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錯,我是個流氓!【真實生活】_風聞
历史教师王汉周-历史教师王汉周官方账号-对历史不感兴趣的人,都关注了2019-10-18 13:36
作者| 王何何
來源| 歷史教師王漢周

配圖:和尚摸得,我就摸不得
這是阿Q,唯一的勝利
01
我是一個流氓,小鎮上的人都這麼説。
流氓一詞最早被用作對我的稱呼好像是在我小學三年級的時候。
小鎮南邊街角幾個在水井邊洗衣服的長嘴老婦説我是小流氓,我覺得她們的這種説法有些荒誕無禮。
於是我頂着毒辣的太陽叉着腰桿理直氣壯地站出來進行反駁:“一派胡言。”
後來我周邊的同學乃至我的班主任都叫我小流氓。
我不明白他們究竟是根據我身上的哪種特徵得出這樣欠妥的結論,導致我不知該如何去自證清白,於是我只得選擇了沉默。
再後來小鎮上的人——包括鎮西頭賣豆漿油條的老張、鎮東頭收破爛的老賴、鎮南頭的鐵匠老吳以及鎮北頭的老年痴呆症患者老葛,都認為我是個流氓。
於是我不得不在某個獨處的深夜進行了一場深刻性的具有革命意義的反省思考——我究竟是不是個流氓。
最終思想無縛雞之力的我還是無法推翻“多數即真理”這一多數人眼中的至理名言。
不得已我只能少數服從了多數——我也認為我是個流氓了。
02
在某個月明星清的夏日晚,我騎着一輛破舊的大永久,拎着半斤自烤酒,吹着口哨上山頭避暑納涼。
酒過微醺,望着滿天的星辰,藉着酒勁我打開了一直處於塵封狀態的記憶。
就像翻開了十數年來一直未曾正眼目睹過的關於我自己的老舊黑白照片相冊。
打從記事起我就不知道母愛為何物,兒時的我曾在多個雨後的中午。
“啪嗒啪嗒”踏着草鞋跑到父親跟前稚聲問:“媽媽呢?”
父親仰頭喝一口酒,兜頭給了我一巴掌:“要我説多少遍,死了!”
為此我迷茫了,因為我曾聽鎮上男女老少眾口一詞説道:“你媽跟一個貨郎跑了!”
父親終日借酒買醉不務正業,爺爺又去世得早,家裏的一切農活全靠奶奶操持。
青天白日下,奶奶用個被單把我勒在她的背上,臉朝黃土背朝天,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勞作着。
苦不堪言地過了幾年之後,奶奶終於熬不住,大病在牀,某天半夜“嗚嗚”哭了幾聲之後與世長辭了。
奶奶撒手人寰後,父親的一個堂哥從百里外的一個小城連夜趕來,進了我家門二話不説一腳把父親踹翻在地破口大罵:“豬狗不如的東西!”
從記事起到奶奶去世這幾年的光陰,是我這一輩子內心深處不可觸碰的暗疤。
在之後的時光裏,它就像一部失控的黑白色恐怖電影或在深夜或在某天下午悄然在我夢中播放開來,不可阻擋。
父親捱了一頓打後,第二天就不見了蹤影,鄉親們説父親應該是跑了,不會回來了,我得知以後跑進屋裏趴在牀上笑了一整天。
但很快我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今後誰來養活我呢?
後來還沒等到我捱餓,三十多歲沒討到老婆孤身一人的舅舅就從鄉下搬過來和我一起住了。
並且在鄰里鄉親的建議下,舅舅把我送進了學堂,彼時我八歲,上了一年級。
我成長到八歲,沒有一個玩伴,我渴望融入鎮上小孩玩耍的隊伍,就像太陽下樹葉上一滴待蒸發的水珠渴望融入樹底下奔騰的河流的那種渴望。
但渴望終究只能是渴望,沒有哪位家長願意讓孩子跟擁有這樣家庭的我玩耍,甚至有幾個調皮的小孩會用石子扔我,同時罵道:“你媽是婊子!跑啦!你爹是酒鬼!醉啦!”。
於是我就只能選擇終日匍匐在奶奶的背上忍受太陽的暴烤,痛不欲生。
我原以為我進入學堂後這種情況能夠隨之改變,但事實證明我當時確實還是一個天真的孩子。
偏見無處不在,我成了班上唯一的被孤立分子,並且不能夠再匍匐到奶奶的背上躲避世界的冷眼嘲弄。
後來舅舅成了我唯一的夥伴,理由是,他孤身一人,我也孤身一人。
那天是週日,天氣很好,萬里無雲,我和舅舅把家裏的水牛牽到田野裏後,就躺在草皮上看着天空發呆。
時間彷彿靜止了,一陣涼風吹過來,拂得周邊的碎草都跳起了舞,舅舅打了個哈欠坐起來説:“你待這,我去那邊看下!”
