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後回鄉實錄 | 劇變中的中國農村_風聞
何加盐-何加盐官方账号-一个专门研究牛人的牛人。2019-10-17 0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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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個從農村出來的孩子,心裏都住着一個老家。
但很多時候,老家,已是我們回不去的故鄉。
我有4年沒回去了,這次國慶假期回了一趟,對那個曾經生活18年的地方,已完全陌生。
小鎮變得和我記憶中的縣城一樣大,我甚至要打電話叫表妹來接,才能找到曾經住過一年、並且無數次探親的姑姑家。
村裏增加了很多小洋樓,樓下停着小汽車,家裏擺滿了各種電器,牆上掛着空調外機……讓人難以相信,這是一個內陸省份國家級貧困縣的偏僻山村。(注:這裏的“村”指同族聚居的自然村,即原來的生產小組,而不是指大的行政村——這種以前叫生產大隊。下面提到的村,如非特別註明,均是如此。)
但是,深入進去,還是能發現多年的積貧與封閉留下的深深印跡。
現代與傳統、先進與落後,都交織在一起,既給人無限驚喜,又讓人無限惋惜。
今天,讓我們一起深入一下這個小村。
1
我的故鄉是湖南省平江縣。户籍人口112萬,常住人口99萬,2018年地區生產總值為287億,人均GDP為2.88萬元。
這個人均GDP,實在少得可憐。如果你對這個數字沒概念,可以對比一下:2018年中國人均GDP為6.46萬元。
平江不到全國平均水平的一半。
如果與全世界相比,平江作為一個經濟體,人均產值排在格魯吉亞和薩摩亞之間,為105名,比約旦略好,比科索沃略差。(據世界貨幣基金組織數據)
就算是這樣,也已經是比過去好了很多。平江多年都戴着一個“國家級貧困縣”的帽子,聽説今年“擬摘帽”了。
不過,數字只説明總體情況,對農民來説,情況更糟。
平江這些年大力發展工業園區和服務業,GDP的大頭是在工業和服務業,農業只佔14.5%。所以對佔總人口55%的農村人來説,人均產值還要大幅減少。如果僅靠土裏刨食,年收入也就三五千元。
因此,外出打工,也成了大多數村民的主要經濟來源,幾乎家家户户都有在外面打工的人。回村所見,90%都是老人小孩。18-49歲的中青年,只有極少數。
一棟幾百平米的大房子,只住着老人小孩,是當代農村最典型的景象。有些房子甚至只有一位老人獨居,更甚者都已經沒有人住,空置或荒廢了。
農村人口的“空心化”和房子的“空巢化”,已經成為中國鄉村社會的基本底色。
2
回去首先感受到的,是交通的變化。
記得以前我去縣城讀書,要提前一天從家裏出發,等上一個小時的鄉村私人客車(往往是城市報廢的中巴車或者貨車改裝),坐車到5公里以外的鎮上,住在姑姑家。
第二天一早再從姑姑家出發,坐一箇中巴車,在崇山峻嶺間搖搖晃晃兩個半小時,到45公里之外的縣城。
鎮上雖有一條國道經過,但是不管南來還是北往,走不到幾里路,就會看到“急彎陡坡,減速慢行”、“此處有陡彎,多次把車翻”等標語。
一旦出了本鎮,到另一個鎮的地盤,連方言都大不相同,可見閉塞的程度。
記得第一次帶何太(當時還是女朋友)回老家,客車顛簸一路,何太因暈車難受至極,而家鄉久久不至,路途遙遠得令她懷疑我們已經走到了世界盡頭。
而現在,武深高速直通鎮上,村裏也修了水泥路,從縣城到家,路途時間由一天半,變成了30分鐘。
