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沖,再也不會逃跑_風聞
第一导演-第一导演官方账号-导演社群2019-10-18 23:13
她,成名甚早。
上世紀70年代末,《小花》火遍全國,18歲就拿下大眾電影百花獎的影后。
天降殊榮,卻讓這顆中國影壇冉冉升起的“新星”倍感不安,事業風生水起之時,她決定放棄名利,赴美求學。
90年代,她成為第一位被美國電影學會接納為會員的華裔演員,貝託魯奇、大衞·林奇、奧利弗·斯通……好萊塢頂級導演都與她有過合作。
不甘於此,她再次跳出舒適圈轉型當起了導演。
自己找投資,自己寫劇本,《天浴》,這部導演處女作一舉拿下台灣金馬七項大獎,把年輕的李小璐捧上了金馬影后的王座。
她是陳沖。
在剛剛結束的平遙國際電影展大師班上,我們重新認識了這位中國電影發展過程中不可忽視的魅力女星。
14歲,一句台詞,還沒説成
我進廠的時候,文革還沒結束。開始演電影是14歲,全國要拍“長征三部曲”,上影廠分到的是《井岡山》。
我當時在學校是射擊隊的,曬得皮膚黑黑的,挺像一個女游擊隊員的,導演就把我招去了。
朱時茂演男主角,我演一個小遊擊隊員,總共就一句台詞,要含着熱淚説,“老羅叔叔,井岡山丟了。”
後來XX被抓,這部戲就取消了。我挺沮喪的,意味着我又要回高中唸書了。
****《青春》,與謝晉合作是最大的幸運
上影廠有位老前輩,她覺得我特認真,讓我去演員培訓班,排練話劇、打快板、唸詩歌。
待了兩三個月吧,謝晉導演就準備拍他的電影《青春》,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就被他挑去了。
這是我最大的一個幸運,因為他的確是很會用新人。
我沒有什麼天賦,不是一個説這個小孩特靈上來就會演。他寫了二三十個小品片斷,把我放在東海艦隊,放在農村,每天讓我們排練,找到人物關係。
這樣的奢侈在今天是不可能了。
《小花》是天賜的緣分
17歲,拍了《小花》。
當時大家都很年輕,我們用彩色膠片,廠裏沒撥給那麼多,所以我們有國產的,有富士的,還有過期的,然後還不夠,就説一些回憶用黑白。
也是這些限制造成了影片的結果。而且導演和攝影都特別興奮的,説要用兩極鏡頭,這在當時是很新的做法。我不懂,但也很興奮。
作曲王酩,從開拍的第一天就跟我們在一起,感受這部電影。
他是個公鴨嗓子,吃完飯,興奮地跟我們説,曲子出來了,一邊跺腳一邊給我們唱,我們想這是什麼,怎麼那麼難聽?
最後出來這樣一個完整的作品,如果沒有他的兩首曲子,電影就不會像今天這樣給人帶來的記憶。
當年的戰爭片很少這樣注重人情、兄妹情、家庭的情感,這個是突破的。
從我17歲,一直到今天,仍然有人跟我説,演《小花》的人回來了!一個人能夠有這樣一個幸運,這一輩子做了這樣一部電影,是天賜的緣分。
《小花》
《甦醒》我沒演好,但第一次知道音樂可以這樣!
滕文驥來找我的時候,我還不到20歲,但是角色是二十八九歲,我太缺乏生活經歷了,肯定沒有演好。
但滕文驥導演當時很潮,趕在時代前面的。那是我第一次接觸到古典音樂,文革時是不允許聽古典音樂的。
在他西安的宿舍裏,我們幾個演員一起聽貝多芬、拉赫瑪尼諾夫。這個對我的震驚,心裏的那種澎湃,音樂居然可以這樣?音樂居然可以給你的靈魂帶來這樣純淨的昇華!
