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播帶不走焦慮：被NBA裹挾的體育從業者_風聞

文/劉晉源 鍾微 編輯/馬程

10月14日，騰訊視頻在爭議聲中，恢復了NBA比賽的直播。但火箭隊的比賽沒有出現在日程單中。

10月15日凌晨，騰訊體育的解説員殳海站了第一班崗。他從6點開始，解説芝加哥公牛對多倫多猛龍的季前賽，最終公牛隊在客場以105-91獲得新賽季首勝。

下了直播，殳海只感到睏倦，遠沒有設想的輕鬆。新賽季伊始，他的解説工作一度被緊急叫停。直到現在，他也沒有接到之後的工作安排，依舊茫然。

殳海慶幸自己只是兼職的解説，還有一份工作支撐他等待一個結果，然而更多的業內人士，都是全職解説，他們是按場次拿錢，不掛靠機構和平台，社保需要自己繳納，如果NBA比賽取消，他們的收入會受到極大影響。

“論直接經濟損失，我們才是最嚴重的吧。”殳海和其它解説開玩笑。他很難形容對這場飛來橫禍的感覺——心酸？失望？憤怒？接受鋅財經採訪時，他只有把所有情緒發泄莫雷身上。

“傻子莫雷！真希望這一切沒有發生。”殳海感嘆。

10月5日，莫雷的一條涉及香港的推特，讓擁有全球20億球迷的NBA變成了黑天鵝，引發輿論激烈抵制。隨後，NBA總經理肖華的回應支持莫雷的“自由言論”。整個事件立刻從火箭隊上升為對NBA整體。國內伴隨新賽季開啓的宣傳攻勢戛然而止。

騰訊重新轉播NBA

對很多像殳海一樣的NBA產業鏈上的工作者來説，過去10多天如坐上過山車一樣，五味雜陳。這既包括瞭解説等媒體從業者，版權方騰訊體育，還有安踏、TCL等數十家NBA贊助商，衍生品店主、還有不計其數的供應商。

隨着NBA復播，中美雙方都開始發出新的信號，莫雷事件或許會慢慢歸於平靜。

然而這件事情的影響卻無法抹去。體育媒體人Carson告訴鋅財經，莫雷之後，許多籃球自媒體都要轉型，“這會是一個長期的拉鋸戰，即便是最後關係能夠恢復，那塊傷疤也依舊會留在那裏”。

從業者未來的日子依舊會面對輿論的拷問，也會面對贊助商撤離後的收入下降的問題。行業是否會回暖？風險和收益該怎麼評估？都變成新的問題。

遭遇“黑天鵝”

距離莫雷在推特上發表香港言論已經過去了10多天，但這場黑天鵝事件的影響卻一直在持續。

10月5日上午，廣告人白星醒來時就收到了各方發來的信息，火箭隊總經理莫雷發送的推特在圈內激起了水花，白星看到的第一反應是：“愚蠢，這個級別的人不該做這事情。”

從那時起，很多相關公司都亂成一團。一位接近騰訊體育的人士對鋅財經提到，假期沒結束就要來處理後續工作。

“NBA中國賽馬上開始，湖人、籃網已經在來華的路上，所有的宣傳早已經鋪開。這真是一個尷尬的時間。”他提到。

各方對於莫雷的回應 圖片來源於新聞週報

伴隨着最初的震驚，很多從業者很快感受到了失落。

最近幾天，北京源泉體育創始人、前ESPN記者袁方感受到自己變得非常情緒化，他經常在微博上分享NBA相關的專業信息。

但這次卻不一樣了，他寫道，“眼看着自己追隨多年的熱愛和寄託甚至是辛勤工作換來的蓬勃發展有可能遭到重創。難過，擔憂，焦慮，痛心，無奈。”

殳海手機裏，幾乎每個微信羣都處於非常喪的狀態，停播後，很多專職跑NBA線的記者、解説員都只能回去休息。

他安慰自己，“明天可以睡到自然醒了。”結果還是早上7點就醒來，起牀後無事可做，只好再回去補了個覺。

袁方提到，“事情發生之後，很難再去踏踏實實地聊球説球，大家聊的都是莫雷和中美關係。”