下圖可以讓大家感受一下我家所處的地理位置。其中橙色五角星為我家的大概位置,橙色空心圓為鎮上,黃色曲線為以前與外界連通的道路,紅色曲線為新修的高速公路。
大家看一下那密密麻麻的大山,就知道以往的交通有多麼艱難。
走在鎮上往村裏去的鄉道上,原來的沙石土路已經全部變成了水泥路。以前等一個小時都不見一輛車經過,現在車流如織。據説過年時,每天都會堵車。
從鄉道再拐進一條狹窄的機耕路,雖然寬度僅能容一輛車通過,但也是水泥、涵洞一應俱全,可以直接開到家門口。
這條小路的修建,我依然記憶深刻。
那還是90年代中期,老家非常貧困,但是村民們勒緊褲帶,自己集資和出力修建了馬路,連我們小孩都全部上陣,幫忙挖沙子,運石頭,歷經艱辛,才修成了這條路。除了馬路以外,我們還自己修了自來水管道,把山泉水引到家,告別了挑水的日子。
我一直都為老家人這種不等不靠,憑自己雙手改變居住環境的精神而驕傲。長大以後,在網上看到一些地方道路不通,甚至孩子上學都路途艱險,但是當地人卻不主動改善,而是坐等國家和外界來解決,我是很不以為然的。
3
回到村裏,發現新房子又多了很多。全都是兩層或兩層半的小洋房,面積在三四百平米的那種。用城裏話説,其實就是大別墅,或者美國人説的“house”。
每家每户都用上了冰箱、洗衣機,燃氣灶,有些還裝了空調。進門的堂屋都停着一輛或兩輛摩托車,還有幾家門口停着小汽車。往裏屋或二樓走,還可以看到大彩電、WIFI路由器或家庭音響等。
記得十幾年前帶戀愛中的何太回家,最尷尬的就是上遍地“黃金”的旱廁,和用水桶舀水洗澡,還好何太並不嫌棄。而現在,抽水馬桶和淋浴早已成為標配,今天談戀愛的年輕人,已經不需要擔心這個問題了。
很多人家裏也已經不再修豬圈。我還記得小時候家家養豬,等過年時賣掉換錢,給小孩買新衣裳和交學費,而現在已經沒幾户養了。偶有養的,也不是為了賣錢,而是為了給城裏打工的孩子儲備土豬肉或做臘肉。養雞養鴨的,也都是如此。
人們固執地堅信,城裏買的雞鴨魚肉,都不如自己養的好吃。所以家裏留守的老人,基本上都會養一羣雞鴨,等孩子們過年回來吃,或者在冰箱凍上帶回城。
堂哥和我講,現在只要是有手有腳,不偷懶的,都能賺上錢。我在四處瞭解了一圈,確實如此。
除了進城打工以外,家鄉本身也多了很多工作。如超市收銀員、環衞工人、快遞員、建築工人、貨運或的士司機等等,月收入都能拿到2千元以上,多的甚至6、7千都能拿到。在農村,已經可以過上很好的日子了。
以前我們常説,農民負擔重。據我向堂哥瞭解,農村基本上已經沒有了對公家的負擔,唯一要上交的錢,是醫保的費用,大概每年一百多塊,但是買藥可以刷醫保卡,所以基本上也是花在自己身上。其他所有需要交公的費用一概都沒有了。
但是生活的壓力還是很大。
現在都把孩子當成寶,吃的穿的玩的學的,都捨得投入。家裏面的吃穿住用行,標準也大幅提升,自然開銷也就大了,加上沉重的人情禮節,以及互相之間的攀比心理,導致人們雖然錢賺得多了,但是焦慮並沒有減少。
最大的焦慮是怕生病。
現在一般的疾病都有醫保覆蓋,個人支付部分不多,一般都能承受得起。但是對於大病,有些農村家庭還是沒有承受能力。
我們村就有一户被疾病拖垮的。男主人在外打工,先是妻子染病身亡,接着女兒又重病,然後父母又住院,幾場大病下來,本來就不豐厚的家底,被掏個精光。
好在現在有輕鬆籌等互助方式,他們在網上籌了三萬多元,加上親友救助和政府補貼,勉強籌夠了治療費用。
這次回家,聽説他們被納入扶貧對象,分了扶貧安置房,並且享受每月固定的扶貧補助。儘管不富裕,但是日子過下去是沒問題的。
經過了解其他村的一些類似情況,我發現,現在的扶貧政策真是非常深入,基本上,真正貧苦的人,都能覆蓋到,而且扶持的力度很大。
