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大學博物館“贗品”風波調查: “大家都沒有發聲,不想惹麻煩”_風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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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0月15日下午,重慶大學博物館大門緊閉,館前仍擺放着一週前慶祝開館的花籃。
(南方週末記者王華震/圖)
重慶大學曾邀請十四位國內專家對文物進行了鑑定。南方週末記者在對十四位專家進行梳理後發現,大部分專家並不是文物鑑定專業的。未經專家嚴格鑑定,這批“文物”就這樣進入了公立大學的博物館。事件發酵後,重慶市文物局向媒體表示,重慶大學博物館及其所辦展覽均未備案。
文 | 南方週末記者 王華震
“它開館後,我們重慶收藏圈有人發起在裏面找‘真貨’的比賽,誰找到一件真的,誰就贏。”江上對南方週末記者説。
2019年10月14日下午,江上在自己的微信公眾號發表文章《重慶大學耗資670萬建了一座贗品博物館?》。六天前他參觀了新開的重慶大學博物館,卻發現開館新展上的“文物”幾乎都是贗品。“我只能説我看到的全是假的。我肯定贏不了那個比賽。”
江上愛逛博物館,每到一處看到什麼文物,會在自己的公眾號裏自娛自樂地寫上兩句,關注者原本只有四百多人,都是他的朋友。
關於重慶大學博物館的文章發佈後,閲讀量卻在幾個小時內突破十萬加,衝上微博熱搜榜,這個小公號在一夜之間暴增了五六千粉絲。面對網友們的質疑,重慶大學官方於10月15日中午回應將“進行核查”。
也有網友不認同這篇文章,給江上留言“你做人很失敗,沒有朋友”“胡説八道”……江上沒有刪掉這些留言,一一調侃了回去。“説實話我覺得罵的聲音比較少,這個出乎我的意料。”
也有人開始舉報這篇文章。江上甚至在公眾號後台看到疑似吳應騎本人實名點擊了舉報。“我覺得如果君子坦蕩蕩,就沒有必要採取這種方式。”吳應騎正是此次展覽的藏品捐贈人。
文章發出不到24小時,重慶博物館的大門已經緊鎖。10月15日一早,博物館保安就接到“今天閉館”通知。“明天開不開也不知道,等下個通知吧。”閒坐在博物館門口的保安對南方週末記者説。
博物館門口徘徊着一些慕名而來的參觀者。從年輕的姑娘到年逾古稀的老爺爺,都想來看一看這座爆紅的博物館。
一位大爺開車專門來看這個展覽。“我對贗品這種東西是很氣憤的。前幾天開車經過都沒有來看,今天特地來看,想不到閉館了。”從事珠寶紋樣設計工作的孔先生也心有不甘地對南方週末記者説:“本來我也想來拍一些照片,回去在自己公眾號上寫個文章,談談它們假在哪裏,想不到看不到了。”
重慶大學博物館參觀路線導引圖(南方週末記者王華震/圖)
1
極為罕見的“國寶級文物”
“我們收藏圈的人開玩笑説,如果館裏的東西是真的,那不知道要坐幾輩子牢!”江上説。
江上指的是捐贈文物的來源問題——展品中的一些文物,如“天子駕六馬車”“雁魚銅燈”在國內都是極為罕見的“國寶級文物”。江上追問:“如果它是真的,那他從哪裏得到?什麼手段得到?”
