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故鄉之:冰棒_風聞
高飞锐思想-曾高飞,资深产经观察家2019-10-16 10:39
儘管過了而立之年仍被億萬富豪榨取剩餘價值,但在商海弄潮,我比他要早——早在七歲的時候,我就自己做老闆了,那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賣的是冰棒。
那時候,在農村,冰棒還是稀罕之物。夏天,村裏誰上趟城,返回必定逢人就炫耀説吃冰棒了。説者咂咂嘴,伸出上吊鬼一樣長的舌頭,很響亮地繞嘴巴周圍,捲上一圈,似乎意猶未盡,味道仍在。聽者早就涎水流淌,通體透涼,身上的汗都沒有了——儘管上城者可能沒有吃過冰棒這回事兒,那只是一個美麗的謊言,但男女老小寧信其有,不信其無,把羨慕和尊敬大方地給予上城者,讓他陽光燦爛地風光一天。

81年夏季來臨的時候,鎮供銷社購回來一台棺材一樣笨重的東西,全鎮奔走相告:那是一台製造冰棒的機器,有了它,以後不用上城就可以吃到冰棒了。
供銷社批發兼零售冰棒,生意出奇地好。上午和下午,都是批發,只有在中午休息的個把鐘頭,才零售。售貨員是兩個大媽,長得不咋的,脾氣倒是兇得很,無論是對批發還是零售的顧客都一視同仁地扳着一張冰棒一樣冰冷的面孔,尤其是對零售顧客,喜歡橫過來那雙白多黑少的眼睛,砸過來一句冷冰冰的話:沒貨了——而買者分明看到冰棒就躺在那台機器裏。
正是鎮供銷社不零售,批發冰棒到處零售就成了一樁好生意。賣冰棒者不多,以小孩婦女為主力軍,小部分是上了年紀,生活無依無靠的老人。青年男女不屑賣冰棒,心裏雖然很羨慕別人賣冰棒賺的那點小錢,可以買幾包劣質煙,喝幾回低檔酒,甚至縫製一件新衣服,但當時重農輕商,年輕力壯者去賣冰棒,丟人現眼,是人生一大污點,讓人笑話,面子上掛不住,找對象都難。我有個表哥賣過冰棒,就是因為這個原因,那幾年相親屢戰屢敗,對方一聽他賣過冰棒,就扭頭跑了。最後娶了一個耳背的,説話還吐詞不清,很難聽懂。這樣一個老婆,都還嫌棄他,動不動就罵他“冰棒佬”,鬧着要離婚。

但我不怕,哥哥也不怕。因為當時我七歲,哥哥九歲。我們意識不到那些利害關係,只知道賣冰棒實惠,不僅能賺錢,還有冰棒吃,何樂而不為呢?這是對我們的致命誘惑,擋都擋不住,就像美色之於色中餓鬼。
冰棒只有簡單的兩種:一種是白糖冰棒,一種是綠豆冰棒。前者批發一分錢一支,零售二分錢;後者批發兩分錢一支,零售四分錢。一來二去,與負責冰棒批發零售的大媽混熟了,被允許到生產廠房參觀。冰棒原來很簡單:從供銷社院內那口深井提上水來,倒進機器模具裏,加上糖精,就是白糖冰棒了。加上糖精和熬過的綠豆,就是綠豆冰棒了。幸虧當時我們都是喝井水,不喝開水,沒有人提出異議。不過那口老井,有時候會掉進老鼠。老鼠淹死後,肚皮白花花地浮在水面上。但冰棒生產照樣進行,冰棒生意照樣紅火。冰棒從機器裏取出來以後,用紅白兩色包裝紙一包,就擺在冰棒機器裏,可以賣了。白紙包的是白糖冰棒,紅紙包的是綠豆冰棒,一個品牌名字都沒有。
批發來冰棒,用一牀破棉絮把冰棒包裹起來,越嚴實越好,放進一個大的硬皮紙箱裏,紙箱是花兩毛錢從供銷社買的。哥哥把紙箱扛在肩上,我跟在後面,扯開喉嚨,興高采烈地逢人就喊:賣冰棒,賣冰棒,白糖兩分,綠豆四分。每到一個村口,喊聲吸引過來很多小孩,三五個有錢的,要了一根冰棒,一邊舔一邊跑開了。剩下一大羣沒錢的,把髒兮兮的指頭伸進嘴裏,吮吸有聲——好像指頭就是那根冰棒,跟在我們後面奔走,他們要跟着走出來好長一段路,直到我們出了那個村莊,消失在他們視野中。看着我們走遠,有人哭出聲來,一人哭,眾人哭,剎那間,村裏一片此起彼伏的哭聲。