當時我才十歲,無法更深層次地思考舅舅口中的“看下”是何意思,如是今日,我想我一定能從他的眼睛裏看出一些異樣的東西。
當時我最怕孤獨,半睡半醒的我聽到舅舅的話後猛地坐了起來:“我也去!”
舅舅臉部抽搐了一下,不理我自顧自地走了。
我趕忙站了起來拍拍屁股上的灰塵追了上去。
我屁顛屁顛跟隨舅舅爬上田埂,跨上小橋過了河,走了百十來丈遠又饒過了一個五丈見圓的小水塘。
我抬頭一看,到了鎮東頭房區了,我和舅舅正站在一間磚瓦房下。
舅舅回身用食指對我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隨後往那間磚瓦房的通風孔趴了過去,我不解其意,痴痴看着舅舅的一舉一動,但彷彿時間又靜止了,舅舅趴在通風孔上後就一動不動。
我等煩了就輕聲喊了舅舅兩聲,舅舅不予理睬,我嘟着嘴搬來了幾塊磚頭墊在牆角,然後踩了上去,我看到了至今沒忘的畫面。
通風口裏,是一個很大的空間,在這個空間的中間處有一口大石缸,三個中年婦女正全身赤裸着站在缸邊用瓢舀水洗澡,有説有笑。
就是這個場景讓舅舅如痴如醉,今後步入青春期的我,在每個躁動難安的夜裏,總是一遍又一遍不由自主地回憶起十歲那年那時的那個畫面,並以那個畫面為起點,主觀意識裏引申出了許多新的東西。
那是我從記事以來第一次看見女人的裸體,也是之後較長時間裏的最後一次,原因是我看見這個畫面之後心裏湧起了一股莫名的熱浪,讓我腳底打了滑。
我摔在地上以後沒有感受到任何應有的疼痛,腦子裏仍是三個一絲不掛的裸體。
直至感受到臉上紮紮實實捱了一巴掌,我大夢初醒般抬起頭,舅舅早就無影無蹤,面前是一個一臉鬍渣的農家漢子,他瞪着眼睛問我:“幾次啦!”
看着他臉紅脖子粗的模樣,我嚇傻了,我知道自己是第一次但我不能確定舅舅是第幾次看到這樣的情景,故此我説話有些吞吐 :“第一次…”
漢子沒等我説完又朝我臉上呼了一巴掌,我徹底懵圈了…
又捱了幾巴掌後,我哭着嚎着拖着沉重的步伐回了家,不搭理迎面上來噓寒問暖的舅舅,走進屋裏躺到了晚上。
自那天起,我便會在街頭巷尾零零星星聽到幾個婦人議論我,叫我“小流氓”。
聽到這個稱呼,我十分費解,我認為我不是流氓,因為我並非主動要去偷看那三個婦人的裸體,而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動看到的,所以我不應該被稱做“小流氓”。
如果一定要給“流氓”這頂帽子找個腦袋扣上去,我覺得舅舅比我更適合,但我向眾人辯解時又不便説:“那天主動看的人是我舅舅,我是被動看到的,我不是流氓!我舅舅才是!”
