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皆“小丑”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13004-2019-10-17 19:16
隨着鋼鐵俠在《復仇者聯盟:終局之戰》中打響響指自我犧牲,漫威影業構建長達十一年、並在世界範圍內掀起觀影狂潮的“無限傳奇”系列走到了尾聲。觀眾拭乾淚水走出影院,旋即開始期待下一個被搬上銀幕的超級英雄,漫威影業也很快公佈了下一階段的拍攝計劃,無疑,更血脈僨張的動作場景與更炫目的視覺特效在等待着我們,以延續超級英雄電影在全球範圍內的統治地位。
直到DC讓小丑進場(Send in the clowns)。
從在威尼斯電影節奪得最佳影片金獅獎(歷史上首部奪得此獎的漫畫改編電影)到目前全球上映,《小丑》始終處於輿論風暴中心。無論票房還是口碑,它都已經成為了一部現象級的電影——上映十天全球票房達到5.43億美元,《小丑》還闖入了互聯網電影數據庫(IMDb)電影排行榜前十名。另一方面,這部電影也飽受輿論批評,除了對影片質量的評判以外,更多評論者爭論的焦點在於該片的道德立場以及可能引發的社會後果。
然而,與其關心《小丑》會造成什麼騷亂或道德危機——到目前為止,除了不斷攀升的票房數字,並沒有造成什麼別的影響——不如關心這部影片為我們展現了怎樣的一幅社會現實圖景。顯然,《小丑》並不是一部試圖化解社會分歧的電影,恰恰相反,它將社會撕裂的症候以令人不適的方式剖開供觀眾檢視,試圖顛覆我們習以為常的觀念,向我們提供更多分歧的答案,這似乎正是小丑擅長做的事情:嘲弄超級英雄、製造混亂並揭開現實最陰暗的一面。
超級英雄的顛覆:
英雄的小丑與反派的蝙蝠俠
即使小丑可以算是流行文化史上最著名的反派之一,但從公佈拍攝計劃開始,《小丑》就被打上了“超級英雄漫改電影”的標籤。觀眾期待DC憑藉這部影片開啓全新的超級英雄系列,也就是説,小丑只是一個引子、一個配角,人們所期盼的,是真正的主角、超級英雄蝙蝠俠的登場——似乎無論反派們預謀或執行了多麼邪惡的計劃,嘗試破壞世界和平與社會安寧,作為主角的超級英雄都能克服重重困難將其打敗,將社會秩序重新修復,迎來大團圓的美好結局。
而實際上,這種敍事是一種神話,它暗藏着極其保守的內涵,即邪惡就是對現有理想秩序的破壞,而維護與恢復秩序永遠正義,也是超級英雄的永恆職責。無論是諾蘭的蝙蝠俠系列,還是漫威宇宙的超級英雄電影,它們無一例外以這種敍事邏輯講述着超級英雄的故事。即使他們可能對體制不滿,或像蝙蝠俠一樣在體制外行動,但他們最終目的都是消除妨礙秩序良好運作的因素,維持社會秩序的持續和穩定。
在某種程度上,電影《小丑》徹底顛覆了這種超英神話,還沒有蜕變為小丑的亞瑟用他令人難以忍受的痛苦狂笑,反覆叩問觀眾:當社會秩序本身就是壓迫根源時,破壞秩序者還是反派嗎?維護秩序者還是英雄嗎?在電影中,從亞瑟在地鐵上被三個華爾街精英戲弄毆打時奮起將三人反殺,到最後以“小丑”(Joker)身份在演播室公開射殺節目主持人,他的瘋狂殺戮無疑是以反派的姿態破壞了現存的社會秩序。但他卻被羣眾視為英雄,人們掀起暴亂響應他的殺戮。破壞秩序的反派反而成為英雄,這在超級英雄電影中並不罕見,但其邏輯不外乎是反派使用欺騙手段獲取公眾信任,而超級英雄通過揭露真相來恢復秩序、成功救世。而在《小丑》中,真相在小丑手中——亞瑟行反派之事成為英雄,正是因為他向公眾展現了哥譚真實但殘酷的社會圖景。