所以,我們到來,是最受小孩歡迎的,又最讓家長厭惡的。記得有一次,我和哥哥到了一個陌生村莊,被一羣大我們一點的孩子圍着,他們搶了我們的冰棒,很多大人遠遠地看着,就是見死不救。
那個村莊是我們鎮最窮的,解放以前出過很多土匪,在當地名聲很臭,經歷那次被搶,我和哥以後就再沒去過。
一些賣冰棒的,今年掙了錢,明年就換一個專門賣冰棒的箱子,泡木做的,有一根長揹帶,箱子上有一個圓孔,拳頭大小,孔上是一個圓蓋,揭開蓋,放冰棒和取冰棒十分方便,把冰棒放進箱裏,經久不化。那種冰棒箱讓人羨慕,一個要五塊錢,我和哥一直謀劃着攢錢買一個,但父母沒有批准——父母更支持我們讀書,賣冰棒只是暑假的短期行為。
批發冰棒的本錢要兩塊左右,這是一筆大錢。我們先向父母借,許諾賺了錢再還。父母不給——有時候也可能拿不出來,再想其他辦法,要麼向小夥伴東拼西湊,許諾他們買冰棒享受批發價;要麼撿破銅爛鐵到廢品站換錢。向父母借錢不容易,要立軍令狀,在五到十天內還清。撿破銅爛鐵,辛苦十來天就可以湊夠數了,而且不要還。賣冰棒也是做生意,做生意就有風險。有時候,冰棒賣不出,融了,化了,成了一包糖水,是要虧本的。如果賠光了,沒辦法還父母錢,屁股是要挨巴掌的。
夏天到了,知了叫了,日子長了,天氣熱了,我們蠢蠢欲動了。暑假是賣冰棒的黃金季。我和哥扛着冰棒箱,走街串院,腳步匆匆,高聲叫賣。如果天氣悶熱,腳步勤快,一天可以賣兩箱,上午一箱,下午一箱。一天下來,可以掙一塊多錢,一個暑假可以掙五六十塊錢。這相當於一個勞動力一年所得了。我們的學費,買鋼筆練習本的錢都不用愁了,為父母卸下了一個大包袱。甚至也可以買幾本喜歡的小人書看看,父母難得地大度起來,對這類平時被他們禁止的事情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夕陽西下,賣完冰棒回到家裏,第一件事就是算賬。把一方便袋的錢倒在地上,盤腿而坐,先給錢分類,五毛的放一起,兩毛的放一起,一毛的放一起,五分的放一起,兩分的放一起,一分的放一起,然後點數,我點小的,一分的,兩分的;哥哥點大的,五分錢以上的都由他來點。點完一遍不放心,再換過來,我點大的,哥點小的,再數一遍,直到精確無誤。再用總數減去本錢,就是當天的利潤。
點賬的時候,一家人圍在我們身邊,讓人很有成就感。點完賬,留出第二天的本錢,把剩下的錢存在父母那裏,給我們保管起來。當然,有時候,我和
哥晚上算賬前,扣下極少的一部分中飽私囊,算是當天的勞動報酬。私家錢的分配,通常是哥七我三,雖然心裏有意見,但多勞多得,少勞少得,哥哥出力多,拿大頭理所當然,能夠一天分得一毛錢,我已經很滿足了。

有兩種時候生意最好。一種是晚上有村莊放露天電影。放電影的日子,冰棒很難拿貨,要早早過去排隊。只要能拿到貨,晚上可就發財了。哥哥很有生意頭腦,放電影之初,哥哥不賣。為啥?因為很多人都在叫賣,冰棒便宜。一旦電影放到一半,觀眾口渴了,其他人的冰棒賣完了,哥哥就叫我扯開喉嚨,叫賣冰棒。這時候已經只此一家,別無分店,奇貨可居了。每枝冰棒可以往上提價兩分錢。雖然買者很有意見,但實在悶熱難耐,口渴難擋,猶豫徘徊很久,忍耐很久,最後不到不老老實實地掏出錢來,按我們的要價付錢。這樣一個晚上,可以掙平時兩天那麼多錢,看完電影回來,高興得整晚睡不着覺。另一種是農忙雙搶時候,頭上是炎炎烈日,酷熱難擋。田野裏農民為搶收莊稼揮汗如雨,飢渴難耐。揹着冰棒箱,只要往田埂上一站,一聲吆喝,有錢的沒錢的,連滾帶爬,擠上田埂來,把冰棒搶購一空。
生意之道,在人無我有,人有我優,人優我新。賣冰棒要避開別人走過的老路。如果有其他賣冰棒者剛走過,生意肯定就不好,因為有購買意向的都買了。所以,我和哥儘量走遠點,到偏僻的村莊去,以求更好的銷路。

如果碰上天氣轉涼轉雨,風險就來了,冰棒沒人要,虧損在所難免。只得便宜賣,甚至低於批發價,或者自己吃。也許你會説,你可以看天氣預報呀。對不起,那時候,沒有手機,沒有電視,沒有電腦,上哪兒看或者查天氣預報呢?
一切都憑生活經驗判斷,一切都聽天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