於是在某些場合下,我只能一遍又一遍重複喊着:“瞎説!瞎説!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後來隨着年齡增長,我又主動想戴上“流氓”這頂帽子了。
很多次我按耐不住源於內心最深處的燥熱,不顧會挨呼嘴巴子的風險,在相同的時間,一次次跑到相同的地點,企圖看到與當時相同的場景,卻再沒有一次成功過,我也就暫時沒能變成流氓了。
03
一個人在遭受到不公平對待時,難免會怨天尤人,痛罵蒼天,但讓你遭受這些“不公平”的人卻認為這一切都是理所應當的。
老天總是站在人多的那一方並賦予了他們時間作為武器,後來經過時間的洗刷,不公平也就變成公平了。
十二歲那年,我上了五年級,班上乃至全校仍沒有一個人樂於和我玩耍,但那時我已習以為常。
和他們一樣認為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所以我也不再奢望能融合進他們的學習和生活。
秋天留給我的記憶像一塊冗長而哀傷的黑色幕布,太陽西下,黃得有些發黑的陽光遍撒在山包上、房屋上、大樹上以及小河裏和枯黃的稻子田裏,黃黑色的小鎮在我眼中變得氣氛沉重而詭異,那種感覺,就像在做一場做不到盡頭的噩夢。
某天下午的最後一節課,班主任如約而至卻沒有帶教案,他站在講台上大手一揮:“跟我去田裏割稻子去!”
同學們歡呼雀躍,農家孩子善於割稻子,不善於讀書。
但是我聽到這個消息,卻沒有高興起來,不是因為我善於讀書不善於割稻子,也不是因為我裝高冷裝淡定喜怒不形於色,而是因為於我而言不管是讀書或是割稻子,我都是孤身一人,這一點並不會因為時間地點或是所做的事的改變而改變。
大家在班主任的號召下興致勃勃割起了稻子,我不樂於加入這種集體性活動,於是假裝肚子疼要拉屎。
在和班主任請了假後,我跑到距離他們較遠的另外一塊稻田躺下,眯着眼睛看夕陽。
紅色的太陽在我對面的山頭越沉越低,稻草撓着我的耳朵,幾隻無名蟲在我頭上在我身邊上竄下跳,鳥兒從我視野裏的這一頭飛往那一頭。
此情此景,時間又彷彿要靜止了,我又無故回想起了那天和舅舅放牛時看到的場景,我的身體燥熱難安起來。
就在我迷離之際,突然聽到了陣陣低喘,起先我以為是我回想起那天的畫面所產生的幻聽效果,但定了定神之後,我意識到這聲音就真實地出現在我的耳旁。
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興奮,雖然年幼的我未經男女之事,但憑藉本能我還是判斷出在距離我不遠處的稻田裏,有一男一女正在上演着不久前剛出現在我夢裏的情景。
我屏着呼吸聽了片刻之後,身體像被火點着了一般,五臟六腑都沸騰了起來,我開始大膽地站了起來,夠着脖子想要看清離我十米開外的稻子稞落裏的場面,但顯得有些徒勞。
於是,暈了腦袋的我開始不計後果一步一步往聲源處慢慢挪過去,聲音越來越清晰,我隱隱約約能看到了一具赤裸的身體在稻草間一起一伏。
幾乎就在我看到的同時,兩個聲音戛然而止,隨後兩個裸體坐了起來,我看到了女方赤裸的上身之後呆立在原地,直到女方一聲劃破天空的刺耳驚叫把我從九霄雲外拉了回來。
隨後二人像受驚了的麋鹿抱起衣服一溜煙跑到不遠處的田埂後邊,過了一會兒,我的班主任和幾位同學聞聲而至,問我發生了什麼,我一時語塞。
此時剛剛的兩人已經整理好了衣冠腆着臉從田埂後面強裝淡定地走了出來,男人豎着眉毛指着我説道:“這小孩是個流氓,偷看我女人撒尿!”