這是我一輩子難忘的。
成名不可信,我要讀大學
十幾歲的時候,我很無知,很茫然,很懵懂,但是靈魂深處仍然有一種憂患。
晝夜間成名的狀態,讓我十分不安,我就對這個東西無法信任,所以我覺得我必須要上大學。
我從14歲離開高中,高考恢復的時候我是17歲。
我們培訓大師班是在一個破院子裏面,上影演員劇團就在那。我就坐在屋裏複習功課,所有同學都比我大。他們看見這個孩子還有機會、有夢想,就給我拿暖瓶,要不就是打開水給我沖茶,一直支持着我。
這樣我就考進了上海外語學院,結果不經勾引,就又去拍了《小花》《甦醒》。
我就知道,如果我留在國內的話,電影對我有吸引力。但我非常理智地認為,它不是一個一輩子應該做的事情。就在這個時候(1981年),我有了出國留學的機會。
到了美國才知道自己有多貧窮,被超市嚇壞
當時出國不像今天,申請一個護照、簽證,要求爺爺告奶奶託各種人。
到了美國,兩眼一摸瞎,那種文化衝擊是今天不能比的。當時我們唯一知道的就是美帝國主義,只看過幾部美國參考片。
登上前往美國的飛機
我是文革長大的,一路都很艱難,要找一個雞蛋吃也不容易,但從來沒覺得自己貧窮。到了美國以後,突然覺得自己很窮。
一下子要自己來交房租,買吃的,這是我以前沒有承受過的。然後第一次進超市,把我給嚇的,大米有6種,麥片有12種,牙膏有23種……生活間突然出現了無限的選擇。
其實一個人有了選擇以後,你才會真正地成熟。因為你要決定,你要選擇。
到了美國以後,一個是理想的死亡,另一個就是愛情的死亡。這是兩個最大的衝擊,讓我驟然地成熟了,我差不多花了十年的時間去消化這兩個死亡。
初闖好萊塢,沒有台詞
因為沒錢,我打過很多雜活,到圖書館工作,或者幫人帶孩子,或者到餐館端盤子。
當時班上有另外一個女同學,比我大兩歲。她在好萊塢做特技演員,專門替人騎摩托車、騎馬、開車。然後兩個人就聊起來了。她説你要去試試,做演員一兩天,掙得比在餐館打一個禮拜的工還要多。
我一聽,得去試啊。從大學坐了差不多兩個鐘頭的公共汽車,到了一個經紀人的辦公室,拍一張照。
後來就接到一個電話,是當時美國一個挺紅的電視劇,裏面有一個選美的場景,一個台灣小姐,穿上旗袍。
這是我在好萊塢的第一個角色,沒有台詞,就在台上走一遍,從左走到右,是我的處女作。而且他們一天的工資的確是我一個禮拜的工資。
在那之後就是《大班》,然後是貝託魯奇的《末代皇帝》。
陳沖與貝託魯奇(左)
拍完《末代皇帝》,這輩子不許幹別的了
當時貝託魯奇在全球各地找東方人的臉,會説英語的演員。已經找了一大圈了,沒找到。副導演就就跟導演説,其實你也不用找了,就是陳沖。
《末代皇帝》整個拍攝過程就有八個月,我所參與的部分差不多半年。在這半年當中,我看到的是各部門的技術上和才華上都是最頂尖的藝術家。
跟他們在一起,就是這樣耳濡目染的,對電影的情感,對電影的愛,這一輩子也許不幹別的了,不再逃跑了。
而且日後我做導演,這段經歷也是對我最有用的,等於是導演課吧。因為我沒有上過電影學院,都是在實踐當中去學習。
作為演員,我雖然有了一些經驗,但還是比較幼稚。當時就把溥儀、婉蓉的回憶錄讀了,跟導演大部分就是閒聊,瞭解一下當時的歷史。
還有,我發現導演對你的欣賞、理解、關注足以讓你做得比自己原來好很多。
因為有時候年輕人並不知道自己的優點在哪裏,我們隨大流,你覺得你可能看到了,實際並沒有。剛才還有人在跟我説抖音的李佳琦,你會覺得你的優點在那嗎?李佳琦,他買唇膏你就買唇膏,那個唇膏一定適合你嗎?
