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風病:明清時期的“午夜兇鈴”_風聞
瘟疫公司搬砖部-最近在看《宋案重审》2019-10-17 22:43
文:呼延雲
恐怖片通過無處不在的“鬼魂”,揭示人性深處的“至惡”,常常有着深刻的寓意,《午夜兇鈴》亦不例外,尤其淺川玲子上窮碧落下黃泉地尋找逃避死亡的正確方式,最後才發現乃是將自己看過的錄像帶翻錄後轉給他人,即個體通過害他而達到利己的目的,是如此的真實和深刻,令人不寒而慄。現實生活中其實有很多類似的把戲,往小了説,比如多年以前風靡一時的“必須轉發給十個人才能免除災難”的短信,往大了説,比如各類犯罪分子在罪行暴露後嫁禍他人令其“頂鍋”,都是相同思路所導致的相同行徑。
很少有人知道,在明清年間,有一種嚴重的傳染病,患者就曾經試圖通過傳染他人來治癒自己的疾病,這種病即是古人談虎色變的麻風病。
一、過癩:一賣而瘋蟲即去
麻風病在我國古代醫書中又被稱為癘、癩或大風。這種現在已經非常少見的疾病,在古代卻十分常見,《清稗類鈔》中描述了其病高發的情狀:“市多瘋男女,行乞道旁,穢氣所觸,或小遺於道路間,最能染人……當盛夏時,風濤蒸毒,嵐瘴所乘,其人生瘋尤多。當壚婦女,皆系一花繡囊,多貯果物,牽人下馬獻之,無論老少估人,率稱之為同年,與之諧笑。”除了種種不正常的精神狀態外,該病所導致的結節、潰瘍、關節僵硬、鬚眉脱落、鼻樑塌陷、排汗障礙、皮色枯槁等軀體症狀,更具有嚴重的“非人化”表徵,令人恐懼,以至引起周圍人的歧視,“故凡生瘋,則其家以小舟處之,多備衣糧,使之浮游海上,或使別居於空曠之所,毋與人近”。秦代的“癘遷所”、隋唐的“癘人坊”,都是隔離或流放麻風病患者的場所,到了清代,“官於城外偏僻處,設一院以收之,禁其入城”,客觀上也説明了古代醫學對這種疾病束手無策,只能“一隔了之”的無奈。
但是明清時期,一種據説能“治癒”麻風病的方法卻流傳甚廣,這種方法名叫“過癩”——即患了麻風病的女子,只要和男子發生性關係,就可以將病傳染到男子身上,以保自己平安無恙。詭異的是這種方法,女傳男有效,男傳女則不能,按照《清稗類鈔》的説法:“凡男瘋不能賣於女,女瘋則可賣於男,一賣而瘋蟲即去,女復無疾。”後來竟發展到了一些十五六歲的女孩子,無論是否患病,都要通過“過癩”以祛除體內癩毒的地步。筆者在好幾本古代筆記中都看到類似記錄,比如《咫聞錄》中所云:“常聞有絕色女子,勾引少年子弟,一宿之下,其瘋即過,是女之瘋即脱。”《客窗閒話》中寫當時的粵東潮州府,“凡幼女皆藴癩毒,故及笄須有人過癩去,方可婚配。女子年十五六,無論貧富,皆在大門外工作,誘外來浮浪子弟交。住彌月,女之父母張燈綵,設筵席,會親友,以明女癩去可結親矣。”《秋燈叢話》中亦提“粵東某府,女多癩病,必與男子交,移毒於男,女乃無患”。而載於《夜雨秋燈錄》中的古代筆記名篇《麻風女邱麗玉》則記:“粵西邊境,代產美娃,悉根奇疾,女子年十五,富家即以千金誘遠方人來,過毒盡,始與人家論婚,覓真配。若過期不御,則疾根頓發,膚燥髮捲,永無問鼎者。”
不過,被傳染的男子就慘了,《麻風女邱麗玉》中説,這些男子“三四日即頃有紅斑,七八日即遍體騷癢,年餘拘攣拳曲,雖和緩,亦不能生”。而《客窗閒話》則説得更加殘酷:“時浪子亦與宴事畢,富者酌贈醫資送去。多則一年,必發癩死。且能過人,故親人不敢近。”

二、蛇酒:夜飲此酒而愈也
不過,當時對付麻風病也並非全無辦法,那就是用“蛇酒”——但是有兩個前提,第一是要趁着剛染病時症狀較輕,及早飲用,“染疾太深者亦難見效”;第二種則尤為重要,就是當事人需要有一顆善良的心,換句話説,在“損人才能利己”的生死抉擇面前發揚風格,寧可損己也絕不害人的,倒可以感動上蒼,獲得奇藥。