班主任和眾同學皆譁然。
我本欲加以辯解並説明事情真相,但環顧四周,竟無一可信可説之人。
於是在今後的歲月中我順理成章地成為了眾位同學口裏偷看女人撒尿的流氓,這事兒一時之間在校園裏成為同學們茶餘飯後侃閒時的笑料。
同學們都認為我是個不折不扣的流氓,可我卻跟他們有不同的看法。
因為我知道這次所謂的“偷看女人撒尿”一事完全是無中生有,從這個層面來説“我是流氓”根本就無從談起。
如果要從事情的真相那個角度來探討“我是不是流氓”,那麼我覺得那兩個在田野間苟合,並且顛倒是非的男女比我更適合“流氓”這頂帽子。
我後來的沉默讓那兩男女感到有些錯愕,以至於之後在街上碰面,他們總是羞紅着臉迅速瞟了我一眼,而後低下頭匆匆而過。
04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到本世紀的最初五年,由於人口暴增和有限土地之間的矛盾,中國農村變得就像一位燈枯油盡的垂危老人。
嚴格來説我所生存的小鎮並不能算是農村,但現在回想起來,和周邊死氣沉沉的村莊也別無兩樣,大街上熙來攘往的人低着頭默默前行,像沒有靈魂的行屍走肉。
可在某些方面又生龍活虎。
為了一斗米二兩油,親兄弟之間打得頭破血流,為了一尺地三寸房,親戚之間爭得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每天到了晚上,都能聽到各家各院裏爭吵不斷的聲音,隨後整個小鎮慢慢暗了下去,再沒有一點光亮,成了一坐沒有生機的鬼鎮。
生存在這樣的環境之中總讓年幼的我坐立難安,我就像身處在烏煙瘴氣遮天蔽日且沒有盡頭的黑色密林之中,不管怎麼努力都無法逃脱出去,那種混沌度日的感覺若非切身體驗是無法理解的,寥寥數筆不可能帶給人真實強烈的代入感。
童年的灰色日子就像一把枷鎖把我箍得緊緊的,每每想起,我都覺得呼吸困難。
十五歲之前鎮上的人孤立我,因為我有一個“婊子”娘和一個“酒鬼”爹,在他們的認知裏我受了爹孃基因的影響理所當然地變成了偷看婦人洗澡和偷看女人撒尿的“流氓”。
十五歲之後我孤立了鎮上的人,因為我主觀意識裏實在不願意成為行屍走肉中的一份子。
那時我已唸書唸到了初二,我開始有了自己的想法,大膽做了一些自己內心渴望去做的事。
我會在某個朦朧的早晨早早溜到教室把整個班同學的課本撕得稀巴爛,以從中得到一種報復成功後的快感。
我會在某個課後的黃昏摸到農民們的果子地裏偷一書包的橘子、梨,拿到家中和舅舅分吃,以針對他們罵我是“流氓”這事作出回擊。
我會在某個悶熱的夜晚偷偷摸進鄰居們的院子裏,偷一些成熟女性晾在外邊忘了收回去的內衣內褲,以安撫青春荷爾蒙作怪下我溝壑難平的慾望。
紙包不住火,久而久之,我犯下的諸多罪行在鎮上已是口口相傳,為此我相比從前又多了很多麻煩。
我會被班上幾個高我半個頭的圍堵在樓道走廊上痛毆。
我會被幾個撒農藥的農夫用泥塊在田野間追着喊着痛打。
我會被全鎮的女性所警惕,走在大街上冷不丁會有一個挎着籮筐的農婦朝我吐口唾沫,接着罵一聲:“野種流氓。”
但不管遭受到怎樣的對待,我都沒有停止我的行為,甚至變本加厲,因為多年來我對這些都已經麻木了,我認為我所受到的這一切對待都是正常的,就像我覺得我偷女人內褲是一件正常的事那樣。
當時處於青春期的我最難熬的就是小鎮寂靜後每個輾轉難眠的夜晚,每天晚上我都像播放電影一樣,把磚瓦房裏三個裸體女人和稻子裏野合的男女在腦子裏循環播放。
我覺得有一團火在我心裏“滋滋”燒着,我無法自我探索出一條平熄它的有效途徑。
後來我偷了舅舅的五毛錢在偏僻街尾買了一本在同學間流行一時的黃色書刊,幾個難眠的夜晚之後,我把它翻得比我身上的衣服還破爛不堪。
再後來我觀察到了同班女同學處於發育狀態下的胸部,我心中的那團火越燒越旺,終於在之後的某一天發生了由量變到質變的轉換。
那年我十六歲,念初三,暴雨後的夜晚讓人神清氣爽。
下自習後,我倒完教室垃圾回到教室,教室已變得空蕩蕩,只有一個女同學在窸窸窣窣收拾着桌箱,我跟她不熟,事實上我跟班上的每一個人都不熟。
把兩個認識卻不熟的人放在一個空間裏,這種處境對我來説會讓我有種莫名的難堪,我有些不知所措,手腳不知何處安放,只得假裝收拾着書包。
片刻之後她站起身朝我莞爾一笑:“我先走啦!”
