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個北漂知識青年回家種地_風聞
鸣鸠拂其羽-花前细细风双蝶,林外时时雨一鸠。2019-10-16 11:00
作者| 小基
編輯| 金赫
來源| 公眾號“穀雨實驗室”
遠子回家種地
以世俗的眼光看,他不是個失敗者。但這天傍晚,他把自己的所有東西都打包,決定離開北京。
一個決定
遠子從來沒想過自己最終會回家種地。他,大學哲學系畢業,豆瓣5萬粉絲的紅人,知名互聯網公司的骨幹,現在卻要離開北京,回家種地。
那是去年11月22日,對於許多人來説,不過是普通無奇的一天:這天是星期四,小雪節氣,在北京,略微有些灰霾陰沉,傍晚六點的將台路地鐵站,下班人潮洶湧。往常,這也是他從公司出來後,回到南十里出租屋的必經之地。而就在這一天傍晚,他租了一輛廂式貨車,將他在北京近9年來的生活家當全部打包——其中包括3000本書———連夜運往湖北紅安的農村老家。
遠子將9年來近3000本書打包帶回農村老家
他這樣乾的時候,想象的是一種成本更低、質量更高的生活,他不想放棄自己的婚姻權、生育權和生存權,他想要退場,去拓展成功的邊界。而他在北京過去9年的人生,一直在這個大城市裏盤旋,從一個地方盤旋到另一個地方。他像大多數人選擇的那樣,找一份體面工作,娶一個合法妻子。
在這個城市,大部分人都是這樣按部就班活着的,生活像一條流水線,或者是一串程序員的代碼,很少有人會特立獨行。
直到31歲這一年,遠子確定自己不能跟這種生活和睦共處了。他很早就意識到這一點,現在只是更加明確:他不屬於這裏。他幾次想到離開,現在終於下定決心了。
遠子身材不高,眉毛濃黑,看起來瘦瘦小小的,弱不禁風。但他走起路特別拽,帶着風,就像是跟人較勁似的。小時候,他因為這件事捱過打,從此以後更不知道怎麼走路了。按照他的解釋,這可能是跟他從小缺鈣有關。他看起來性格温和,説話輕聲細語,只有聊起形而上的問題時,他才會顯得憤憤不平,覺得自己不能忍受愚蠢,有時會直接把人拉黑。
我見到遠子的時候,他的性格就是這個樣子。那是七八年前。他反覆回憶,北京這些年,他都幹了些什麼呢?他的腦海裏浮出了很多細節,構成了一大堆生存的碎片。他幹過很多職業。可是沒有一件最後叫他滿意的。第一份正式工作是攢書。公司在中關村附近一個居民樓裏,攢那種企業管理的書。“特別荒誕。一幫從來沒有進過企業的人,就在那教別人怎麼管理企業,怎麼給企業制定目標。”當時,那個老闆説他寫的特別好,給他畫了一張大餅:“好好幹,堅持四五年,在北京買房都沒問題。”
他還進過一家雜誌社。那是一家畫刊,公司收集了很多老年繪畫愛好者的信息,他的工作內容就是拼命給這些人打電話,告訴他們這份國家級的雜誌看中了他們的作品,只要他們肯出一千塊,就可以刊登出來……他認識到了文藝青年的悲慘,“到老了還要被人騙”。
總有一些奇奇怪怪的兼職。比如一家生物科技公司,他去上了一天班——這家公司是新成立的,除了老闆還沒有員工。為了應付檢查,老闆從網上招一些人去冒充,遠子正是被招到的人之一。他穿着白大褂,假裝在操作那些看上去很精密,實際根本就不知道是什麼的儀器。他還去地鐵賣過唱:他有一把從舊貨市場淘回來的二手吉他。那天,他唱了好幾個小時,賺了四塊錢,是五個人給的。