當然也不排除有些並不貧苦的人,也能通過種種渠道,搞到扶貧款或者拿到扶貧項目。我查了一下,光是縣扶貧辦公佈的脱貧攻堅項目,預算就有1.5億多。可以想象,這必然也是各方利益羣體爭搶的“大肥肉”。
另一方面,如果扶貧工作幫到的,真的是有自尊心和感恩心、願意自立自強的貧困户還好,起碼扶貧幹部能獲得很大的榮譽感和成就感(貪污腐敗分子除外)。
但現實是,有些貧困户甚至假貧困户,把扶貧當成“薅羊毛”的手段,自己有手有腳,卻好吃懶做,靠吃救濟活着。有些人對扶貧幹部提出非分要求,滿足不了就辱罵幹部、説風涼話,讓人倍感寒心。
有一個極端的例子,某幫扶對象是個光棍,要求政府給解決找老婆問題,放言政府如果不幫他找到老婆,他就堅決不脱貧(脱貧工作成績需要幫扶對象簽字,才能認定,他就用這個來要挾)。
此類無賴,已經成了扶貧工作的一大難題。
此外,扶貧工作現在也有擴大化的傾向,不僅政府工作人員必須參與,一些老師也被要求參與蹲點扶貧,佔用了大量的業務工作時間。
4
另一個重要的公共事務就是環保。
這次回去,我欣喜地發現,每家每户都有一個帶輪子的垃圾桶(就是我們在街邊見到的那種綠色的翻蓋大垃圾桶,只是尺寸要小一些),日常產生的垃圾,倒在門口的垃圾桶裏面,政府會安排人統一來收。
以前,農村垃圾都是各自處理,一般都是往後山或小溪裏一倒了事。塑料袋、紙尿褲、衞生巾、爛皮鞋、啤酒瓶、病死豬,都堆在一起,既難看又難聞,還污染環境,現在這種情況基本上沒有了。
我們剛到家時,堂叔怕我們不知道,還特地過來交代,説垃圾不要倒在山上,要倒在垃圾桶裏,可見環保的意識,已經漸漸普及。
不過,經向縣城的同學瞭解,這些收起來的垃圾,也沒有好的處理辦法,就是集中填埋,對於垃圾填埋場周邊的人居環境、植被、地下水,恐怕影響也不能忽視。
此外,人們雖然對收垃圾有了共識,但是對水和空氣,卻還沒有重視起來。
前面説到家家户户都有抽水馬桶,但馬桶裏的污水排往何處?令人遺憾的是,據我瞭解,這些水都是直接排進溝渠,流入稻田或者河裏。
因此,在溝裏、田裏、河裏,有時能看到翻滾的糞便和腐爛的衞生紙。這個問題沒有任何人重視,大家也都覺得習以為常。
我家附近有一條河(土話叫“江坎裏”),我們小時候常常去裏面游泳,可是現在已經沒有人去了。有位村民和我説,小時候的河水他都可以直接喝,現在是洗腳都覺得不乾淨。
還好村裏飲用的自來水都是來自於山泉,所以水質有保障。但是這次也遇到一個奇怪現象:由於幾個月沒有下雨,地下水枯竭,山上儲水的井都已經沒水了。所以我們回家的前幾天,還要從別的地方提水回家用。
在我印象中,雖然小時候也遇到過乾旱,但也沒有這麼嚴重過,地下水枯竭更是聞所未聞。也許,氣候變化帶來的影響,已經波及到我的村子。
另一個難以解決的是燒秸稈的問題。
我們回去,正值秋高氣爽,按理説空氣應該非常好,但我卻看到處處濃煙,空氣中飄着黑色的草木灰,紛紛揚揚地飄落在頭上和衣服上。
以前我們去割稻子,都是從根部割,脱粒以後的稻草,要捆好曬乾,挑回家當柴燒。現在大部分稻田都是機械化收割,長長的稻草杆子留在田裏,無人在意,不僅非常難看,而且影響冬季和來年的耕作。很多人就放火去燒,因此每年這個時候,都是燒秸稈的重災期。如果去測PM2.5或PM10,肯定是嚴重超標。
不僅稻草被人們拋棄,山上的茅草和木材也已無人問津。
我帶着孩子們想去我小時候天天去的後山玩,結果不到半小時就迷路了。原來閉着眼睛也知道的路,現在全被茅草、野竹和灌木覆蓋。雜草長到兩人多高,人走在裏面,根本就不知道置身何處。
從前人們恨不得砍掉、割掉一切能帶回家燒的東西,用來做飯和煮豬食,現在都已經習慣了燒液化氣、太陽能、用電飯鍋,沒有人再去打柴。
