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底“重慶大學贗品博物館”事件主角吳應騎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74403-2019-10-17 15:55
文章來源丨薦見
重慶大學的“博物館風波”,怕是要被寫進歷史了。
掀起風浪的,是一位文物愛好者,化名江上。10月14日,他在自己的公眾號上發佈了一篇《重慶大學耗資670萬建了一座贗品博物館?》,將遮遮掩掩的重慶大學博物館,攤開在大眾面前。文風戲謔,加速了文章的傳播,兩天時間10萬加閲讀,近萬人“在看”。
部分節選,帶大家感受一下“笑出八塊腹肌”的感覺。
江上為這件展品命名為“改裝版秦始皇陵銅車馬”。
稱其“改裝車馬體量碩大,通體錯銀。雖做工粗糙,細節也不怎麼講究,但人家馬多呀,比秦始皇座駕還多了兩匹馬。四前兩後整整六匹,馬力強勁。秦皇漢武,輸掉哪裏只是文采。重博這架獨步古今、僭越禮制、顛覆歷史的超標豪車,應該是給什麼樣的牛人坐的呢?”
“除了這個,展廳裏還有一件迷你版軺車,電鍍工藝,嵌玉鑲寶。車上坐着一土財主模樣的人,抄着雙手,縮頭縮腦,神情呆滯。一副生無可戀、信馬由繮,愛特麼去哪兒去哪兒的樣子。”
“高達一米多的漢代雁魚銅燈plus!造型來自平朔秦漢墓或海昏侯墓出土文物,省掉了不少細節,體積卻比它們大了十倍有餘。這麼龐大的銅燈,重博竟有一對兒,興許是漢代大街上當路燈用的吧。”
“這條趴在青銅燈柱上的四腳蛇,好像是被稱作龍來着。長得這麼搞笑,它媽媽知道嗎?”
“現藏於國家博物館的鮮于庭墓駱駝載樂俑,在重慶找到了它失散多年的兄弟。”
鮮于庭墓出土三彩駱駝載樂俑
“‘三彩掛藍,價值連連。’這件大到沒朋友的三彩肥婆不僅掛藍,掛的還是現代才有洋藍,比圓珠筆塗的還藍。那張柿餅臉,那雙鬥雞眼,也大大突破了唐代審美的下限。”
國內多名博物館文物專家稱,“從這些公佈的展品來看,絕大多數已經是假冒到荒唐的地步”。
一天後,重慶大學官方微博回應,稱“立即成立專門工作組,對該情況進行核查,核查結果將及時向社會公佈。”現該博物館已閉館,重慶市文物局就此事介入調查。
而此次博物館展品,多為原重慶大學人文藝術學院副院長吳應騎教授的捐贈。成為風口浪尖上的人,這也許並非吳應騎始料未及的事,因為贗品被捲入風波也已經不是他第一次才經歷的事情。只是像重慶大學博物館體量、影響這麼大的,的確是頭一回。
一
一朝上熱搜,重慶大學博物館籌備的時間可不短。
2016年1月21日,重慶大學舉行了中法藝術交流專題學術研討會。重慶大學時任副校長表示,“籌建博物館是多年前的想法,正好借學術研討會的機會,加快建館的步伐。”
在此一個月前,重慶大學剛剛邀請了國內14位文物專家對建館工作進行了評估。方案如何提出併發起,評估的流程也不得而知,最終公佈的結果是專家們一致認為“以吳應騎教授所捐贈藏品建設重慶大學博物館”可行。
2018年1月,建設工程被提上日程,重慶大學計劃將在虎溪校區建設一座博物館,10個月後竣工並驗收。在“重慶大學基建規劃處”的官方網站上,記錄着項目資金等數據,“總投資605萬元,建築面積1494平方米,由連廊改造而成,包含展廳、會議室、辦公室、精品儲藏間等。”
重慶博物館
2018年10月19日,博物館進入布展階段工作。
這就進入了捐贈者吳應騎的主場,一年籌備期倒計時開始。但吳應騎為收藏籌備的忙碌,可不是從這一天才開始的。1945年,吳應騎出生在一個重慶當地很有名資本家庭。因自幼喜好繪畫,1978年恢復高考後,考入中央美術學院美術史系學習。
畢業後,吳應騎進入四川美術學院任教,一直工作了20多年。在此期間,他創辦了美術界核心期刊《當代美術家》雜誌,“善假於”藝術品,從那時候便開始了,順帶突顯出了他與人周旋的能力。吳應騎的自述中記載:
“1984年,創辦之初,我們的刊物是在香港百樂門印刷有限公司印刷的,由於學院的經費有限。在簽訂合同的過程中,我採取了一些談判策略,幾經周折,幾經反覆,我堅持壓到最低價,用該公司駐京經理馮沃珩先生的話是‘跳樓價’。為了彌補他們經濟上的損失(將近一萬五千元左右),來點精神上的找補。在洽商過程中,我又提出贈送給他們名家的字畫一幅。以平衡對方的心理。為了能順利地、儘快地將合同簽訂下來,我只好去找創辦之初支持和指導過我們的劉開渠求援。”
“劉老師聽我將意圖説明後,立即給公司題寫了‘發展文化事業’的條幅。後來,期刊順利出版後,我請馮經理到劉老家,又請劉老親自將條幅贈送給他。像這類為了疏通關係,給學校辦事,在我的記憶中劉老給我們寫過20多幅字。”
二
除了創辦刊物,川美還要建立美術館。
“為了讓美術人才的輩出,吳應騎為推動川美77、78級學生進京參展使出了渾身解數。他以自己在中央美院和媒體界的人脈關係,幕後推動著他們成功參加展出。為要搞好美術研究,吳應騎領銜籌建川美美術館,帶人上北京,跑成都,歷盡艱苦,不但跑回了建設的批文,還真把美術館建成了。對這些,在四川美術學院工作的教師對記者説,“吳應騎是推動著四川美術學院前進的人。”
這些採訪的文字出現在《吳應騎推動四川美術研究》一文中,時隔久遠,文章的真實性已不可考證,如果採訪屬實,這也許是吳應騎在川美的高光時刻。之後,他便開始一段高開低走的時期。
贗品事件的影響,第一次正式出現並影響了吳應騎的生活。
據吳應騎前同事、原四川美術學院教師林木回憶,“吳應騎曾花了一兩百元錢在成都地區購入了一幅傅抱石的假畫,轉手以5萬元的價格賣給北京的一位買家,90年代的5萬已經很貴了。最後這位北京買家知道自己高價買入的傅抱石畫作竟是贗品,一氣之下,把他們告到了重慶,當時在重慶商報也刊登了這起事件,鬧得沸沸揚揚,在四川美術學院也是影響很大。”
當時,林木一篇《假教授賣假畫》,刊登在北京《文藝報》頭版上,川大幾十名教授寫聯名信敦促相關部門進行處理,平息川美部分師生之憤。“最終,吳應騎將買畫的費用退還給了買家,被免去了雜誌主編的職位。”林木説。
四川美術學院原副院長唐允明也證實了這一説法,稱當時學校領導班子開了黨政聯席會,對吳應騎免職。對於這一指稱,吳應騎女兒吳曉妮在回應時稱,“確實有這個事,但説我父親被免職純屬造謠。”
三
再後來,吳應騎便離開了川美,來到了重慶大學人文藝術學院,任常務副院長。
目前,重慶大學藝術學院的官方網站上仍刊登着吳應騎的個人介紹,不乏文學色彩:“為專業研究,曾遠涉天山,去過廣袤無垠的浩翰戈壁,深入到新疆腹地的克孜爾石窟、森木賽姆石窟;西去敦煌、炳靈寺石窟;北上雲崗、晉祠;逐鹿九朝古都洛陽的龍門石窟、鞏縣石窟;南下雲南麗江東巴文化、元謀人的發祥地及大足石窟等,並對中國的各主要博物館進行了考察。”
在他“為從事專業研究”的這些年,始終沒忘記收藏。
“我曾經用一塊舊的上海牌手錶,換了一件西周時期的銅馬車。”吳應騎説,“東西賣出去才是錢,我收到一件藏品,就像自己生了個娃兒,從來不賣,我的收藏是一種生活狀態。”
其他文章也開始陸續記錄下愛好收藏的吳教授。一篇刊登在2005年的《今日重慶》期刊,題為《盛世話收藏——吳應騎教授談收藏》的文章上寫着:
“聽説山西民間有兩尊佛像放在穀倉裏墊底,吳先生和兒子一起奔赴山西,東打聽,西打聽,終於找到了那個老農,看到那兩尊佛像。乖乖,比真人還高!吳先生喜出望外。幾經商談,老農終於同意轉讓佛像,吳先生如獲至寶。然而,這麼高大的兩尊佛像,怎麼運回重慶卻是一個問題。那時交通很不方便,想來想去,決定用拖拉機運到北京。”
“為了保護佛像,吳先生就和兒子坐着拖拉機一人抱一個佛像,運到城裏。因怕佛像受損,他們又找來木匠師傅,做了兩個大箱子,把佛像裝運到北京火車站,然後再轉運回重慶。至今,兩尊佛像陳列在重慶大學美術博物館裏供人觀賞,無論走到都裏,首先引起吳先生關注的就是文物、古蹟、字畫。”
文中稱,吳應騎還在重慶多次為收藏羣體講解收藏,在替一些藏友鑑定出贗品時,給廣大收藏愛好者提過一個醒:“寧吃鮮桃一口,不食爛杏一筐。”