她的笑容和胸部就這樣突然闖入了我的視野,我忘記了尷尬,腦子在一瞬間嗡嗡作響,變得一片空白。
隨即,往日看的那本黃色書刊內容和三個女人、一男一女的模樣一齊出現在我腦中,我心中的那團火猛然燒了起來,旺得史無前例。
我失去了理智,“唰”一下站了起來帶翻了桌椅,我看到她眼神變得驚恐,我漸漸靠向她,把她逼到了不靠門的牆角,迅速抱住了她並把嘴湊到了她臉上。
她嚇得“嗷嗷”叫了幾聲,隨即掙開了我的手,揚手給了我響亮的一巴掌,然後哭着喊着驚慌失措跑出了教室。
我呆立在原地清醒了過來,為自己齷齪的舉止感到懊惱,那種感覺,就像臨頭捱了一瓢冷水的冰冷感,就像站在閣樓上腳底的甲板突然被抽掉的空虛感。
第二天早上,她沒來上課,放學後班主任到她家做了家訪。
下午班主任頂着火辣辣的太陽把我叫到了操場上,踢了我一腳,跟我説,她爹已經紅了眼拎着磨好的柴刀要上門尋我了,被她七大姑八大姨死死拖着,否則我可能已經死了。
後續發展我已經記不大清楚,只記得這事兒後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從那以後她換了個班級,一年後到百里外的城市上了一所重點高中。
後來這事或多或少傳出來了些,我走在街上會有人指着我説一些我耳熟能詳的話:“爹是個酒鬼,媽是個婊子,兒子從小就是個流氓”,“偷看女人洗澡,偷看女人撒尿,流氓”,“強姦犯,流氓”…
這次我在心裏贊同了鄉親們認為我是流氓這種看法,因為這次是我主動做出了流氓才會做的事,我已經從真正意義上成為了一名流氓,我並不會再覺得委屈。
所以,之後他們喊我流氓我已不覺得是在罵我了,而是認為這是對我的一種正常稱呼,就像平時在家舅舅喊我名字那樣的正常。
05
通過我變成流氓的這個過程,我竟厚顏無恥地悟出了一個正確性有待商榷理兒:自己是什麼樣的人,別人説了不算,甚至整個世界説了也不算,只有自己説了才算。
我中考成績擦着邊緣線勉強支撐我到縣城唸了高中。
在小鎮上,不管是大人口中的乖孩子還是壞孩子,都看不上我都討厭我,説出來或許有些不可思議但事實如此,整整十六年,我在鎮上沒有交到一個朋友。
到了縣城,脱離了原來的生活環境,沒有人瞭解我的家庭,也沒有人知道我的過去,於是我勉強交上了一兩個外人眼中的狐朋狗友。
我至今不明白,我和那羣社會混子之間的情誼到底算不算我兒時渴望多年的友情,但無論如何請允許我稱呼他們為我的朋友。
那段時日,網吧、KTV、遊戲廳如雨後春筍般在城裏的大街小巷生長開來。
我和我的朋友整日整夜地混跡其中,沒時間了,我就逃課,沒錢了,我就向舅舅騙,我還在那段時間學會了抽煙喝酒。
我清晰地記得,在某個星期五,我和朋友到錄像廳看完一部黃片,半夜出來時被教導主任抓了個正着,第二天舅舅被老師請到了學校。
從小舅舅對我就處於放養狀態,除了三餐,我的事舅舅基本不過問太多。
舅舅把我從學校領了出來,正值冬夜,舅舅把他身上破了兩個大洞無人縫補的綿外衣披在我身上,拍了拍我的肩膀:“都跟我一樣高了,聽你們老師説你會喝酒了,咱倆喝一個?”