記得小時候政府還嚴防死守,保護森林,生怕人們亂砍濫伐,如今真是恍若隔世。聽説後山還經常會碰到野豬、麂、兔子等野生動物,我還看到了一隻松鼠,這是小時候從來沒有見過的。
小時候常玩的很多地方,都已經被現在的孩子們拋棄。如以前我們抓小魚、逮螃蟹的小溪,就已經雜草和灌木叢生,溯溪上行二十多分鐘,愣是找不到一處可以下腳的地方。
小溪源頭有一塊大石皮,也是我們幼時最喜歡去的地方,我這次特地帶着孩子們去尋找,結果已經無路可致。我花了半小時,好不容易通出一條小路,帶着娃們分花撥葉,衣服被荊棘扯壞、手腳被茅草割傷,才終於來到了大石皮上面。
坐在被荒草和灌木包圍的石皮上,我不禁在想,我們曾經樂此不疲的那麼多東西、我們曾經認為天堂般的所在,對現在的小孩已經完全沒有了吸引力。他們有太多的玩具,還有了網絡和手機,已經不需要再去抓知了、掏鳥蛋、捉泥鰍、放野火了。
這到底是時代的進步還是退步呢?我沒有答案,只知道心裏有些失落。
晚上,月光皎潔,繁星滿天。雖然由於燒秸稈的影響,星空的璀璨程度比我小時候要差了很多,但已經足以引起在廣州長大的孩子們的驚歎。
我女兒本來因為堵車和回家看到滿屋灰塵,心情不好,説以後再也不回來了,卻被星空吸引,一下子就愛上了故鄉,開始盤算起等她繼承祖宅以後,要怎麼翻修。
5
為了瞭解村裏孩子們的教育情況,我專程去了我曾經就讀的小學。
本來在90年代中期時,學校就已經由希望工程翻修了一次,把舊瓦房推到,蓋起了兩層的教學樓;而現在,兩層的希望工程樓又被推倒,重新建了一棟四層的教學樓,計算機教室、語音室等一應俱全(不過這些房間暫時還是空的)。
尤為令人驚奇的是,還有壹基金和阿里公益援建的兒童活動區,有秋千、滑梯和一些小型拓展遊樂設施。
學校還新建了一個食堂,門口的垃圾桶扔滿了伊利學生奶的包裝盒,我猜這些牛奶應該是國家“農村義務教育學生營養改善計劃”的一部分。我是高中時才第一次喝到牛奶,而如今的孩子,從小就已經享受這個待遇。
之前聽説,現在每家每户都只生一個或者兩個小孩,還有一部分小孩跟着爸媽在城裏上學,農村學校人越來越少。我特地數了一下教室的桌椅,發現每個班的學生在40人左右,比我們當時60人的大班,確實是少了很多,但是也沒有少到開不起班的程度。
和老家的大人小孩聊,現在孩子的升學壓力還是很大的。雖然學校硬件條件好起來了,但是師資跟不上,也沒有城裏常見的輔導班、興趣班,更不用談什麼學而思之類。縣城的孩子基本上都會報課外班,鎮上也漸漸開始了,但是村裏還是空白。
可想而知,村辦學校的教學質量、尤其是素質教育質量和課外教育質量,肯定比城市裏要差很多。
這些孩子未來的人生,也必將艱難很多。
都説兒童是祖國的花朵。而村裏的兒童,就是種在牆根和角落的那些,充足的陽光雨露肥料,與他們無關。
城鄉教育的不均衡,從升學率也可以看出來。
鄉里的中學,每年四五百人的畢業生裏,能考上縣一中的,也就是個位數;還有一百人左右能考到鎮上的四中。而其他的學生,就只能輟學打工,或者去讀職高、中專了。
高中考大學的升學率,也不高。縣一中要好一點,二本升學率有百分之八十多。而鄉村中學普遍都在百分之三十以下,一本率估計連百分之十都達不到。
我們村那麼多小孩,在2001年我考上重本之後,連續17年都沒能考出一個二本,一直到2019年才終於又出了一個超過一本線30多分的妹妹,進了湖南中醫藥大學。
其他孩子,要麼初中、高中畢業就去打工,要麼上職高、中專,最好的,也就是高中畢業上個普通專科。通過讀書改變命運的幾率,實在是太低了。
我們常説“寒門逆襲”,但是對這些農村孩子來説,逆襲之路在那裏呢?