如此愛好,吳應騎的藏品越來越多。2007年前後,他在重慶珊瑚壩開了一個1000平方米的小型展覽館,展出了147件私人藏品。那時,他説自己最大的願望是開一家能擺放自己藏品的私人博物館,還要“向市民免費開放,讓市民也能觸摸歷史,增加重慶的文化內涵。”
順勢,收藏也乾脆成了學術上主攻方向之一。吳應騎先後在省級等刊物,發表了《怎樣鑑定當代中國畫》《怎樣鑑定中國古代瓷器》《怎樣鑑定中國古畫》等多篇論文。
2010年,在《藝術探索》第98期上,吳應騎發表了《唐代仕女畫“豐腴美”的成因》。論文分析了唐人以胖為美的傾向,貴族女性武則天、楊貴妃等對豐腴審美形成的推動,還對儒釋道思想對審美的影響進行了分類,通篇從心理角度出發,歷史故事詳實。
按照這個思路,對於鑑別重慶大學博物館中唐三彩仕女,的確起不到什麼大的作用。
除了寫論文之外,寫書是一個教授的另一個標配。
吳應騎寫下《塔島野魂:高更傳奇的藝術人生》,現在還在市面上銷售,被列為重慶大學人文藝術學院的科研成果。作者欄除吳應騎之外,還有米潔、吳文廈兩人。
吳應騎全家出動著作的一本藝術書籍《塔島野魂》
合著者之一米潔,是吳應騎的另一個女兒。曾任中國油畫學會新聞部主任,現為劉開渠藝術研究院常務副院長。豆瓣評分2.9的《天機·富春山居圖》,在2012年拍攝結束時,米潔和吳應騎同時出現在3月的殺青儀式上。製片方為了增加電影的關注度和含金量,通過電影《新富春山居圖》雕塑展的策劃人米潔,邀請到了吳應騎客串一幕戲。
這部以文物和贗品為題材的電影《富春山居圖》裏,吳應騎和女兒米潔都有參與,各有分工。“和劉德華的對手戲”成為吳應騎一段時間的宣傳標籤
影片中,吳應騎和劉德華舉酒碰杯的一場對手戲。吳應騎説:“一個鏡頭,我們卻碰了8次杯。”對於這次經歷,吳應騎與其他幾位藝術家們一起充當了“羣眾演員”,感覺像參加了老朋友聚會。
另一位合著者吳文廈,後也被證實為吳應騎之子。而吳文廈的身份,使他與此次“重慶大學博物館風波”更多了一層直接關係。吳文廈正是重慶大學博物館現任館長。
四
2019年2月25日,重慶大學博物館組織了博物館捐贈藏品移交工作協調會,吳文廈和吳應騎無疑是必然會出席的兩位。一天後,藏品移交工作順利進行,吳應騎捐贈的342件藏品入駐重慶大學虎溪校區博物館臨時展館,其中青銅器22件,陶和瓷器161件,玉器159件。
誰鑑定過這些文物?吳應騎曾經回答過,“這些文物都是經過相關專家鑑定的,非常珍貴的文物佔到60%以上。我希望重慶大學的博物館能建設成全國高校中一流的博物館。”吳應騎的女兒也回答過,“在展品移交給學校之前,吳教授曾主動要求校方對展品進行過鑑定。”
重慶大學稱博物館文物並非全部由吳應騎捐贈
一般而言,高校博物館在接受文物愛好者收藏的捐贈時,通常會採取“科技檢測鑑定”或“專家組鑑定”的方式,前者會對文物本身產生微量損壞,一般較少採取;後者則需根據捐贈類別,要求不同機構的相關領域3到5名專家鑑定。
2月26日,移交完成。在此之前,沒有確切的信息記錄了是否鑑定這一環節,而且在移交完成之前,也應該沒有人對這些文物提出過大的異議。
距離重慶大學博物館,本月開館還有不到8個月的時間。在這段時間裏,重慶大學多方籌備90週年校慶,華為技術有限公司創始人任正非以個人向母校捐贈了100架鋼琴。他將“希望從青少年們開始,不要單純是數理化,應該有全面的、思想的發展,奠定一個廣闊的文化基礎”的厚望,寄予在母校身上。
學校的相關負責人也想用實際行動去推動着這件事,而且有要實現的更高的想法,“博物館是建設雙一流高校的必備條件之一”。
時間到了10月12日,重慶大學校慶日,博物館開館。兩天後,江上這篇博物館贗品文章,流量、熱度瞬間置於校慶餘熱之上。重慶大學畫風急轉,幾乎成為眾矢之的。現在,社會各方都在等待重慶大學博物館的核查結果。不知最終結果如何,但可知的是,在這場鬧劇中美和鑑賞始終缺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