但真正叫他意識到自己的身份,是在北京國貿地下城的經歷。那時,他在一家書店當店員,上班的第一天中午,當他吃完一頓15元的盒飯,返回書店的路上,看到一家店的玻璃櫥窗裏,一輛嬰兒手推車竟然標價15萬。接下來的經歷,讓他的身份意識越來越強烈: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個女顧客,在海邊買了別墅,想要用書擺滿一面牆:只要求書的封面好看就行,最後一次性買了13萬塊錢的書。
兩年的時間,他每月拿着兩千多的工資,就這樣穿梭在國貿地下滿是奢侈品的商場裏面。有一段時間他走投無路,強烈的挫敗感令他對自己的信心降到極點。有一天,他走在路上,看到一輛獻血車,感到自己應該去獻一點血,“這樣至少還可以證明一下自己多少還是有點社會價值的”。然而,他卻被護士告知,體重不達標,無法接受他的捐獻。他一再堅持,她一再拒絕。
最後,從獻血車上走下來的那一刻,他開始覺得,“北京的人那麼多,而我是最沒用的那一個。”
高光時刻
遠子經歷過一次人生的高光時刻。那時,他因為一篇爆款文章,被關注,被重視。太突然了,許多出版社找來了,電視台節目組找來了,他的豆瓣和微博關注人數以每秒兩位數的速度增長……他曾懷疑自己“電腦中毒了嗎”。
來到北京之後,他終於感到了被認可的那種幸福。那是一個星期五,遠子回到出租屋,習慣性地點燃一支煙,過去書店工作的經歷開始在腦海中重現:他打開電腦,快速抓住這些珍貴的片段,寫了一篇兩千多字的小文。這個時候,他還不知道,這篇小文將會把他的人生帶到何處。
第二天,他坐在電腦前,一條一條地翻看網友的評論、留言,每一條,無論褒揚還是批評,都令他感到莫大鼓舞。他完全沉浸其中,以至於沒有意識到天空正在窗外一點一點黑下去。這時候,大量的採訪和曝光給了他信心。
他開始特別想出本書,他想成為作家。但大多數的採訪,都試圖從社會學的角度來談論他——這讓他感到失望——“為什麼不是從文學的角度呢?”因此,他拒絕掉了後來的採訪。
現在看來,那段經歷不過是一場狂歡的泡沫。就像是中關村突然冒出又消失的許許多多創業公司一樣。直到6年後,2019年的今天,他回想起來,感到自己“可能還是錯過了一些機會的。”
人生就是這樣。在那個節點,他只能做出那樣的選擇。“也沒有什麼好後悔的,當時我走了那樣一條路,也許會越來越差……”他説,“我當時把出書這個事情看得特別的重,覺得出一本書,整個人生都會徹底改變這種。”這件事帶給他最大的影響,不過是將近四萬元的版税——對他的生活,並沒有想象中那樣的作用。但成為作家的念頭開始越來越強烈。
剛剛來北京時,他覺得生活是“北京,首都嘛,可以抵達真正的中心啊”。那些北京的傳説,很早就流傳開了,比如樹村啊、圓明園藝術村啊,在他的幻想中,他可以過上一種波希米亞式的生活,然而那些地方,很多已經不存在了。9年後,他回憶起來,當時並沒有意識到這片長出了水泥森林的土地和家鄉那片長出了莊稼的土地有太多不同。但當時,他對新生活有一個年輕人無限的熱情:瘋狂地投簡歷,頻繁地面試——大約七八天後,除了被某個皮包公司騙走了幾百塊所謂的報名費之外,一無所獲。
北京鋼鐵水泥包裹下的藝術氣息
為了找到一份能吃飯的工作,他甚至修改過自己的簡歷,把大學學歷改為高中學歷。輾轉了幾份工作之後,他終於在一家互聯網公司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職責是做編輯,這的確讓遠子興奮又新奇。在他的同事老魚眼中,遠子是個非常踏實的人,自帶一點憂鬱氣質。當時公司的員工都有互相關注豆瓣賬號的習慣,而遠子辛勤地堅持寫作,並樂於發佈,和人交流。