吳應騎是重慶大學藝術學院的退休教師。在重慶大學的官方網站上,吳應騎的個人介紹頗有傳奇色彩:“為專業研究,曾遠涉天山……;西去敦煌……,北上雲崗、晉祠;南下雲南麗江……,直接受業於啓功、徐邦達、謝稚柳等名家,又與李可染、劉開渠等大師交往甚篤。”
吳應騎的捐贈始於四年前。重慶大學是一所傳統的工科985大學,原本沒有文物與考古專業,校方一度想建立相關專業。“我們文史哲各個方向的專業,基本都在高等研究院下面。”重慶大學高等研究院教師白行遠向南方週末記者透露,當時高研院以學術力量不足為由,否決了學校建立文博專業的動議。隨後,重慶大學藝術學院開始積極爭取。白行遠回憶:“吳應騎當時是藝術學院副院長,他就開始一直搞這個事情,這所有‘文物’都是他捐的。”
為了建立文博類專業,吳應騎從中周旋並捐贈藏品。2015年,重慶大學官方網站曾發佈題為《重慶大學舉行擬建博物館藏品評估暨文博研究院籌建專家會》的新聞通稿。在新聞中,“重慶大學邀請國內14位博物館建設及文物專家就重慶大學教授、收藏家吳應騎先生對重慶大學擬捐贈的藏品進行評估,並對籌建重慶大學博物館和重慶大學文博研究院的可行性進行論證。”
如今博物館建好了,文博專業卻仍未建成。重慶大學黨委宣傳部宣傳科幹事趙深對南方週末記者説:“文博研究院是和博物館掛在一起的,和博物館是同一個機構,在一處辦公,兩塊牌子是和博物館同時發文成立的。”然而,這個文博研究院沒有招收學生。白行遠明確地表示:“我們目前還是沒有文博類的專業。”
經過三年多的建設籌備,重慶大學博物館於2019年10月7日正式開館,以此為校慶90週年獻禮。開館首個展覽“大象有形——中國古典造型藝術展”的展品,即來自吳應騎的那批捐贈品。
“展品包括玉器、青銅器、陶瓷器、佛造像、掐絲琺琅器、百寶鑲嵌、竹雕筆筒、古代玻璃器等類別,共計四百餘件,充分展現了中國古典造型藝術的發展脈絡和傳統文化魅力。”重慶大學博物館的官方公眾號上關於此次展覽的新聞通稿這樣寫道。正是這批藏品引爆了網絡。
“朋友圈有人發了照片和帖子給我,我都覺得很荒唐,作為一個大學博物館,藏品這個樣子,完全不敢想象。”吳應騎曾經的同事、四川美術學院工藝美術專業退休教師吳渝看了展品照片後對南方週末記者説。吳應騎入職重慶大學之前,曾在四川美術學院工作過。
在江上看來,這些藏品的作偽痕跡過於明顯,簡直到了荒唐可笑的地步。由於10月15日以來博物館一直閉館,很多專家沒有辦法進行實物鑑定,但通過照片,一些專家還是發表了自己的看法。
“你看這個跪着的玉人,它的器型很像商代的東西,也確實出土過商代的玉跪人,但是它身上的紋飾又是典型的戰國紋飾。這些有悖邏輯的地方,使得這件藏品看起來很可疑。”浙江省收藏協會玉器委員會主任何少峯在看了博物館裏面一件“玉跪人”的文物照片後對南方週末記者説。
重慶大學博物館中展出的玉跪人,浙江省收藏協會玉器委員會主任何少峯根據展品圖片認為這件文物有悖邏輯,看起來很可疑。(資料圖/圖)
重慶大學的新聞通稿提及,2015年12月,重慶大學曾邀請十四位國內專家對文物進行了鑑定。南方週末記者在對十四位專家進行梳理後發現,大部分專家並不是文物鑑定專業的。其中北京電影學院的胡德智其實是北京電影學院現代創意媒體學院動畫理論的客座教授。公開資料顯示,胡德智和吳應騎都是1982年畢業於中央美術學院美術史系。
同樣參與鑑定會的中央文化管理幹部學院副教授曾陸紅曾向媒體坦承:那次“鑑定會”只是“藝術漫談”,並沒有鑑定。
十四位專家之一的中國傳媒大學亞洲傳媒中心郝衞東教授對南方週末記者直言:“我不是文物界的,也不是美術界的,這些東西我不太瞭解。”據郝衞東回憶,他是從文化產業發展角度來看這些展品的。“當時是吳應騎還有重慶大學邀請我去的,我就是想觀察一下大學辦博物館這樣的文化產業方向。我是研究文化產業的。”