電影一方面用冷峻的畫面與沉重的節奏不動聲色地勾勒哥譚黑暗壓抑的社會背景:蕭條的經濟、橫行的暴力、驚人的貧富差距、不斷縮減的社會福利、精英對窮人毫不掩飾的傲慢、底層人民積壓已久的憤怒……同時,亞瑟不斷下沉最終成為瘋癲混亂的小丑的個人經歷,不僅僅是發生在他身上的戲劇化的“讓人瘋狂的糟糕一天”,這正是以寓言形式講述的、哥譚日常生活中每一個底層個體的痛苦集合,無論是精英對底層的傲慢、人與人之間異化後的相互傾軋或是社會保護網的逐漸消失,都只是以誇張手法展現及放大的哥譚民眾的日常生活。因此,在小丑裝扮的亞瑟被迫反擊射殺三個華爾街精英後,市長候選人、億萬富翁、蝙蝠俠的父親托馬斯·韋恩將被害的精英——他們也是韋恩投資公司的員工——當成為人們創造美好生活的人,不屑地稱兇手為一無所有、嫉妒他人的小丑,而民眾卻迅速地站在兇手這邊,打出“我們都是小丑”的標語走上街頭。這種在精英與大眾間迅速激起的對立,正反映了社會結構對底層民眾長期的壓抑與異化,但儘管暗中積攢着不滿,人們還是努力維持着日常生活的平靜。
由羅伯特·德尼羅(Robert De Niro)飾演的主持人默裏,許多影評人指出《小丑》一片與他的經典之作《出租車司機》的相似之處。
而亞瑟的行動打碎了日常運作的社會秩序,將不平等議題以最激烈也最直接的方式向公眾拋出,真實的哥譚展露無遺,這也引爆了普通民眾真實的怨恨。在演播室裏,亞瑟憤怒地質問主持人默裏,為何人們如此關心精英們的死亡,而像他一樣的社會邊緣人的死亡卻無人理會;即便如此,精英們依然期待着底層民眾能夠乖乖不鬧事——遵守社會秩序。在隨後的現場直播中,亞瑟將默裏射殺。
值得一提的是,亞瑟一直都在努力工作,夢想有一天成為脱口秀演員,默里正是他的偶像,他相信自己有一天能夠成為默裏,或者説,成為精英羣體中的一員。射殺默裏這一行為宣告了亞瑟期待以社會秩序允許的方式上升的夢想徹底幻滅,同時也向民眾宣告了哥譚現存的社會秩序是壓迫性的,也是不可能持續的。民眾的回應則是對社會秩序發起全面進攻,使得哥譚徹底淪陷於無政府主義的失序狀態中。小丑最終也從這場騷亂中誕生,羣眾簇擁在他身邊歡呼,如同迎接英雄誕生。在這一場景中,與其説亞瑟蜕變成了作為犯罪王子與反派的“小丑”,不如説他成為了哥譚“小丑”諸眾的化身,向眾人揭示了現存秩序的荒謬,並以暴力方式嘲笑和挑戰它。
那麼“真正的”主角蝙蝠俠呢?在影片的最後,蝙蝠俠經典的誕生場景再次出現,未來的蝙蝠俠——還是小天使般長相的布魯斯·韋恩——親眼目睹父母死在小丑裝扮的騷亂參與者的槍下。儘管導演宣稱並不會有續集的出現,但我們也可以預想到一個諷刺的場景:當長大後的布魯斯·韋恩繼承了家族產業,最後成為維護哥譚正義的黑暗騎士時,他是否要打敗小丑與暴民們,恢復哥譚曾經不平等的秩序?他是否將成為維護暴政最優秀的鷹犬?這個空缺但不難想象的未來,難道不正是向所有自居秩序守護者的超級英雄的挑釁嗎?
億萬富翁托馬斯·韋恩之子,未來的蝙蝠俠:布魯斯·韋恩
如果我們繼續大膽猜想,假設這個未來成真,蝙蝠俠很快便會意識到,不僅僅是他準備恢復的秩序是壓迫的根源,他本身可能就是壓迫的製造者。托馬斯·韋恩是傲慢的哥譚精英代表,他的精英主義態度正是掀起暴亂的重要原因,他的財富顯然來源於也依賴於現存秩序的運作,蝙蝠俠要繼承的正是父親的財富與精英地位,他所有行俠仗義的基礎也正是父親留給他的億萬家產——還記得《正義聯盟》中的台詞嗎?“你的超能力是什麼?”“我有錢。”——他的“超能力”的維繫與再生產必須通過韋恩集團的利潤才能夠實現。
布魯斯·韋恩自身就從不平等的秩序中得利,並以此成為超級英雄。他作為蝙蝠俠對哥譚的傲慢態度,也正體現了與自己父親一致的精英主義:“我擁有這座城市。”這也許就是為什麼在漫畫中儘管蝙蝠俠有足夠的權勢與能力,可以從體制內與體制外同時影響哥譚,卻並沒能成功讓哥譚發生什麼改變的原因。他在每個夜晚夜間巡邏,痛打窮人犯罪者,卻對生產出犯罪者的制度熟視無睹。
當然,出於對漫畫與影視作品的商業考量,超級英雄的故事需要無止境地繼續下去,超級英雄們也就需要一次次恢復被混亂破壞的社會秩序。而這一點也正構成了電影《小丑》顛覆超級英雄神話的關鍵:當社會秩序本身就是生產混亂與壓迫的源泉時,如西西弗斯般恢復秩序的超級英雄們,真的比高喊並反抗不公的小丑更具正當性嗎?