我一聲不吭,舅舅帶着我找到了城裏的一家高檔酒吧,舅舅説:“咱農民進城也不能讓城裏人看扁咯!”
然後拍拍身後的屁包:“昨天賣了家裏的牛崽子,不缺錢!”
但在酒吧門口,我們卻被保安攔着死活不讓進去,原因是舅舅鞋子和褲子上粘滿了泥,邊走還邊正往下掉。
不得已之下,舅舅選擇了一家相對高檔一些的路邊小酒館,進去之前我看到舅舅揹着我偷偷拍了拍腿上鞋上的泥,抖落了一地。
舅舅選擇了一個靠裏的位置,點了幾角自烤酒,又叫了一些啤酒和花生米,然後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我聊起了鎮上發生的事兒。
但我對鎮上的人和事十分反感,或者説,沒有人會對一座把自己折磨得醉生夢死的監牢產生好感,於是我就不搭理舅舅,任他自己講,我低着頭自己喝酒。
或是舅舅見我沒了聲音有些奇怪,就敲了敲桌子,舉起杯子朝我説:“來幹一個!”
幹了一杯後舅舅一反如常,竟提起了我自己都不忍回憶的父母:“你長大了,你爹你媽的事兒你也知道,你可不能…”
“別講了!”
心情糟糕的我聽到舅舅提到我爹媽,忍不住怒了。
舅舅尷尬地笑了笑,擺擺手。
接下來我倆再沒話,舅舅一杯接一杯地往嘴裏送酒,我則一直看着吧枱那邊發着呆。
我不記得舅舅喝了多少,只記得舅舅喝得昏昏沉沉,突然就趴着吐了,吐完後,拉着我的手説了一堆胡話:
“我知道你從小受欺負,我也從小受欺負”,
“我知道你心裏苦,我也心裏苦”,
“我知道你怪我小時候帶你看女人洗澡拋下你,我也怪我自己”…
説到最後舅舅已是語無倫次,我便把舅舅拖到就近的一家賓館睡下了。第二天,我到車站送別舅舅,臨上車前,舅舅又一反常態,鄭重其事地拍了拍我的肩頭,説了一句我當時嗤之以鼻的話:“好好讀書,好好做人。”
説罷舅舅上了車,顯得有些步履蹣跚,很久之後我回想起送別舅舅的情景,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起念過的朱自清的《背影》裏的情景。
當時舅舅才四十多歲,頭髮卻已花白過半,雖説農村人普遍老得快一些,但多年後我回想起來還是覺得舅舅比平常人老得快多了。
距那時三年後舅舅便去世了,我跪在舅舅的棺材板前,努力想要回想起和舅舅生活的點滴,可流氓成性的我腦海裏出現最多的竟是和舅舅偷看女人洗澡的畫面。
在舅舅去世之後的日子裏,我在數不清的夜裏一遍又一遍夢到那晚和舅舅在城裏喝酒的場面,我總忍不住抽自己幾個耳光,想要收回朝他吼出的那句“別講了!”。
想要牢記他一輩子唯一對我做出的一次教育:“好好讀書,好好做人。”
很多時候我都在回憶中想,我不僅對別人來説是流氓,我對自己、對舅舅來説,又何嘗不是流氓呢?
06
在一片沒有邊際的黑暗之中,我孤獨地癱坐在地上緊緊抱緊自己,瑟瑟發抖。
過了漫長的幾個世紀,端莊美麗的媽媽,威風堂堂的爸爸,和藹慈祥的奶奶,一同來到了我的身旁,我興奮地抬起了頭站了起來,拉起他們的手跳起了舞。
在車站送走了舅舅,我回學校補了個覺,下午醒來後,我又過起了一往如常的生活,繼續和朋友浪跡於這個城市的腌臢場所。
我被學校開除是在我十九歲的那年,我已念至高三。
現在要我回憶起來,我甚至不知道導致我被學校除名的的根本原因是什麼。
記得比較清晰的是,那天是週六,前夜包夜後傍晚時分才醒來的我,正在學校對邊一個牛肉鋪子“稀里呼嚕”吃着熱騰騰的牛肉麪,我朋友突然跑到我跟前朝我喊:“別吃啦,出事了,老楊(我的另外一個朋友)被砍了!”
