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的都理所當然,沒得手的都念念不忘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19-10-17 18:38
“乘興而來”的故事,中國人都知道。
王徽之在山陰,冬夜見大雪,酌酒,看四處皎然,彷徨,詠左思《招隱詩》;想起了戴逵在剡,連夜坐小船去見,天亮到門前了,轉身回家。
“本乘興而來,盡興而返,何必見戴!”
這事聽上去,像蘇軾夜遊承天寺的翻轉版……
當然,如果蘇軾來個“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無與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造門不前而返,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張?”
——嗯,感覺這也不像蘇軾做的事。
當然,也可能張懷民睡着了,蘇軾怕就落得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
嗯,跑題了。
且説王徽之這麼做,被《世説新語》列入“任誕”。
的確,真是夠放縱自己。
想想他盡興而返的心情,其實也不難理解:人做事,難免三分鐘熱度。
也許天寒下雪,一路船上趕去時已經不爽,到門前,耐心用完了。
但大多數人,哪怕耐心用完了,總會尋思“來都來了”,於是順便見見戴逵吧。
王徽之就是不在意這點“來都來了”。
這一夜旅途,沉沒成本,不要了,走:是很能割捨得下了。
《世説新語》的另一個故事,也説王徽之很捨得下——他弟弟王獻之過世,王徽之就將王獻之的琴一起摔了,是謂人琴俱亡。
話説,我們普通人的心理,為什麼會舍不下呢?
經濟學家會念叨沉沒成本,“來都來了,已經為此付出了,總得有始有終吧。”
但我們許多普通人,未必能始終保持這麼理性的經濟學頭腦吧?
1927年,布魯瑪·蔡格尼克阿姨前輩研究出個玩意:
相對於已完成的工作,人更容易在意未完成的、被打斷的工作。
是所謂蔡格尼克效應。
比如蘇軾去訪張懷民看月亮,這事完成了,大家覺得理所當然。
王徽之夜雪訪戴逵,累了一晚,沒完成就回去了,大家就覺得有些怪。
同樣,我們自己也經常是:
對已得到的,往往不太在意;對付出了努力卻沒得到的,會格外珍惜,會覺得沒做完,真不爽,心裏發癢。
這種心態,也用得到其他地方。
比如,人老來後悔,相比於自己所做的,往往更容易後悔自己沒做的事。
“曾經有一份真誠的愛情放在我的面前,我沒有珍惜,直到失去之後才後悔莫及……如果上天能給我一個再來一次的機會……”
相比起上面這段痛徹心扉的獨白來,“真後悔我當初跟她表白了呀”,那就少得多了。
所以電視連續劇要告訴你未完待續,評書章回之間會有“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未盡未完之事,總能惹人情腸,算是人的普遍心理。
故此才顯得王徽之,真是捨得,狠得下心。
樂毅離開燕國後,寫了著名的書信,“臣聞之,善作者不必善成,善始者不必善終”——這句話很瀟灑,但放得下的其實很少。而且,他自己也是被燕王的猜忌給弄走的。
《倚天屠龍記》新修版結尾,周芷若對張無忌説,將來時候久了,張無忌又會掛念自己了——説白了,還是那句話:
得不到的永遠在騷動,被偏愛的都有恃無恐。
人類總覺得已得到的理所當然,對開始了卻沒結尾的事,念念不忘。
除了王徽之之類瀟灑任誕到懂得盡興而歸者,沒幾個人放得下。
回首往昔,是不是您也比較在意“做了但沒結尾的事”,很容易忽視已經得到的一切呢?
説着有點讓人難過了,説點積極的吧。
威廉·福克納和雷蒙德·錢德勒都説過類似的意思:他們會偶爾先構思好一個小説的結尾,然後編織情節,看故事如何到達這個結尾。這樣寫起來很有動力。
之前也説過,尼爾·蓋曼説他寫字的訣竅:“寫,寫完一個;持續寫。”
吉恩·沃爾夫更乾脆:“開始寫下一個!”
所以這種心理,運用好了,也有用途:
先別前思後想,先開始了再説。
凡事你不開始,永遠只會拖拖拉拉;一旦開始了,就變成另一種狀態了:“未完成”的心理會一直齧咬你,催你繼續下去。
所以,想做完一件事?
那就先開始再説。
之後,你自己的心理,會推着你做完一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