那拍攝上就不用説了,我第一次感受到電影的詩意,它比小説,在視覺上、聲音上、音樂上、語言上更接近詩歌。
大衞·林奇和他女朋友吹了,才讓我演的《雙峯》
當時《雙峯》的導演他有個女朋友,是非常有名的模特,意大利人。這個角色就是寫給她的,好比平遙這樣一個地方,大家都是互相認識,突然來了這樣一個外來者,一個闖入者。
當時導演跟她吹了,吹了以後她就不演了。後來説不是意大利人也可以吧,就把我叫去了,也是一個外來的闖入者。
人生真的是很多很奇妙的因緣,如果他沒吹,我就沒這個戲。
陳沖與大衞·林奇
《天與地》可惜我沒有劉曉慶的勇氣
有一天我在洛杉磯時報上看到一個書評,講一個越南女人到美國之後寫的自傳。這個自傳我去讀了一下,被深深地吸引到了。
雖然她是越南人,但她也是個東方人。我當時想為自己創作角色,就決定把這個自傳的版權買下來,我要演這個人。
這是我第一次去買版權,基本上都要籤合同了,突然半路殺出一個奧利弗·斯通。他買下來,一擱就是兩三年。等到自傳的續集又出來,奧利弗·斯通就覺得可以拍這部電影了,就是後來的《天與地》。
《天與地》奧利弗·斯通導演
那個時候我快30了,自覺老了,演不了了,女主角一開始的時候是14,我當時要有劉曉慶的勇氣就好了。
後來奧利弗·斯通跟我聯繫,説你能不能演她媽?我説你要我演她爸我都去。
我學了好多,因為奧利弗·斯通是一個特別有激情的導演。他跟謝晉導演一樣,堅持要體驗生活的。所以當時我們,還有一羣非職業演員,每天在稻田裏種地,腰痠腿痛。
陳沖(左二)與奧利弗斯通(中)唱K
30歲青春葬禮上,遇到關錦鵬和《紅玫瑰與白玫瑰》
我三十歲的生日過得特別隆重。
在洛杉磯過完了就到上海過,就是為青春送葬的那種感覺,鮮花多的真的跟葬禮一樣。
那時候不知道誰給我介紹,説關錦鵬導演跟他的美術今天也想來。我説行啊。我對關錦鵬是有了解的,對他的電影也很欣賞。
我覺得是很幸運的,也挺奇怪,我自己更像白玫瑰,然後他們兩個説怎麼能,你肯定是紅玫瑰。我説好吧。
不知道,機會就是這樣來的。
《天浴》是我們一代人的犧牲,必須拍出來
1994年出演關錦鵬導演的《紅玫瑰與白玫瑰》,然後到1997年當導演拍《天浴》,中間只有三年時間。
其實當時沒想過自己要拍戲。得了最佳女演員後,才引起我的一番思考。30多歲的人了,在好萊塢大多都是演反面角色,已經不再是“花瓶演員”了。我覺得,我要講一個自己的故事。
正好我的好朋友嚴歌苓跟我説起這樣一個故事(《天浴》),是她朋友的經歷。
我在從柏林到舊金山的飛機上,不停地寫。差不多12個小時就把那個劇本拉出來了。等到了舊金山,當時嚴歌苓住在舊金山,我就説我們把這個電影拍出來吧。
我差不多九歲十歲的時候,家裏就在討論,怎麼樣才能保住我跟我哥不要去很遠的黑龍江、雲南插隊。
所以我有一種倖存者情結,如果不拍那部戲,我就不能拍任何其他的戲,這是我們那一代人的青春,那一代人的犧牲,我必須拍。
拿着一個劇本出去跟人要錢的時候,這個痛苦,就硬着頭皮去找富人。這種富人一晚上打麻將可以輸掉一百萬美金,就跟我要這個那個,證明投資一定能回本。我心想,我怎麼知道怎麼回本?
當時我沒什麼經驗,但是好在我周邊的人是有經驗的。
我們當時在外景拍了兩個月,回上海拍了兩個禮拜左右。整個過程特別令我興奮,你能夠感受到自己成長的弧度,那是最幸福的。
《太陽照常升起》,原來我在姜文腦袋裏是十三點!
認識姜文導演其實也是在那之前挺久的了,特別欣賞他。他老給人講劇本,講完了我覺得挺美妙的,挺好的,也不知道這裏面有我什麼角色。
突然有一天他説,你來給我演戲吧。我説行。也不知道演什麼,就定了機票。
就在我出發之前,他快遞送了一個劇本。我就在飛機上看這個劇本。姜文説你要演的是林大夫,這個非你莫屬,你就是這麼個人。
我看完劇本以後,發現這林大夫是十三點啊!原來我在姜文腦子裏就是這麼一個十三點!
《太陽照常升起》林大夫
其實林大夫非常容易演。
姜文是個非常能引導演員的一個導演。跟黃秋生演的這個人物示愛的時候,姜文給我的一個提示是什麼呢?你們想不到的。
他説你想想,上了台以後領奧斯卡最佳女主角的那個感覺,那種激動,發表獲獎感言的那個感覺,就是你跟他示愛的感覺。這多好啊!
所以,跟這樣的導演合作,其實挺過癮的。讓我知道怎麼跟演員説話是有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