很多從業者開始規劃下一步。被業內稱為“百科全書”的殳海，也擔任CBA和NFL（美國職業橄欖球大聯盟)，他已經開始在微博上宣傳NFL的比賽。

“我們不可能失業，NBA不能做，就去做CBA，做中超。”袁方提到，但他很心痛過去多年的積累，不論是個體，還是整個行業。

籃球自媒體人安可這兩天在寫一篇“七武海”（出自《海賊王》）的文章。專注寫NBA多年，他在年初有了轉型動漫、電影等方向的想法。

“很喜歡籃球，雖然自己不是專職自媒體，但身邊一些專職自媒體人壓力很大。對失業非常焦慮。” 安可提到。

安可很反感網上催促他們轉行的人，“什麼‘大是大非面前，換個工作是小事’，甚至不允許唉聲嘆氣，這是根本沒有共情。”

NBA的“將沉之船”

誰也無法判斷，這起事件到底只是一場陣雨，還是具有破壞力的龍捲風。

從金錢來看，真正“損失慘重”的是與NBA有合作的品牌方和贊助方。

目前，NBA在中國的主要收入來源包括，賽事轉播權、廣告贊助、特許商品售賣、籃球比賽門票收入。NBA副主席兼首席運營官譚惠民在去年接受福布斯新聞採訪時指出，NBA中國市場的價值已經達到40億美元。據相關人士分析，這可以佔到NBA總收入的10%。

NBA的收入分配機制

殳海説到，事實上NBA在中國的價值比預想的更大。NBA在中國已經形成完整的產業鏈，從業人員數以萬計，每一個環節都在共同分享着NBA在華所創造的利潤。

產業鏈的前端，是NBA收入的大頭——賽事轉播權。今年6月，騰訊體育以5年15億美元拿下NBA中國數字媒體獨家官方合作伙伴。在這個過程中，有來自另一互聯網巨頭阿里系的優酷、蘇寧體育參與競價。

最終NBA選擇了已經磨合5年，合作順利的騰訊體育，但價格卻已經漲了5倍。咪咕、微博、抖音等平台獲得短視頻轉播的權益。

騰訊拿下NBA轉播權

正是因為直播和後期傳播的需要，中國的籃球自媒體、解説員等職業也近幾年不斷發展壯大。

產業鏈的另一端是品牌商業合作，不少的中國企業與NBA簽訂長期合同，例如李寧、匹克、安踏等體育服飾企業。

安踏簽下湯普森為此打造的KT系列，成為安踏銷量最高的籃球鞋。李寧與韋德簽訂終身合同，重點擴張韋德之道品牌。

這些公司圍繞着NBA明顯打造的產品和營銷，與NBA球星深度捆綁，如果受到影響整個品牌、明星產品將全盤推倒，那麼對於設計端、生產端、營銷端、銷售端的從業者和企業們都會造成衝擊。

據NBA官網顯示，25個NBA官方合作伙伴中，有11家中資企業。截至10月10日，11家中資企業均已宣佈“終止”或“暫停”與NBA的合作關係。

宣佈和NBA暫停合作的品牌

10月10日，旋渦之中，第一場NBA中國賽即將拉開帷幕，這些贊助商緊急拆撤了所有的商標和宣傳物料。對於剛剛推出火箭隊合作電視的長虹，和與NBA合作手機的VIVO來説，也需要緊急下架相關產品。

作為廣告人，白星也處在NBA這艘“將沉之船”上。

創業4年，白星和更多NBA相關品牌進行了合作，他和團隊拍過哈登、羅斯、克萊湯普森。每一代的克萊湯普森廣告，都有白星寫的腳本和創意。

雖然白星和團隊還可以根據專業的創意，發展NBA之外的新客户。但在一切還未蓋棺定論之前，未來的合作開展，白星只能等待品牌方的決定。

過去4年，白星見證了越來越多國產品牌和NBA的合作。NBA球星對運動品牌的影響也是肉眼可見。“韋德帶起了李寧，克萊湯普森帶起了安踏，體育服飾類品牌快要被NBA球星包圍。”白星提到。

他將籃球這門生意形容成“賭球”，因為風險一直存在。行業裏已經習慣了意外的發生，一個球星的意外受傷，一個球隊的崛起，都會影響一個品牌的發展。

比如2015年，安踏宣佈和球星克萊湯普森合作，白星也參與了相關項目。

安踏和湯普森

那一年勇士是奪冠大熱門，白星針對這一預設提前兩到三個月做了準備，“我們製作了從季後賽、決賽和奪冠的廣告，安踏也為勇士隊準備了奪冠的限定款。”