我放下牛肉麪,跟朋友跑到了城裏我們常去的那個遊戲廳(明面兒上説是遊戲廳,其實就是個賭博場所,裏面魚龍混雜)。
我在遊戲廳沒有看到我那位出事的朋友,只看到遊戲廳的對街被一羣人圍得水泄不通,我和朋友扒開人羣,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那麼多紅得發黑的血,一大灘血。
我坐在學校食堂前的花壇邊,看着遙遠的天邊,眼睛空洞而無神。
我也不清楚我在想些什麼,從遊戲廳回來後,我精神變得有些恍惚,高燒不退的那種感覺。
我看到我朋友揹着個布包朝我跑來,跑到我跟前,站住,他黃毛下的眼神顯得有些堅定:“報仇!”
我有些迷惑不解,我不知道我將要報的仇是什麼仇,一定要説起報仇二字,其實我想得更多的是生我養我的那個黑色小鎮。
我像個沒有意識的喪屍,跟在朋友後面跑着,就好像是被我孤立的小鎮裏的那羣行屍走肉。
跑進遊戲廳旁的一個小巷,朋友站住,我也站住,我看了看左右,發現多了好多個朋友,我們總共差不多有十來個人了。
朋友從他揹着的布包裏掏出一些東西分發給我們,待接到手上後,我看清了,沉甸甸的,是跳刀。
我像個被操縱的手提木偶,手握短刀,跟着朋友們衝進了遊戲廳,裏邊的人突然亂了起來,做起了布朗運動,我掃視了一下四周,有些茫然:我要幹什麼,我拿着刀要捅誰?
幾乎是在我們衝進遊戲廳的後一秒,一羣身穿制服個子高大的人也衝了進來,沒有任何反應的機會,我和朋友們被奪去了手裏的刀然後被按翻在地。
我重新回到學校已經是十幾天以後的事,當我被告知不再是學生時,我惶恐不安,我不想去重複那個十幾年來一直如影隨形在我身邊的噩夢,不想回到小鎮去生活。
我在樓下花壇邊數螞蟻數了半天,因為舅舅接到通知到學校後直接去了校長辦公室半天沒有出來。
舅舅下樓時,已臨近晚飯時分,舅舅穿着一件單薄的馬屎色襯衣配上一條寬大的褐色布料褲朝我走來,風一吹,舅舅晃了晃,待到我跟前時,舅舅撓撓頭,笑了笑。
在我看到舅舅泛紅的眼眶時,我就知道,我真的不再是一名學生了。
或者説,我不能再在城裏當流氓了,得回鎮上當流氓去了。
07
好多年前的一場葬禮曾一次次出現在我的睡夢之中,像一塊燒得通紅的烙鐵印在我的心房,滋滋作響,又像無數黑色的無名花朵在我腦中盡情綻放。
我和舅舅抗着我的行李下了班車,我又重新站在了小鎮的土地上。
天氣很是陰冷,還飄着點小雨,我和舅舅一步一個腳印踏在回家的路上。我們身邊走過一個又一個小鎮上的鄉親,卻無一人朝我們打聲招呼,就好像我和舅舅是外地來到小鎮上訪親的陌路人。
小鎮上開了幾家網吧和酒館,我對此欣喜若狂,在之後到現在的歲月中。
它們成了我躲避現實賴以生存的地方,就像小時候奶奶温暖的後背一樣。
夕陽西下的傍晚,舅舅坐在堂屋門口抽着煙邦語重心長地和我説:“今後你得學會自己養活自己了!”
