。聞命震怖，不知所以。伏念臣頃者再蒙聖恩召試，臣以先臣未葬，二妹當嫁，家貧口眾，難住京師，乞且終滿外任，比蒙矜允，獲畢所圖。而門衰祚薄，祖母二兄一嫂相繼喪亡，奉養昏嫁葬送之窘，比於向時為甚。所以今茲才至闕下，即乞除一在外差遣，不願就試。以臣疵賤，謬蒙拔擢，至於館閣之選，豈非素願所榮？然而不願就試，正以舊制入館則當供職一年，臣方甚貧，勢不可處。此臣所以不敢避幹紊朝廷之罪，而苟欲就其營養之私。不圖朝廷不加考試，有此除授。臣若避犯命之罰，受而不能自列，則是臣前所乞，為以私養要君，而誤陛下以無名加寵也。

據這封《辭集賢校理狀》所述，王安石“祖母二兄一嫂相繼喪亡”，家庭的不幸接踵而至。而朝廷不解安石之苦，不知安石之心，以為他就是高風謙退，居然不加考試就任命了館職。這就把王安石推向了更為尷尬的境地，因為一旦就任館職，至少要在職幹上一年。這對王安石來説，確實十分為難，用他的話説，就是“臣方甚貧，勢不可處”，所以他不得不再次提出辭任。

顧況慨嘆的“長安百物貴，居大不易”，王安石屢屢在上言中講的“難住京師”，就是殘酷的現實。京師生活成本高昂，一般士人或普通官僚生活都很艱難清苦。宋初的王禹偁在一首《贈朱嚴》中這樣描寫道：“未得科名鬢已衰，年年憔悴在京師。妻裝秋卷停燈坐，兒趁朝餐乞米炊。尚對交朋賒酒飲，遍看卿相借驢騎。”後來，入官的王禹偁感謝皇帝外放他做地方官時説：“分俸則桂玉不充，聚族則京師難住。”“交朋賒酒飲”“卿相借驢騎”，的確“京師難住”，何況是拖家帶口，聚族而居。

[宋]張擇端《清明上河圖》（局部）

“不圖遜事之臣，更以臣為恬退”，王安石屢屢辭退美官，時人都以為他是恬然自守，其實按王安石所言，“謂之恬退，非臣本意”。時人誤解猶可原之，而今人的研究，對包括王安石在內的古人一些行為則不能過度解讀。既不必拔高，也不必貶抑。以前研究過南宋名臣崔與之。對他堅辭宰相一事，也有很多解讀。其實在我看來，直接原因就是年老多病，讓一個年近八十歲的老人從廣州千里跋涉到臨安，太難為他。有時原因很簡單，“長安百物貴，居大不易”，就是如此。

（本文選自《立心立命：宋代士大夫政治文化隨筆》，原標題為《長安居大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