未經專家嚴格鑑定,這批“文物”就這樣進入了公立大學的博物館。事件發酵後,重慶市文物局向媒體表示,重慶大學博物館及其所辦展覽均未備案。
據吳應騎女兒吳曉妮向媒體透露,目前吳應騎身體抱恙已入院治療。吳曉妮拒絕了南方週末記者的採訪,她在回覆短信中稱:“我可以用生命告訴你現在這些人説的都不是事實!”但沒有附上事實證據。
2
捐贈者吳應騎
“確實感到痛心,本來都是一個院子裏的人。”吳渝是吳應騎十年前的老同事。他來川美任教的時候,吳應騎已經在川美工作了。“工作上有來往,他是《當代美術家》雜誌的主編嘛,後來他被學校免職之後,我和他的來往就少了。”
《當代美術家》是川美的學報,吳應騎多年來擔任執行主編的職務,結識了大量學術圈的人物。吳渝口中的“免職”,是一件多年來流行於川美校友口中的並不光彩的往事。
10月17日,吳應騎的另一位前同事林木在網上發表公開聲明,回憶了這段往事。
“那大概是1997年前後的事。那時,吳應騎擔任四川美術學院學報主編,又在重慶人民大禮堂辦了畫廊。因畫廊售賣傅抱石的假畫,被買畫者告發,而引起四川美術學院全體教職工憤怒。我還寫了《假教授賣假畫》一文在《文藝報》發表。在包括我在內幾十個教授聯名舉報的情況下,吳應騎被免去主編職務。”
四川美術學院原副院長唐允明亦向媒體證實了這一説法,稱當時學校領導班子開了黨政聯席會,對吳應騎免職。
“在川美,他是在行政系統的。他從央美畢業過來之後,先是在川美陳列館,也就是現在的美術館工作,後來去了學報,沒有當過教師。”令吳渝感到不解的是,因此事被免去職務的吳應騎,後來竟然去了重慶大學藝術學院。
“他幾乎沒有學術成果,在川美的時候他也沒有學術成果,但是他的社會活動能力很強。”吳渝告訴南方週末記者。“社會活動能力很強”的吳應騎甚至客串過豆瓣評分2.9的電影《富春山居圖》。
據吳渝回憶,吳應騎去了重慶大學之後,就切斷了和川美的任何人的來往。“他因為這些藏品嘛,搞了個文博研究院,他兒子做院長,其實重慶大學‘文博研究院’就是在這批藏品中發展出來的。”
吳應騎的兒子吳文廈目前擔任重慶大學博物館館長和文博研究院院長,兒媳則擔任策展部主任。據天眼查顯示,吳應騎、吳文廈以及吳曉妮是多家商業公司的共同參股人。
關於吳文廈出任博物館館長的資質問題,重慶大學方面拒絕了南方週末的採訪,稱一切以調查結果為準。
江上認為,大的公立博物館一般不存在大量贗品的情況,其中的藏品基本上都來路清晰,或出自考古挖掘,或有緒流傳。由於來路混雜,私人博物館則更容易出現贗品。“任何人誰都不能確保自己一輩子不走眼。”江上曾和陝西、河南等地的很多私人博物館主人交流,“大家都是很好的藏友,都覺得這是正常現象。”
但在江上看來,不管是公立博物館還是私人博物館,都不會出現這樣大規模贗品的情況。“如果一個博物館辦成了冀寶齋,進去後整個一奇幻之旅,一眼看過去一件真的都沒有,那肯定要質疑辦這個博物館的用意是什麼,目的是什麼?”
冀寶齋是河北省一家以古陶瓷為主的大型綜合性民營博物館,其藏品真偽一直存在爭議。2013年7月,網絡作家馬伯庸發表博文《少年Ma的奇幻歷史漂流之旅》,揭露該博物館展品造型荒謬,文字説明明顯有悖歷史常識。
“這就像蒙選擇題一樣。你去買文物,可能買到假的,也可能買到真的。如果你全是假的,就像蒙選擇題全蒙錯了,這個概率也很小吧。除非他是有意地選擇錯誤答案。”江上對南方週末記者説,“比如那個捐東西給北師大的人,也捐了很多‘國寶’,那他是不是通過捐藏品,弄一個博物館館長來當,然後自己的文物就能升值,是有這個目的嗎?”