為無權者充權:
暴力的解放與解放的暴力
許多評論家對《小丑》提出的最尖鋭的批評是,影片將小丑塑造成了一個掀起革命的平民英雄,但其實他只是一個濫用暴力的精神病人。此處的問題在於,影片中的暴力太氾濫了嗎?正如《小丑》導演託德·菲利普斯所言,同樣是虛擬世界中的虛擬人物,《疾速備戰》(John Wick: Chapter 3 - Parabellum)中的約翰·威克(基努·裏維斯飾)殺了三百多人,觀眾卻為他歡呼尖叫,為什麼小丑就要受到這樣的質疑?
誠然,《小丑》中的暴力場景並不多,但導演將《小丑》與《疾速備戰》做對比的回答未免太過取巧:看過電影的觀眾或許都知道,《疾速備戰》只是一場虛幻的秀,其中的槍戰與搏鬥的暴力只是為了娛樂。而《小丑》中的暴力之所以令影評人害怕,甚至認為其具有煽動性,正是因為電影對暴力的刻畫有着極其曖昧的態度,這也向我們拋出了另一個難以回答的問題:我們要無條件地譴責暴力嗎?暴力只能夠以負面的形象出現嗎?
影評人們的確沒錯,整部電影從頭到尾被暴力浸透,但這裏的暴力指的並非只是槍擊、刺殺與騷亂這種物理暴力,而是齊澤克在《暴力:六個側面的反思》中提出的“系統暴力”。與直接擾亂正常狀態的“主觀暴力”不同,“系統暴力”指的是社會生活日常運行中隱藏的壓迫與剝削關係,它不能歸咎於任何一個人或一羣人的邪惡意圖,但卻系統而持續地運作着。
電影中的哥譚壓抑、冷漠、異化,除了精英階層,每個人似乎都慘遭生活蹂躪。例如阿卡姆精神病院的職工就告訴亞瑟,關在醫院裏的人並不都是精神病患者,有些人只是無處可去;政府削減了福利資金,亞瑟因此無法得到醫療幫助;精英們對隨處可見的無家可歸者視而不見。這些都不是直接的物理暴力,也沒有擾亂日常生活的正常運行,毋寧説這就是社會正常運作的機制,而這種隱形的暴力一直侵蝕着亞瑟,把他——以及與他一樣的邊緣人的生活——視為某種可消耗的垃圾,直至將他逼向瘋癲。
《暴力:六個側面的反思》斯拉沃熱·齊澤克 著中國法制出版社 2012-11
亞瑟回應這種系統暴力的方式,則是將主觀暴力逐漸從原本孱弱温順的身體中解放出來——從一開始被幾個少年搶走廣告牌並肆意毆打、無力反抗,到在地鐵上反殺三個華爾街精英,最後在演播室他主動射殺主持人。他的暴力越來越具有能量與主動性,以最猛烈的方式回擊系統暴力對他的壓制。與此同時,他作為個體對暴力的解放點燃了人們隱忍已久的怨恨,將對暴力的期待輻射到整個城市,底層民眾的暴力也越來越激烈,從一開始僅僅是舉標語牌抗議,到最後全城暴亂達到最高潮。
如果抽離開瀰漫在哥譚空氣中的系統暴力,《小丑》就淪為了一個可憐人如何被各種戲劇化的生活事件逼成反社會者的悲劇,但如果我們對小丑主觀暴力的解放過程稍加關注,就會發現,這正是底層人民對系統暴力的絕望回擊:當安分守己與勤奮工作無法阻止下沉,那麼人們只能希望藉由讓社會停轉來遏制系統施加於個體的暴力。在某種程度上,單純批判小丑暴力的影評人與片中的精英一樣,只關注底層絕望的反擊有多麼可怕,卻忘了真正殘忍的暴力形式是以最隱蔽與最無害的形態運作的。
最讓影評人驚恐的部分,莫過於影片中暴力的解放意向:在每一次使用暴力之後,伴隨着亞瑟跳起越來越熟練的、象徵自己不斷下沉墮落的小丑之舞,他孱弱無能的軀體卻變得越來越強大與自信,讓他得到了在遵循社會道德時無法得到的一切。在影片的高潮,小丑甚至能夠在演播室發表清晰完整的控訴精英階層與整個社會制度的宣言,贏得大眾的共鳴與響應,這與之前亞瑟破碎又笨拙的表達能力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原是社會邊緣人的亞瑟,經歷了一次次暴力的洗禮,最後成為了民眾的英雄。而隨着亞瑟的層層蜕變,底層民眾也變得愈加暴力,這也讓他們逐漸擺脱了被忽視的境遇。從一開始被托馬斯·韋恩嘲笑為一羣小丑,到最後卻通過暴力讓不可一世的權貴們驚恐,甚至射殺了托馬斯·韋恩本人,這無疑意味着底層民眾對精英階層最激進的反叛。暴力在這裏以解放的形態出現,它為無權者充權(empowerment),讓邊緣人成為社會的焦點,讓被侮辱與被傷害者重拾尊嚴。
