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蛇記(一)_風聞
晨枫-军事撰稿人-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2019-10-16 07:48
生活中有很多既生瑜、何生亮的故事,在戰鬥機世界裏,也有這麼一對,那就是F-16和F-18。F-16在美國空軍裏不叫“戰隼”(Fighting Falcon),而是叫“蝰蛇”(Viper)。F-18的原型YF-17的名稱是“眼鏡蛇”(Cobra)。所以,F-16和F-18的故事就是雙蛇記了。

F -16“蝰蛇”和F-18(原名“眼鏡蛇”)的故事可謂雙蛇記
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美國仗着財大氣粗和奪人之美(從英國的德國獲取了大量的先進航空技術),航空技術水平見長,到60年代時,在西方世界已經拔劍四顧兩茫茫了。但是越南戰爭中,閃耀着先進技術光芒的鬼怪式戰鬥機被簡單、小巧、靈活的米格17和米格21打得滿地找牙。
朝鮮戰爭中,輕巧靈活的F-86對更輕巧靈活的米格-15取得了良好的戰績,但在美國軍方心目中,朝鮮戰爭不代表未來戰爭的主旋律。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美國從上到下都對艾森豪威爾的“大規模報復”戰略堅信不已,空軍獲得軍費的大頭,而空軍內部,李梅的戰略空軍又拿了大頭。空軍基本是轟炸機派的天下,要麼就是用核轟炸機把敵人炸回石器時代,要麼就是用截擊機防止敵人把自己炸回石器時代,戰術飛機的唯一另外一個用途,就是投放戰術核武器。所以50-60年代的美國空軍的戰鬥機都是以對敵縱深攻擊為主的戰鬥轟炸機和以攔截敵轟炸機為主的截擊機,沒有真正的格鬥戰鬥機。1962年,李梅任空軍參謀長,這是轟炸機派的頂點。

戰後美國空軍長期被轟炸機派主導,空軍的使命就是把敵人炸回石器時代,同時防止敵人把自己炸回石器時代
60年代初空軍的裝備論證報告準確地預測了對C-5一級的超大型運輸機和B-1一級的變後掠翼超音速轟炸機的需要,但對戰鬥機,預測的結果還是“以導彈為主要武器的為空戰而優化的F-111和F-4”。這些預測倒不是拍腦袋想出來的,而是在無數空戰研究和實戰演習中的得出來的結論。
然而,研究和演習的想定和實戰有很大的差距。在研究和演習中,敵我之間有一條明確的楚河漢界,這邊的都是友軍,那邊的都是敵人,只要雷達能夠看見的,打就是了。然而,在越南的實戰中,敵人常常從意想不到的方向出現,敵我很快就混戰一團,在視距外敵我識別根本不可靠,所以條令規定必須目視識別敵我後方可開火。這樣,截擊機的遠程火力優勢根本得不到發揮,而機動性不足的劣勢反而暴露得淋漓盡致。美國空軍被迫開始了痛苦的反思,結論是美國需要一架新時代的F-86。

在越南,紙面上更先進的F-4“鬼怪”式被輕巧、靈活的米格-21打得一籌莫展
與此同時,空軍內部研究有限戰爭中美國空軍裝備的需要,得出結論:F-111那樣昂貴的裝備不適於中低烈度的衝突,美國空軍需要一個高低結合的裝備結構,建議美國空軍考慮F-5和A-7作為低端裝備,具有良好機動性的F-5作為空優的低端補充,與海軍通用的A-7作為對地攻擊的低端補充。但是那是一個國防經費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年代,美國空軍對任何不是“最好”的裝備不感興趣,建議被束之高閣。
但是戰術空軍司令部對尋找一個機動性優秀的下一代戰鬥機還是有幹勁的。1965年4月,戰術空軍司令部提出F-X計劃,其要求是單座、雙發、全天候,機動性優先於速度和高度,具有高推重比,最高速度為2.5馬赫,可以掛載紅外和雷達制導的空空導彈。
但這是麥克納馬拉時代,儘管有F-111的悲慘先例,他還是對海空軍的通用作戰飛機的概念念念不忘,在1965年秋明文指令空軍採購A-7攻擊機,否則就要陳述特別的理由,以證明不採購的原因。1965年11月,新國防部長哈羅德·布朗和空軍參謀長John McConnel提議採購11箇中隊的A-7,這個決定在空軍中廣受批評,但實際上為繼續研製F-X掃清了道路,因為這時F-X是作為替代F-4的“更先進的高性能戰鬥機”而提出的。