2016年,北京師範大學校友邱季端向北師大博物館捐贈了大約6000件陶瓷文物。當時,北師大為了這批藏品宣佈成立中國古陶瓷博物館、中國古陶瓷與中國古代文明研究院,並任命邱季端為首任館長和研究院院長,同樣引起外界巨大爭議。
截至南方週末記者發稿,吳氏家族沒有對他捐贈這批藏品的意圖做出説明,“待事情真相大白的那一天到來吧!”吳曉妮在給南方週末記者的短信中説。
3
“國寶幫”
江上認為,此次重慶大學“贗品”風波並非個例,一個被稱為“國寶幫”的羣體近年來在收藏界非常活躍。這個羣體的一些收藏經常被專業人士認為是買假貨、收藏假貨。
“他們認為自己手裏的都是國寶。”江上經常碰到“國寶幫”。江上在公眾號上寫文章直指兒童文學作家朱奎。“他就是典型的國寶幫,他玩什麼?玩雞缸杯。雞缸杯全世界僅存的就十幾件,還是品相不那麼完美的。這個朱奎家可能有一車,各種形式的雞缸杯。”
2015年,浙江師範大學陶瓷藝術館開館,該校美術學院退休教師李舒弟捐贈了171件自己的藏品作為開館特展,但這一百餘件陶瓷器很快被網友指出有作偽的痕跡。“展品中有一件‘元代霽藍釉白龍紋梅瓶’,存世僅有三件而已,怎麼突然又出來了一件?”當時在網上指斥其偽的網友梁曉新説。
2016年,浙江美術館舉辦了“漢風藏韻”古代金銅佛像特展,但當時就有媒體電郵曾經給這批文物做過鑑定的美國專家皮特·梅爾斯,梅爾斯表示:“這批佛像的鑄造時間可能在2004年到2008年之間”。
江上認為“國寶幫”分兩派,一派是“傻”、自我催眠、自我麻醉,覺得自己的藏品天下第一;另一派是“精”。吳渝也認識屬於“精”的一派“國寶幫”:“高智商、高學歷,還是上海一個雜誌的主編,都不是傻子,精得很。他們的東西假到荒唐,連學生都看得出來,難道他們自己不知道嗎?”
“國寶幫”平時和真正的文物收藏者不來往。“一條線是專心做收藏的,另一條是專門玩假貨的。這兩條線是永遠不會來往的。”吳渝對南方週末記者説。
江上也認同這樣的説法:“玩真東西的人和玩所謂國寶的人沒辦法玩到一塊兒去。”
據吳渝回憶,自己與重慶當地的收藏家有些接觸,但幾乎沒看到吳應騎的身影,“他(吳應騎)和重慶本地的收藏家來往很少。”2015年重慶大學那場“鑑定會”上,吳應騎所請的專家也大多為外地非文博專業人士。
重慶市文化遺產研究院聚集了重慶市最多的文博專家。該機構信息中心一位吳姓工作人員對南方週末記者表示:“我們內部梳理了一下,我們單位沒有專家代表個人或單位去參與過。”
曾經因為浙師大事件隱身多年的李舒弟於10月16日在網上突然發文力挺吳應騎,稱“哪怕是贗品博物館,那也是任何一個國家無不歡迎的善舉”。
江上回憶自己當年戳穿朱奎收藏的“雞缸杯”,朱奎第二天就“找上門來了”。
北京一位接近收藏界的匿名人士向南方週末記者透露,他第一時間就聯繫了自己認識的所有大小收藏家,但沒有任何一位收藏家敢出來面對媒體。其中一位收藏家告訴該匿名人士,十幾年前他就揭露過另一個所謂“收藏家”的藏品作偽,接着他就被糾纏、造謠了多年。
正因如此,正規收藏界漸漸對“國寶幫”保持沉默。
事實上,在10月14日江上發出文章之前,已經有多位重慶收藏圈的藏家看過這個展覽。“一個藏家進去沒走幾步,就出來了。”江上説,但是大家都沒有發聲,“不想惹麻煩。重慶媒體圈有好幾位很資深的收藏家,他們都去了,都下來發牢騷。我問你們為什麼不(公開)説?那隻能等我這個已經退休的老頭去説了。”
江上的愛好是逛博物館和撿流浪貓。他對自己的定位就是一個參觀者:“我只是一個參觀者,説了參觀者的想法。”
每到一個地方,江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看博物館。他去過很多私人博物館,如果私人博物館裏有贗品,他覺得“情有可原”。“但是學校博物館它針對的就是學生,那你給學生看什麼,學生就接受什麼樣的教育、什麼樣的文化信息。我覺得這兩者它的危害性不一樣。”
文章發出後,重慶大學一位大二學生留言:“江上老師你好,我看了你的文章我覺得很震驚,我也覺得很丟臉。我不敢相信我們學校的博物館居然是這個樣子,我去問了我的歷史老師,我的歷史老師很坦率地告訴我説人家説的是對的,老師還跟我們説,你們出去社會以後一定不要急功近利,要踏踏實實的一步一個腳印地走。”
文章來源丨南方週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