但勇士最終痛失2015年-2016年賽季NBA總冠軍，相關公司業務都受到影響。後來白星在社交媒體上寫道：“那時候我深深地感受到大洋彼岸的大人物們對我們這些小人物能造成多大的影響。”

但這一次莫雷事件，白星卻敏感地認識到，與以往的變數都不相同。

“如果不能與NBA合作，這些品牌的籃球業務就要徹底發生戰略轉變。”白星提到。

這樣受NBA影響的供應商，在中國還有成千上萬。

NBA入華30年

一度被中國球迷稱為“主隊”的休斯頓火箭隊，這次被釘在了羞恥柱上。

從NBA在華商業化的時間軸來看，火箭隊無疑是最早嚐到甜頭的隊伍，至今，火箭隊也是和中國綁定極為緊密的球隊之一。莫雷的做法讓很多從業者無法理解。

幾乎所有采訪對象都認同，2002年是全民公認的NBA在中國發展的關鍵一年。這一年姚明成為NBA選秀大會的第一順位簽約休斯敦火箭隊。

姚明入選火箭隊

火箭隊也因此迅速成為了最受中國球迷喜愛的球隊。在中國觀看NBA的人數也開始快速攀升。2004年NBA首次來到中國正式比賽，參與方就是火箭隊和國王隊。

2006年，美國國家隊成員首次與中國公司簽約，是莫雷在火箭前鋒巴蒂爾和匹克之間推了一把。2007年，安踏首次贊助NBA，選擇的也是來自火箭的兩位成員弗朗西斯和斯科拉。

2019年，火箭隊在NBA所有籃球隊中，以22億美元市值排名第七，2003年，火箭隊的市值僅為2.55億美元。

NBA球隊市值

繼火箭隊之後，NBA在華商業化速度進入快車道。其中，2015年也是關鍵一年。

國內的資金大筆砸向NBA，讓NBA不能再忽視這個成長中的市場。

先是匹克花費1.5到2億人民幣，簽下了有“魔獸”之稱的前火箭隊球星德懷特·霍華德，創下匹克球星簽約的歷史記錄。

再到騰訊體育在與新浪體育等老牌互聯網公司的競價中勝出，以5年5億美元的價格買下了NBA在中國的獨家新媒體版權。2010年，這個價格只有700萬美元一年。

NBA產業鏈也逐漸壯大，新進入的平台開始招兵買馬。殳海正是這一年入局，從體育媒體人轉型為NBA解説，白星也接下了NBA的訂單。

越來越多的中國運動品牌和NBA展開合作，而NIKE等國外品牌，也因為NBA在中國的發展，而開始重視這塊市場。

作為NBA獨家球衣贊助商，2019年第一季度NIKE在大中華區的銷售額激增22%，佔其總收入的17%左右。Nike、adidas等運動品牌在中國的代工廠申洲國際老闆馬建榮已經成為國內服飾零售行業首富，身價為70億美元約合480億人民幣。

進入2019年，球鞋成為國內最大的消費熱點。從AJ到YEEZY，一雙鞋溢價上千，無數人加入炒鞋隊伍，行業裏誕生了估值超過1億美元的獨角獸毒App。這其中不乏NBA的影響力。比如在2019年東部決賽上，最後時刻倫納德投出壓哨三分，他腳上的那雙New Balance一時間成為爭搶的焦點。

這些都只是NBA在中國三十年所形成龐大產業鏈的一個縮影。

“斷舍離”：矛盾的球迷

10月12日下午6點過，深圳龍崗區大運體育中心的馬路早已經被交警封路，路燈也開得少，8米寬的人行道顯得十分的昏暗冷清。

比賽場外的馬路

此時距離NBA中國賽湖人vs籃網的比賽開幕還有一小時。

“四年前，深圳第一次舉辦NBA的時候，比賽一散場，體育館到公交車站將近500米的路上，人多到你想往地上放一塊布的空間都沒有”，體育館旁賣NBA球服的林韜一邊回憶一邊向鋅財經比劃着範圍。轉播車、小食店、賣NBA周邊的、擺攤的小販沿着道兩旁一路都是，在林韜的視野範圍裏，按理都該是人。