麥克納馬拉對空海軍通用帶來的規模經濟念念不忘,強令空軍採購A-7“海盜II”,否則就要陳述特別的理由。空軍後來從命了,但實際上是為F-X鋪墊
1965年12月8日,戰術空軍司令部向工業界13個公司發出F-X研究的招標,還是強調均衡的空空、空地能力,有8各公司回應。1966年3月8日,戰術空軍司令部選中波音、洛克希德、北美,開始4個月的概念研究,格魯曼自費參加。這些公司總共提出500多個研究方案,但典型方案的重量達到30噸,採用變後掠翼,機體大量採用先進材料,速度為2.7馬赫,與其説是新時代的F-86,不如説是死灰復燃的F-111。
空軍對研究的結果很不滿意,中止了進一步的研究。這時戰術空軍司令部開始意識到,原先F-X要求的提法不對,不應該不分主次,同時強調空空和空地,把所有人都引向了一個錯誤的方向。正在這個時候,John Boyd少校的能量機動理論開始得到重視,空軍把他調到裝備規劃部門,責令他把F-X重新引上軌道。
John Boyd是一個奇人,他的故事容另文詳述。Boyd參加朝鮮戰爭的時候,戰爭已經打到尾聲了,所以沒有撈着什麼仗打。戰後,Boyd被調任內利斯空軍基地的戰鬥機武器學校任教官。作為內利斯的教官,他基本上每天都要飛兩三個架次,6年裏竟然飛了近3000小時。基於大量實際經驗和對前任經驗的總結,Boyd編寫了美國空軍的第一本空戰戰術手冊。Boyd不滿足於此,試圖用科學的方法進一步研究空戰和機動性問題。他在研究朝鮮戰爭中,注意到米格-15在總體上比F-86的機動性更好,但F-86對米格-15取得了良好的戰績。當時的一般説法是這是因為美國飛行員的素質更好,但是Boyd不是一個安份的人,不滿足於人云亦云。他發現飛行員的態勢感知(situational awareness)和戰鬥機迅速改變飛行狀態的能力才是格鬥取勝的決定性條件,當時被津津樂道的速度和推力並不是最重要的。這和他多年的空戰格鬥實踐是吻合的。和米格-15相比,F-86恰好擁有視界更好的氣泡式座艙蓋和較高的座位,F-86的液壓式操縱系統也比米格-15的機械連桿式操縱系統反應更快。
1962年在喬治亞理工學院在職學習航空工程時,Boyd開始研究能量機動理論。能量機動理論提出,戰鬥機在飛行包線內任一點的機動性可以表示為動能、位能之和,和迅速改變這個能量水平的能力。這樣,不同的戰鬥機之間可以在整個飛行包線內做定量的性能比較,對戰鬥機在飛行包線內任一點的性能改進也有了量化的指標。利用能量機動理論,也可以針對敵我飛機在飛性包線內的能量情況,制定最優的戰術。
能量機動理論在物理和空氣動力學的基本原理上並沒有提出什麼新概念,但它把戰術要求量化了,從而可以和工程設計指標連到了一起,從根本上改變了戰鬥機設計。傳統上以可用的航空技術為主導和注重速度、轉彎速率等紙面指標,在能量機動時代,整個飛行包線內的戰術要求成為主導,而且戰術要求主導技術指標。
能量機動理論簡潔、優美,但需要大量的計算。由於能量機動理論在一開始並不為官方所認可, Boyd在Eglin空軍基地(美國空軍的主要試飛基地)任機修軍官時,和基地的數學家Thomas Christie私下合作,編造理由來“騙取”在當時還是很寶貴的計算機上機時間,繞過了沒有預算和經費的問題。Boyd和Christie通過計算,用朝鮮戰場的實戰數據驗證了米格-15對F-86的性能對比,然後再對越南戰場上的米格-17和米格-21對F-4作性能對比,並根據研究結果對當時盛行的戰術作出改進的建議。能量機動理論不僅提供了一個在不同戰鬥機之間對性能作定量比較的標準,還為新機研製的技術參數指出了方向。
1967年對美國空軍來説流年不利,F-4和F-105被證明不適合越南空戰的需要,而蘇聯又在土希諾航展中意外地展示了米格-25,空軍重新提出了F-X計劃,用以取代F-4。空軍開始強調空優的重要性,強調沒有可靠的空優,對地攻擊也無法保證。在Boyd的主持下,F-X(F-15的方案階段)的重量要求由60,000磅降到40,000磅,速度由3馬赫降到2.3~2.5馬赫。F-X成為戰後美國空軍第一架以機動性為主要設計指標的戰鬥機。
1967年8月11日,第二輪F-X啓動。通用動力、洛克希德、費爾柴爾德-共和、北美、格魯曼參加研究,空軍的評估隊伍達到500多人,多用途派還是想把地形跟蹤、盲目轟炸等功能塞進去,辨稱技術的發展會使這些系統的重量降下來,但忽略了這麼做對技術風險和成本的影響。