有一段時間,他帶一個小團隊,負責內容,那時他“每天至少要讀十萬字的文字垃圾”。一開始,他還能在夜裏讀點世界名著,沖洗一下自己,但很快他就沒法這麼幹了。他的眼珠順着書上的句子左右移動。他看綜藝麻醉自己,一邊看一邊哈哈大笑,最後在悔恨中入睡。
危機早在那時就埋下了。這份編輯工作,他幹了三年,工資不斷地漲起來,月薪能達到2萬。但這種生活不是他想要的,他無法專心地寫作。這種日復一日對精力的揮霍,叫他感覺到內心的撕扯:是時候離開了。
第一次逃離
2016年4月,他辭去了工作,和另外兩個朋友一起,搬到一處遠離北京市區的地方:長城腳下,一個叫做長水峪的村莊。他們以每月900元的租金租下了帶院子的三居室,交了一年的租金,平均每人每月300塊。“最主要是,這個院子裏有一顆繁盛的柿子樹”,他們想創立一個小小的烏托邦。
這是他的第一次逃離。他以為他可以專心寫作,就像柿子樹結滿柿子一樣高產。但實際上,他並沒有像之前設想的那樣。和他一塊跑到那隱居的破罐看到,他每天面對電腦,起了很多個文章的開頭——大概有二三十個,卻一個也寫不下去。
破罐是遠子幹編輯時的作者,幾次見面後,成了好友,他們經常在一起喝酒吹牛。在他的印象中,遠子喜歡調侃自己,説話也挺幽默的——雖然他在他的文章裏表現得很悲觀。
不斷有朋友來拜訪他們。老魚就去過,遠子的房間沒有空調,但很開闊——主要是因為傢俱不全的緣故吧。房間裏有一個大牀,一個不配套的舊轉角櫃就當書桌了,上面除了二手筆記本電腦還算規整——其他路由器、煙灰缸、空飲料瓶、一堆線亂亂的。還有一把木凳子。
但對遠子的老婆瓶子來説,這時的遠子,只是不想工作了,想要嘗試下另一種生活狀態,看看是否可行。他們是在書店打工時認識的。瓶子那時候還沒有嫁給他,甚至跟他鬧彆扭。當時,她在市區的庫布里克書店工作。
許多問題接踵而來,首先是來自家人的,遠子的母親生病,姐姐家庭糾紛,這些事纏繞着他。遠子也感受到了一種對於“自由”的恐懼。在後來一次分享時,遠子回憶這段生活時説:“你沒有那樣一個目標的話,可能會很容易陷入到一種時間的黑洞裏面,就可能一天不知道在幹什麼,就過去了,一個月就那樣過去了。”
遠子留給破罐的紙條
一個夏天過去了。他終於離開了這種生活,跑到深圳去了一陣子。他清楚地記得,到深圳沒過幾天,一個午後,他像在北京那樣走進一家咖啡館,看到了很多咖啡館都會有的寄語牆——通常,人們都會在這上面寫一些心願之類的,但他看到眼前的這面牆,塞滿了各種名片,他就覺得,“哇,我原來逃到了只講經濟和效益的城市。”
這次不成功的逃離之後,他終於還是回到了熟悉的北京。當時已是初冬,他身穿單薄T恤,一路從南到北,從夏到冬,又一次踩到北京的土地,冷得渾身哆嗦,來不及思考或感受什麼。
還是要回去工作的。他回到了原來的公司。這一次,他準備用一種比較輕鬆的姿態開始——白天上班,晚上寫作:他比之前更努力,更積極了。然而一工作起來,他又非常勤奮,完全沒有時間寫作了。這樣一直持續到這年的冬天。直到2017年底那場火災,他知道遲早還是要離開。
一場一場的散夥飯。從2018年的夏天一直持續到冬天。他把公積金全部取出來了,共計十多萬。辦理手續時,對方告訴他,你要再回北京,需要把這些取出來的錢再補回去。
但他知道,他再也不會返回北京了。
回家種地
遠子家是一棟二層的小樓房。院子再往前,就是菜地和莊稼地。村頭有一口特別大的池塘,周圍是蘆葦蕩。每當夕陽西下,蘆葦陷入到深沉的暮色中。偶爾,遠子會來這裏彈彈吉他,唱唱民謠。