6
平均文化素養不高,也在給鄉村帶來一系列的惡果。
由於學歷低、沒文化,村民們出去打工,能找到好工作的很少,大部分都是力氣活,工資超過5千就已經算是很高的了。
留在家鄉的,也沒有太好的出路,做的都是城市白領看不上的環衞、收銀等低收入的工作,或者建築小工這樣的苦力活。
留在村裏混得最好的一位堂兄,人非常聰明,又勤奮好學,初中畢業後,從建築小工做起,成為建築工程師,在村裏已屬奇蹟。但是受制於學歷,很多證書都沒法考,喪失了不少好機會。
每次看到這位堂兄緊皺的眉頭,聽着他的唉聲嘆氣,我都會想:以他的聰明和努力程度,如果生在大城市,也許可以考個不錯的大學,畢業後在萬科這樣的公司工作,賺百萬的年薪。
更令人扼腕的是,很多村民沉迷於賭博。有些人一年到頭辛辛苦苦賺幾萬塊錢,過年回家打麻將全都輸光。
還有更多的人常年買六合彩,他們把不知哪裏流傳來的荒誕不經的什麼“白小姐”等地下“碼報”當成聖經,每天神神叨叨地研究。有段時間甚至還流行看中央電視台的天線寶寶節目猜特碼,如此荒謬的事情,無數人深信不疑,很多人因為買六合彩搞到家破人亡。
六合彩,已經成為農村的一大公害。
在打麻將、買六合彩風行的背後,隱藏着農村文化娛樂設施和方式缺乏的問題。
村裏沒有圖書館、沒有步行街、沒有酒吧咖啡館,到了晚上,除了打麻將和研究“碼報”,還能幹什麼呢?
聽説現在情形有一些好轉。廣場舞在農村也逐漸流行起來,有些村子修建了籃球場、乒乓球桌、健身器材等公共活動場所或器具,組建了腰鼓隊、舞蹈隊等,人們活動的地方和方式都多了。
另外,智能手機的普及,也侵佔了大家的很多空閒時間。玩手機代替打麻將,或許會讓賭博之風稍微好點。
手機還大大方便了村民的生活,公社的集市上有快遞收發點和農村淘寶店,村頭的鋪子裏也貼着微信和支付寶的二維碼,七八十歲的老太太都能熟練地用手機與城裏的孫子視頻。
但是手機也帶來了新問題。家族羣裏傳的,要麼是各種弱智謠言文章、打着色情擦邊球的小視頻,或者標題勁爆的社會新聞;要麼就是各種投票與拼團的鏈接;而且用手機買六合彩也更方便了,討論“碼經”和下注都是通過微信完成。
我特地問了村裏治安狀況如何。據村民們説,現在治安非常好,基本上可以夜不閉户,路不拾遺。偷、搶等情況幾乎沒有,偶有偷雞鴨的,但可以判斷是促狹的饞鬼打牙祭,不是為了錢,而且這種情況是如此少見,以至於村民們都放任雞鴨在外面亂跑,完全不用去管。
聽説有些鄉村吸毒的問題比較嚴重,但我們那邊幾乎沒有。只是去年鎮上有一個轟動全國的涉毒惡性案子,才讓我們知道,原來毒品問題在這麼偏遠的地方也還是存在的。
不過總體而言,我們可以非常肯定地説,村民的文化程度、道德品質、環保意識等各種素質,都在飛速地提高。
下一代比上一代,讀書更多,見識也更廣。村裏的孩子,從小就和外面的世界相連。他們的父母都是在外面打工,他們也或多或少在城裏生活過一段時間,何況還有移動互聯網這個神器。
我注意到,大部分小孩都是説普通話,而不是方言。哪怕是在村裏被奶奶帶大的孩子,也是一口普通話,因為他們在幼兒園裏都是這個語言。不僅小朋友之間全部用普通話交流,他們和爺爺奶奶之間,也是老一輩説方言,孩子説普通話。
也許,再過一代以後,村裏的方言,就消亡了。
7
除了上面這些好的壞的以外,還有幾個現象,讓我骨鯁在喉,不吐不快。
一是老家的房子和街道太亂了。
我心目中想象的老家,是那個山清水秀的美好村莊。
結果回到鎮上,映入眼前的是一個嘈雜大工地。街道兩側遍佈高樓大廈,車輛和行人川流不息,大超市、酒店、KTV、兒童遊樂場應有盡有。
但是,所有這些,都毫無規劃,和一切雜亂無章的城鄉結合部毫無二致。
村裏也密密麻麻地蓋滿了房子,人們恨不得把每一處能用的空地都封在自家的牆裏。田野裏四處是醜陋的電線杆,橫七豎八的電線,把視野分割得沒有一塊完整的藍天。