麥克納馬拉對空海軍通用的堅持導致F-111,但計劃步履艱難,最後空海軍分道揚鑣,空軍的並列雙座型成為重型戰鬥轟炸機,實際上作為準中程轟炸機使用

海軍的串列雙座型則徹底拆散、重新包裝,成為F-14
1968年,海軍最終還是退出了百病纏身的TFX(F-111)計劃,另起爐灶,搞起F-14。F-14其實是海軍把F-111大卸八塊,再按海軍的心願重新拼裝起來的產物,基本技術就是F-111B海軍型的東西,但是設計思想大大進步,不再追求不現實的通用性要求,而是圍繞艦隊防空的要求,將性能和系統最優化。
這一年又是總統大選,給F-X計劃帶來極大的變數,所以空軍趕緊把F-X的要求制定得儘可能和F-14不一樣,免得國防部和國會的老爺們又動海空軍通用的腦筋,再次被迫吞下一個“鹽水雞”(空軍戲稱海軍戰鬥機為saltwater fighter)。為了把生米煮成熟飯,空軍學海軍F-14的樣,跳過原型,直接進入F-15的工程開發。
F-X的要求是單座、雙發,具有優秀的視界,平衡的超視距和視距內空戰能力。單座不僅可以節約2500公斤的重量,還可以和海軍的F-14拉開距離。雙發是為了更快的油門響應(小發動機加速快),而且單台推力的要求不至於太高,但是和安全沒有關係,研究表明,現代雙發比單發已經沒有顯著的可靠性優勢。

米格-25的出現給空軍很大的刺激,F-X快馬加鞭了

最後推出F-15
F-15上馬了,但是空軍裏還是有不同聲音。國防部部長辦公室的Pierre Sprey和John Boyd、Harry Hillaker(通用動力的設計師,先主持F-111的設計,後主持F-16的設計)、Everest Riccioni(試飛員,師從Chuck Yeager,曾主管Wright-Patterson空軍基地的飛行力學實驗室)等組成所謂的“戰鬥機黑手黨”,鼓吹一種12,500公斤級的單座、單發的F-XX輕型戰鬥機,圍繞跨音速性能進行優化設計,只裝備簡單的射控雷達,只需要簡單的維修。
1969年,國防部要求海空軍採用F-XX,取代日漸昂貴的F-14和F-15計劃,但是海空軍不感興趣,以越南戰場上表現不佳的F-104和F-5作為推搪。其實這根本是指鹿為馬。F-104輕巧簡單不錯,但機動性和F-XX根本不是一個概念。F-5的機動性相當出色,但速度太低,爬升也不力,追不上米格-21。但是F-XX的想法還是無疾而終了。
但是戰鬥機黑手黨在空軍裏有很多同情者,很多空戰老鳥甚至調侃性地建議索性購買米格-21來解決空優問題。1968年的一些計算機仿真研究和實戰演習都證明了F-XX的概念,但F-XX的時機實在不好,空軍的F-15和海軍的F-14都剛上馬,灸手可熱,最不希望的就是受到F-XX或任何別的計劃干擾。F-XX迫使海空軍勾結到一起,竭力反對任何輕型戰鬥機的計劃。但是海空軍心裏都清楚,軍費上予取予求的時代一去不復返了,F-14和F-15的成本太高,用F-14和F-15全面取代F-4已經不可能了,被束之高閣的高低結合概念是必然的趨勢。
空軍心裏其實不笨,早在1965年就悄悄地開始研究輕型戰鬥機的問題,命名為“先進晝間戰鬥機”(Advanced Day Fighter,ADF),12,500公斤級重量,要求推重比和翼載至少比米格-21好25%。但是米格-25面世後,空軍的精力全部都轉移到F-15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