《客窗閒話》中寫刑部郎中曹某出任潮州知府,他有一個弟弟,原本在故鄉姑蘇,“不好學,日事遊蕩”,曹知府便將其帶在身邊,一起來到潮州,希望能督促他學習。親戚朋友有知道當地尚“過癩”風俗者,都勸其弟安分守己,不要惹禍上身,他卻不聽,照樣每天外出各種閒逛。“一日至巨宅前見一女子,國色也,不粉飾而自然,既豔麗而莊重。不禁迷戀輾轉,再三舍之不得”,便説了一句“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的台詞,上前和那女孩交談。女孩正巧要尋人過癩,便引之入室,兩情相悦之後,卻發現對方就是自己最理想的意中人,竟訂下終身。這女孩的父母見“臨時用藥”竟然導致“藥物依賴”,不由得十分懊惱,趁着女兒不注意,把曹某請至大堂,跟他説明情況,希望他不要耽誤女兒終身,曹某毅然離去。
等曹某回到官署,曹知府才知道弟弟已經染了麻風病,“自作之孽,無可奈何,資送回籍,俟死而已”。返鄉的路上,曹某每天毛髮脱落,周身日漸發癢。到家之後,家人怕他再傳染別人,便將他鎖在一個小屋子裏,每天從小窗户裏供給飲食,“未幾癩已匝身,奄奄一息,自知必死矣”。
再説那女孩,聽説父母已經將情郎趕走,“誓不二夫,必欲同死”,任憑父母怎樣婉勸教誡,矢志不回,自己找到曹知府,説死也要跟其弟死在一起。曹知府十分感動,將她送到姑蘇,姑蘇的家人也勸女孩“以妹品貌,何患無好逑君子,何必戀此及泉人耶”。女孩流着眼淚講了一番好女不事二夫的觀點,便進那小屋子裏與情郎“相抱而泣”,並從此留下來“親為其夫調養”。
這一天,妻子在外面煮茶,曹某口渴難忍,滿屋子找水喝,沒有找到,只在牆角找到十餘隻空酒缸,挨個掀開蓋子查看,最後總算在一隻酒缸裏找到半缸酒,“以碗飲至數四,渴解而人亦醉倒”。怎知第二天“癩皆結痂,人亦精爽”,從此每頓飯必佐以缸內剩酒,“半月癩痂尋脱,一身新肉滑膩非常,眉發覆生,居然風流年少矣”!
夫妻倆誰也沒想到居然能起必死之局而復生,激動極了,問遍家裏人也想不出這酒為什麼能治病,“及酒將完,見缸底一大黑蛇浸斃其中,蓋烏梢也”。直到這時,家人才想起,前年往缸裏注酒時,發現浮起一條死掉的烏梢蛇,是以將這半缸酒遺棄,沒想到竟救了曹某一命。
《清稗類鈔》中有一相似事。廣西桂林有個名叫吳紹田的,迷戀一個女孩,事後方知女孩患有麻風病,吳桂田極為豁達,告訴女孩,自己“得親薌澤,即以一死報知己恩,可瞑目泉下矣”。回家不久他即病發,“一身盡潰爛,自分必死”。一天夜裏,他感到焦躁口渴,身上又沒有力氣,從牀上摔下,匍匐向前,碰到裝滿了酒的巨甕,“俯而牛飲,渴漸止,乃返身睡”。第二天一看,遍身膿血盡成厚痂,揭之,隨手脱落,看自己的肌膚,反較昔日白嫩數倍。他意識到可能是那缸酒救了自己的命,在甕中打撈出了一條蛇,“長僅四五寸,有四足,始悟夜飲此酒而愈也”。
喝蛇酒能治療麻風病的傳説,起源於唐代張鷟的《朝野僉載》:“商州有人患大瘋,家人惡之,山中為起茅舍,有烏蛇墜酒罌中,病人不知,飲酒漸差,罌底見蛇骨,方知其由也。”但烏梢蛇或者四腳蛇泡酒是否真的能治療麻風病,其中醫理何在,則醫書上並無正解,蓋古人治療疑難雜症,往往相信以毒攻毒,所以才有此一説吧。

三、蟲球:不治之症自治之
上面説的是被傳染麻風病的男性勇於自我犧牲,絕不跟女子“找舊賬”,從而換得上蒼垂顧,僥倖逃過一死的,比之更難的,則是患了麻風病的女子寧可默默死去,也不用傳播疾病的手段換取自己生存。