於是在後來的一段時間裏,我忘記了我“流氓”的身份,拿起了鐮刀和鋤頭跟着舅舅開始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
一年半以後,舅舅檢查出患了肺癌,整天從早咳到晚,隨後開始暴瘦,不久以後,舅舅一句話也沒留下,去世了,葬禮是舅舅鄉下的一個表侄過來安排的。
舅舅去世後我成了真正的孤獨者,我一度認為,這個世上沒有比我更孤獨的人了。
鎮上搞集體活動比如祭龍、修路,按例是每家每户要出一名勞動力的,沒人來叫我。
鎮上親戚婚喪擺酒席,是要請自己家族的親戚到場吃酒的,沒人來叫我。
鎮上過鬼節、火把節時,會派一名代表每家每户發火把,沒人來發給我。
我原以為十五歲以後是我拋棄孤立了這個小鎮,後來才知道其實一直都是它在拋棄孤立我。
那年夏天,一場大雨連着下了三十二天,我在家中窩了三十二天,像個活死人。
我不知道我上輩子做錯了什麼,生來就要受到這樣的酷刑,我也試過想要去進行自我救贖。
我曾在某個烈日炎炎的正午扛上一把鋤頭,去別家地裏幫人刨地,主人家見了,哭着喊着跑過來:“天殺的流氓呀,我家地裏沒金沒礦可以偷哇!”
我曾走在大街上看到一位賣草紙的老人被風吹翻了攤子,我思索片刻衝過去扶起了顫顫巍巍的老人,並幫老人收拾了攤子。
老人兒子見了,衝過來一腳把我踹翻在地,指着我罵:“臭流氓,老人你也欺負,女人怕你,老子可不怕!”
我曾在夜裏的泥巴路上,見幾個小孩抱着一堆橘子亂奔,我知是偷來的,過去喝住,小孩們扔給我橘子作鳥獸散,我抱起橘子準備還回去,一老太見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呀,這麼多年過去了,流氓還是流氓,混球還是混球!”
故此,我放棄了掙扎,我後來不再奢望自己能做些什麼去改變這個現狀,鎮上的人認為我是流氓也好,混球也罷,我選擇了統統接受並且加以認可。
08
而今,距離舅舅去世已經過去了十八年,我孤獨卻不自在地度過了十八年,我三十七歲,不知親情、友情、愛情為何物。
十八年來,我醉生夢死,飢一頓飽一頓。
有錢了,我就抽煙喝酒上網,有時喝醉了,還會到初中門口調戲女學生。
沒錢了,我就去給人幹苦力,一天六十塊,運氣好時一天八十塊。
我不知道我活在人間的樂趣和意義在哪,如果要世人給我這個人下個定義,我想不外乎就是“婊子酒鬼的兒子”,“流氓”,“混蛋”,“窩囊廢”,或許還會加個“偷窺狂”。
活到這個年紀,回想三十多年來的日子,空虛而悽慘。
白天醒着的時候,渾渾噩噩之下我感覺自己好似是睡着的,我好像成了兒時自己所厭惡的沒有靈魂的行屍走肉中的一份子了。
晚上睡着時,我就會夢見我兒時在奶奶背上的日子,會夢見和舅舅放牛偷看婦女洗澡,會夢見舅舅的葬禮,會夢見嚴寒冬天舅舅來學校跟我喝酒,然後跟我説“好好讀書,好好做人”…
我還會夢見記憶中沒有模樣的媽媽,還會夢見不知身在何方是死是活的酒鬼老爹。
我生存在人間,我的生活是一場醒不來的夢魘。
倘在那時,我和阿Q應該是一樣的結局
09
這並非我本人的真實經歷,我只是對當事人的人生頗有些感觸,故而代筆行書。
根據當事人的真實口述,我其實足可行文數十萬字,奈何時間和精力有限,只得以區區萬字去繁就簡潦草概括,且着重於情感的宣泄表達。
私信我質疑故事真實性的朋友,我沒有回覆,在這我只能説,世界是多元的,不要用自己的世界觀去對一些未知的事物妄加批判。
在我觸手能及的地方,上世紀到現在,悲劇不斷,生活在社會底層的,或慘死或賴活着的人,束手無策之餘,他們渴望傾述。
對着一塊石頭也好,望着一樁木頭也罷,他們想要,他們想要花上成天成夜的時間去訴説出數十年來人生的慘淡不易。
就像一塊糟爛木板遮蓋之下臭水溝裏叢生的一搓臭草,它渴望衝破木板對着青天白日大聲吶喊,關於它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