這種對暴力的刻畫看上去有些離經叛道,甚至邪惡,畢竟在現代社會,如馬克斯·韋伯所説,只有民族國家才能壟斷暴力的使用權,這意味着除了國家以外,一切形式的暴力都被視為是卑鄙的。但從歷史上看,暴力的解放與變革作用一直髮揮着巨大的現實影響力。從索雷爾、本雅明到法農,這些深受馬克思主義影響的思想家們都意識到,暴力革命不僅僅是變革社會的一種手段——“暴力是每一個孕育着新社會的舊社會的助產婆,”馬克思説——同時它本身就能夠為民眾充權,讓他們從無力感與低人一等的位置中解放出來,成為真正有社會聯結與力量的羣體,從而進一步完成社會變革的任務。法農在《大地上的受苦者》中論述被殖民者暴力抗爭的重要性時提出,“被殖民的人類在暴力中與通過暴力解放自己……暴力是清除毒素,它使被殖民者擺脱其自卑感、觀望或灰心喪氣的態度。它使被殖民者變得無畏,使他親眼看到自己重獲尊重。”
這種激進的論調很容易被扭曲為對暴力的盲目崇拜,因此上述思想家在討論暴力的解放性時,都明確指出暴力的背後有一套政治藍圖,否則就只不過是嗜血的殘暴行為。但影片中,當默裏問小丑是否有政治立場時,小丑反覆強調自己不是政治人物,也就是説,他對暴力之後的社會沒有任何想象。
這也並不令人意外,整部電影完全沒有探討社會撕裂與系統暴力的根源,而只是停留在單薄地描述精英階層的傲慢與貧富差距上,導演恐怕也無法給出任何答案,因此結局只能停留在極度混亂的無政府主義騷亂上,這也意味着暴力的解放性很可能轉向其最反動的一面——淪為弱弱相殘的背景或者鞏固系統暴力的契機。
只是一個瘋子嗎:
希斯·萊傑的小丑與菲尼克斯的小丑
與希斯·萊傑版本的小丑不同,傑昆·菲尼克斯扮演的小丑並沒有像酒神一樣的瘋癲與難以預料。前者對瘋狂的敍述更有詩意——“瘋狂就像地心引力,所需要的只是輕輕一推”,但我們還是可以做出判斷:《蝙蝠俠:黑暗騎士》只是一部虛構世界中的電影,這樣的小丑在現實中不可能出現,即使出現也不可能造成多大影響:誰會願意跟隨一個如此難以預料且危險的人物呢?所以即使希斯·萊傑的小丑擊中了我們心理中某些陰暗的部分,大多數人與他的瘋癲還是相距甚遠。
相較之下,菲尼克斯版小丑的瘋癲更為現實許多,他可能出現於任何一個現代都市中,因此也更讓人害怕。正如他在影片開頭髮出的疑問:“是我的問題嗎?還是整個世界越來越瘋狂了?”即使亞瑟努力保持生活的平穩以及積極向上的態度,他還是被無形的力量拉入了深淵。無法自控的大笑沒有讓他瘋癲,而現實不斷催促他跟上社會瘋狂的步伐,他只能不斷丟棄僅存的理智,不斷下墜,直至最終成為小丑。他的瘋癲,不是“a little push”的結果,更不是糟糕的一天就足夠促成的,而是哥譚社會運行機制內在的瘋狂與漫長的壓迫的縮影。真正瘋狂的是哥譚,小丑只是集體怨懟的化身,是無力反抗者的補償。
在銀幕之外,我們所面對的現實比哥譚更正常、更公平、更不暴力嗎?這或許是批評這部電影的評論者最深層的恐懼:哥譚是如此的真實,現實世界甚至比哥譚還要瘋狂些……那麼,正常人是否可能以“瘋癲”為武器反抗?小丑是否可能從銀幕中鑽出,在現實中點燃焚城的大火?
(本文部分觀點來自作者與李爾克的討論,特此致謝。)
本文為獨家原創內容,撰文:羅廣彥,編輯:黃月,未經“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授權不得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