我讚歎人們生活的進步,但也不得不惋惜,這樣的城鎮和鄉村,實在是太土了,沒有一點美感。村民們審美意識和審美能力的培養,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這似乎是一個無解的問題。
作為遊子,我們無由置喙。畢竟,我們回去,只是浮光掠影看一看,慰藉一下鄉愁而已。但鎮上的人們,他們就住在那裏,那是他們日夜生存和生活的地方,他們嚮往城鎮化,喜歡城鄉結合部風格,願意按自己的方式改造自然。
我們不能説為了留住自己的鄉愁,就干涉別人的發展。
二是山上的墳越來越多,越來越豪華。
在山上逛一圈,發現到處都是墳墓。而且原來那種一個土堆、一塊墓碑的墳,現在已經被人們鄙棄了。如今的墳都是極盡奢華,佔地廣闊,墓碑宏大,墓前往往還有一塊寬敞的水泥地,恨不得比以前的曬穀場還要大。
這樣的墳不是一座兩座,而是漫山遍野,在一些地方甚至都已經摩肩接踵了,從山下望去,密密麻麻非常扎眼,既浪費土地,又有礙觀瞻,與周圍環境完全不協調。
我曾經坐動車從紹興到寧波,看到鐵路兩旁,但凡有一點山地,全部都鋪滿了墳,其密集程度,簡直足以讓密集恐懼症患者無法直視。當時我就覺得十分可惜,並且暗暗感嘆還好我的家鄉不是這個鬼樣子。
沒想到,其實環球同此涼熱,寧紹平原的今天,就是老家的明天。
而且,隨着五六十年代嬰兒潮時期出生的人逐漸老去,這種情況只會越來越嚴重。
聽説政府已經在修建公墓,提倡火葬。但我認為,根據老家人的風俗與脾氣,這個措施恐怕是難以推行。
三是紅白喜事禮節過於繁瑣。
繁瑣的紅白禮節,是農耕時代的遺留,並不符合現代工業社會的生活節奏,但在老家依然盛行,甚至有一種越繁瑣、越奢侈,就越有面子的病態攀比心理。
尤其是喪禮,一人死去,四鄰都不得安生。高音喇叭大聲放着哀樂,道士或和尚做着複雜的法事,去祭拜的客人還要三跪九叩,孝子賢孫也要跪拜還禮,而且同宗的人都得披麻戴孝,輪流跪拜,並且全面參與籌辦法事和酒席。一場白事下來,全村人都筋疲力盡。
除此以外,各種莫名其妙的禁忌、大肆鋪張的宴席、互相攀比的風氣,加上不知從何時開始流行的現代管絃樂隊(用於在葬禮上演奏各種流行歌曲),以及看客們需要支付的人情禮節,這種種農耕時代的惡習,仍然在這個工業時代頑固地留存,甚至愈演愈烈。
我認為,婚喪嫁娶,固然需要儀式感,但是老家的這種習俗,實在是太過繁瑣,早已經不適應時代的發展。
它對每一個人、每一個家庭都是負擔,沒有人不感到厭煩,但是卻沒有人能夠改變。
在經濟學上,集體博弈帶來一個損害每個個體利益的均衡,是常有的事。這個時候,系統內任何個人都是無能為力的,只有系統之外的強力干預,才能打破這個均衡。
對農村“淫禮”(過度的禮節)氾濫的現象,政府應該承擔起移風易俗的職責,改變這種狀況。
四是人情禮節負擔太重。
老家習慣了人與人的交情用錢來説話。
在外打工的人,每次回去,都有兩個最重要的任務,就是“補禮”和“拿錢”。
所謂補禮,是誰家有生老病死、婚喪嫁娶、升學起樓等事情,四鄰和親友要去幫忙和送禮,然後吃酒席。長期不在老家的人,就要在回鄉的時候,去補一個禮金。
因此,每次回老家之前,都要算好,誰家這幾年做了什麼事情,如果還沒有送禮的,就要家家去到,把這個禮補上。
所謂“拿錢”,就是親友家的老人、小孩,打工者回去都要去看望,並且給與一定金額的紅包(實際上大部分都是赤裸裸地直接給錢,不需要裝紅包)。這個金額可大可小,視乎雙方關係的緊密程度、你過往欠對方情分的程度、以及你的豪綽程度而定。
確定“拿錢”的金額,是一個非常微妙的事情。儘管沒有一定之規,卻似乎人人心裏都有一杆秤。拿多了,你浪費了錢,還讓對方欠了人情;拿少了,你很沒面子,對方也不高興,還容易惹來閒話。
通常而言,如果幾年沒回去的話,回去一趟的“補禮”和“拿錢”數額,都要花一兩萬甚至更多。對於在外面辛苦打工賺血汗錢的人來説,也是一件很肉痛的事。