雖然深圳賽到現場的觀眾也不少，但卻少了歡慶的氛圍，見到偶像的興奮感，更多人只是低頭步入球館。很快，外場空無一人，小店早早關門了，只剩幾個趴圍欄上的黃牛和路人。

場館外的空地

這次林韜一晚上只賣了十件球服，加上上海比賽賣的三十幾件，這一年的NBA中國賽總共賣出的球衣不到50件，而往年的比賽它兩天可以賣超過400件。

同樣，本該賺得盆滿缽盈的黃牛們，只要保本，就是勝利。一位黃牛告訴鋅財經，“有貨的都趕緊拋了，都不敢砸自己手裏，一天幾個價，心臟受不了。”

在現場，基本上遇到粉絲開口詢價，價格合適黃牛就把票出手了。有的票價甚至低於票面價格。而就在一個月前，中國賽開票後，黃牛對外的價格還是高得驚人。鋅財經拍下這樣一組數字，350的賣2500、800的賣2700.…..最高的票面價18888的賣到了42000。

黃牛的票價價格

門票價格的跳水，或許是市場對NBA預期跳水的一個縮影。而球迷的失望則更加深了一個層次——原本滿心期待的來觀看自己的偶像，卻要背上“不愛國”的名聲，難以抉擇。

球迷無法斷舍離背後，是NBA在中國多年深耕的結果。

1989年央視第一次播放了NBA的錄像帶，歷史不僅記錄下時任NBA總裁的大衞·斯特恩在中央電視台東門傳達室等待40分鐘的故事，也開啓了NBA在中國迅猛發展的三十年。每個週末，吃着午餐看NBA直播，是第一代球迷的記憶。

90後劉徹是看NBA長大的一代。在初中的時候第一次接觸到NBA，球員間高超的技術、身體力量的碰撞，團隊間默契的配合，種種表現都讓他痴迷。

他購買NBA籃球雜誌，每次放假回家會把落下比賽的視頻全部回看，回到學校後在一場場和同學討論。“姚明、麥迪、科比，加內特，哪個男生不認識呢？哪個寢室的牆頭不會有一張NBA的海報呢？”

NBA海報

他告訴鋅財經，每一個人對於NBA印象最深的時期可能不同，因為喜歡的球星不同。但是NBA有的時刻會讓整個世界銘記，比如麥迪時間，這就是NBA的魅力。每當聊起NBA，他就開始滔滔不絕。

作為80後殳海也是跟隨NBA成長的一代。大學畢業就加入了《體壇週報》，擔任籃球記者，隨即開始了報道和解説NBA的職業生涯。

他認為NBA讓他找到一種年輕的感覺，每次一提到賽場上的精彩瞬間，他覺得自己回到了高中時代，哪怕是自己的年齡越來越大，哪怕是自己曾經喜歡過的球星一個個退役。

而對於劉徹等90後球迷來説，他們對NBA的感情反而更加緊密，因為近十年，NBA與中國的聯繫變得越來越深度和緊密。

安可提到，現在大多數球星都開了中文微博，中國行的次數和人數變多，互動的方式是更豐富，很多球星都變成了中國品牌的專屬代言。

這讓很多勵志的偶像變得不再遙不可及，也可以成為親密的合作伙伴。哈登騎着電驢穿梭上海街頭，鄧肯、帕克爬長城，韋德、庫裏吃火鍋，中方不僅是民間，還是企業間，也都在傳達着友誼。

韋德動手做中國美食

沒有人能説出NBA從各個層面影響了多少中國人，但毫無疑問的是，中國已成為NBA最大的海外市場。

根據騰訊體育《2018年中國籃球調查白皮書》的數據顯示，在籃球愛好者中，NBA的關注度排名第一，滲透率達到83.8%。目前NBA在中國已擁有3億多球迷，相當於整個美國的人口。

據悉，NBA在中國曾經4次遭遇停播，大多和政治事件相關。但持續時間並不長，多隨着美方相關人士道歉等原因而平息。

10月15日，NBA知名球星詹姆斯發聲，他認為莫雷並不瞭解香港情況，而他卻説了話，“這麼多人可能因此而遭受經濟上、肉體上、精神上和情感上的傷害，我們當然擁有言論自由，但言論可能會帶來很多負面效應。”

就在幾天前，詹姆斯在NBA中國賽期間，很多趕到現場，只為見一眼偶像的球迷們，被輿論噴成“跪族藍孩”，冠上了不愛國的頭銜。對於大多數NBA的球迷來説，這個轉變來得太快，很難接受。

在這次的博弈中，沒有贏家。中國正在快速發展的體育產業受到影響，而NBA收穫的的，還有傷痕累累的球迷粉絲和至少倒退3-5年的中國市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