窗外的風景
回到村裏,他發現了很多以前被忽略掉的細節。他買了一個望遠鏡,專門用來觀察鳥。這個時候,他才發現,每天被鳥叫醒的他,大多數鳥都不認識。經過一段時間的努力,他終於認出了喜鵲、麻雀、燕子、斑鳩、四聲杜鵑。他開始學着觀察植物,用手機軟件,識別出它們的名字:無花果,芒草,小蓬草,蒿草,棉花,豆角……
他還去釣龍蝦:首先買一塊豬肝當誘餌,拿一根線繫住,放到水塘裏,等到龍蝦咬住後,慢慢把繩子往上提,讓龍蝦的須露出水面,然後迅速抓住龍蝦鬚,把它拉出水面——這個過程需要耐心,一不小心龍蝦就會跑掉。遠子喜歡釣龍蝦帶來的滿足感,它不像寫作那種叫人絕望。只要他努力了,很快會獲得回報。
長久地忽略勞動,他很難重新回到地裏幹活。七八月的時候,滿地的無花果熟了。因為沒人打理,地裏長滿了一人多高的蒿草,有很多帶刺的植物。遠子和表哥一起進到果林裏去,手腳都被劃開了,很辛苦。他還拿起鋤頭翻了一片地,種西瓜,施肥、澆水,但最後收成並不好。這件事讓遠子深深感到,種地是一門技術活,沒個十幾二十年的實踐是做不好的。
現在,遠子每天早上起來第一件事是倒垃圾,上午四五個小時用來寫作;下午如果精力充沛,還會再寫上一兩個小時,如果沒有靈感,就讀書;晚上是看電影。
“有時候在倒垃圾的路上,我就會想起北京——回想起很多生活,會感覺那好像就是做了一場夢——我小時候是在這長大的,出去在北京待了那麼多年,現在又回來了,感覺特別詭異……覺得中間好像做了一場特別不切實際的夢……”
瓶子已經適應了這樣的生活。她盤算起來,在北京,兩人工資加起來近3萬——這在瓶子看來,算是很優渥了——他們從未欠債,有丟丟存款,和同事也趣味相投。除了工作繁瑣,幾乎是完美的生活。而回來之後,他們失去了收入,就只能節衣縮食——這是一種選擇之下的必然吧。依然是:遲早得離開。而這是離開後,必然得承受的落差。
一些朋友也來探訪過他們,就像在北京隱居時一樣。破罐就來過,去的時候正好是冬天,那天上午,遠子坐在電腦前。因為屋裏沒有取暖設備,遠子的手很快被凍僵了——後來,遠子不得不裝了空調。
他讀到了卡夫卡的一篇小説。大意是説,一個孤獨的人是非常需要一扇開向街邊的窗户的。每當他意識到自己的孤獨,感到自己的絕望,他就可以站在這個窗邊,看着樓下這些人。這個時候,他會發現自己忽然從這種個人的孤獨之中走出來了,因為他融入了整個人類的整體的孤獨。
“這個孤獨就會很長時間的縈繞着你,你沒辦法消解掉。”他回到自己的房間,最多的家當還是書。他帶了10本書去北京,而如今,卻帶回來3000本。其中有3本,是他自己的。
在村裏,取快遞要騎10分鐘摩托車到鎮上。8月23日,遠子離開北京已經有10個月了。這天傍晚,他走到鎮上唯一的十字路口,有那麼一刻,他產生了一種對大城市的鄉愁。“覺得自己好像離這個時代好遠好遠,好像曾經坐在時代的馬背上,卻突然被這個馬背拋開了,墜到了地上的感覺。”
很難再回去了。他還能回憶起剛從北京出來時的感受。那天路上,天空就開始下霧了,茫茫大霧中,遠子看着前路,他確認他從沒見過那樣的霧——它好像來自地下,是從地底往上冒的。
很多高速公路都已被封鎖,路上幾乎什麼也看不到,“當時覺得如果突然這樣出了一點事,可能整個人從此以後都會銷聲匿跡了……”前後都沒車了,感覺整個路就是為他特意鋪設的,從北京一直鋪到他的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