交接錢也是一個無比尷尬的過程:給錢者要避開眾人,瞅一個沒人的角落,偷偷地把錢塞到對方手上或口袋裏;給錢的同時,嘴裏還要不停説着抱歉的話,如“拿少了”(“拿少噠”或“少少事則”)、“好久沒來看你”(“冒來看的你”)等。
而對方一定是極力反抗,口中唸唸有詞“你幹什麼”(“搞麼地喲”)、“不要的不要的”(“不要咯不要咯”),雙手捉住你的手用力往外推,以表示堅決不收。有時情況激烈,雙方會扭成一團,不知情的人看了會以為是在打架。
一般都要如此三給三讓,最後,收錢一方才被迫無奈地讓給錢一方“得逞”。
而得錢的那一方,又還要安排回饋:要不就是另找機會,給對方的老人小孩也拿錢(不能當場回給,否則會很尷尬,至少要過一會兒,或者等下次),要不就是把家裏的雞鴨或其他土特產回贈給對方,或者請對方吃飯。對方又少不得推辭一番,於是又來一場“三給三讓”的“古禮”表演。
對於從小就有社交恐懼症的我來説,這真是一件無比痛苦的事情。不管是給人錢,還是收人錢,於我都是沉重的負擔。這負擔不僅在於我真的不知道該給多少錢,更在於整個過程的尷尬。
而我們家有老人有小孩,家裏親戚朋友又多,不管是收錢還是給錢的機會都少不了,因此每次回去,都要一遍又一遍經歷這樣的事情,讓人心力交瘁。
可以説,阻止我經常回鄉的一個重要心理因素,就是對這種場合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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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澤東曾經寫過《尋烏調查》、費孝通寫過《江村經濟》,都是記述鄉村經濟和社會形態的經典。我這篇小短文,和兩位前輩的傳世之作比起來,無疑相差太遠。
但我認為,在社會劇烈變遷的時代,這種觀察和記錄,是非常必要、而且很有意義的。
我所寫的家鄉,也不只是這一個小山村。它是中國千千萬萬個鄉村的縮影,很多問題,都具有普遍的代表性。
縱然我的眼光和筆力有限,但也許文中提到的一些現象,能引起大家的思考和共鳴,或者吸引方家做更深入的研究。
我們已經實現了此前從未想到過的繁華。回想過去這十幾年,誰能想到這麼貧窮的山區,能發生這麼翻天覆地的變化?
而再給我們十幾年時間,它又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可以説,我們是最幸運的一代人。因為,我們完整經歷了從赤貧到繁榮的全過程,目睹了整個國家和人民的巨大進步;而且,這種繁榮是我們親手創造的。
同時,我也必須説,中國鄉村的這種繁榮,還太粗糙,帶有向貧窮報復的意味,內裏不夠精美,不夠雅緻,經不起細看。
我們距離奧地利阿爾卑斯山、日本北海道或者美國西弗吉尼亞的那種鄉村,或者中國古代聖人與文人雅士筆下的桃花源,或者我們夢想中的美麗鄉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我們的物質已經很豐富。但是,我們的精神文明,依然貧乏。
我們的村子裏,還沒有圖書館、博物館、音樂廳和各種文藝、體育俱樂部。村民們每天除了玩手機、打麻將、買六合彩、跳廣場舞,能幹的事情還不多。
我們的審美還充滿“土”味,不管是街道、鄉村還是房子,都缺乏美感。
這樣的鄉村,可能是我們的爺爺輩或父輩喜歡的,但它絕不是、也不應該是新一代年輕人的理想。
也許,到我們這一輩或者女兒這一輩,人們能夠按照新的理念和新的標準,建設一個經濟更加發達、生態更加優美、孩童更有希望、鄉風更加文明、設計更加優雅的全新鄉村。
那麼,等我們老了以後,我們或許能找到全世界最美好的、最有詩意的棲居之所——中國農村,我們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