《秋燈叢話》中寫粵東一患病女子,被母親強迫到路邊找可供“過癩”的男子,當時有個習俗,如果男子不同意,可以用銀子誘之,所以這女孩懷裏還揣着半袋銀子。天矇矇亮的時候,見一少年行色匆匆地趕來,女孩上前問他去哪裏?少年説我爹媽死得早,自己孤苦無依,如今生計艱難,想去投奔親友討一碗飯吃,然後好奇地問她大清早地站在路邊做什麼?女孩想,自己“身染惡疾,已罹天罰,復嫁禍於人,則造孽滋甚”,於是便把自己是麻風病患者的事情告訴了那少年,並把懷裏揣着的銀兩贈給他。少年十分吃驚,堅決不收。女孩苦笑道:“我死期將至,不需要這些身外之物了,你拿去,還可以做個小本生意什麼的。”少年被她的誠意感動了,於是收了銀兩,千恩萬謝地離去。女孩回到家,母親見她神色平靜,且銀兩已經不在身上,以為她過癩成功,誰知不幾天她就“疾大發,肌體潰爛,臭氣侵人”,母親一查問,才知道她竟將銀兩贈予了陌生人,不由得氣急敗壞,將她趕出了家門。
女孩只好“行乞他郡”。在某個鎮子上,新開了一家胡麻油店,“女過其門,覺馨香撲鼻,沁入肌髓”,便向店家討胡麻油喝,眾人嫌她相貌噁心渾身惡臭,紛紛驅趕她,唯獨有個年輕的夥計看她可憐,非常同情她,便向掌櫃的説明情況。正好店裏有一瓶曾經浸死過一條烏梢蛇的胡麻油,不好外售,掌櫃便叫年輕夥計拿給女孩。“女飲訖,五內頓覺清涼,痛楚少止”,此後她每天都來店裏乞討,那年輕的夥計便每天把那瓶“蛇泡胡麻油”拿給她喝,“女飲久,瘡結為痂,數日痂落,肌膚完好如舊”。直到這時,因為生病而眉骨下沉、睜眼都困難的女孩才直視那個年輕夥計,驚訝地發現他就是當初自己贈予銀兩的少年,而年輕夥計也發現:容顏恢復原貌的乞女就是昔日清晨立於道旁的贈銀人,不禁淚如雨下道:“昔承厚贈,得有今日,爾乃流離至此,我心何忍?若非天去爾疾,竟覿失之,永作負心人矣!”
當然,在篤信善有善報的古人筆下,故事的結尾,兩個好心的男女一定是終成眷屬的。
《咫聞錄》中所寫藤縣一富翁,獲救的方式更加傳奇。這富翁感染了麻風病以後,害怕傳染給別人,索性在園內僻靜之處造了間屋子,每天只讓老伴早晚送餐,準備就這麼自生自滅。恰好他的兒子娶媳婦,“客滿酬繁,竟忘送食”,快中午了,老伴“忽憶夫飢,將雞一碗,命僮送去”,而僕人也許是怕被傳染,見富翁猶在熟睡,只將盛雞的碗往旁邊的椅子上一放了事。等到婚禮辦完了,老伴不知道丈夫吃了那隻雞沒有,便進屋查看,丈夫猶在睡夢中,“椅上白糠,堆積如球”,她大吃一驚,仔細一看,才發現那球乃是成千上萬只蟲子爬在燉雞的身上,老伴想“此必夫身之蟲,聞雞氣而出,聚食此雞”。她趕緊找了塊布,把“蟲球”一包,跑到院子裏生了堆火,將包袱往裏面一扔……“不逾月而夫眉復生,肉色如舊,麻風即退。”
雖然《咫聞錄》對此事的評價是“家之有德,而能使不治之症自治之”,但須知,古人亦知狗咬人不是新聞,人咬狗方可一記,所以但凡能入古代筆記的,哪怕純屬杜撰——現代科學已經研究證明,麻風病乃是麻風桿菌引起的一種慢性傳染病,並非體內生了什麼肉眼可見的蟲子——也勢必是稀罕之事,所以上述種種麻風病的治癒或自愈,大概在所有的麻風患者中萬不有一。時至今日,人類已經戰勝並幾乎滅絕了麻風病,靠的當然是現代醫學,而絕非什麼道德高尚使然,但也必須看到,古人在這些文章後面苦口婆心、循循善誘的,依然是“先人後己”的道德觀。人的本性都是利己的,但底限應該是不可通過害人達到利己的目的。從這個角度上説,通過將疾病傳染給他人達到救治自己的目的固然不值得提倡,而前一段時間頻頻爆出的,極個別性病患者故意在性生活中隱瞞患病,並弄破安全套傳染給無辜者,並在事後大肆吹噓的嘴臉,真的是醜陋到不能再醜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