隴南的一個小河谷是如何影響大歷史的_風聞
地缘看世界-地缘看世界官方账号-公众号ID:diyuankanshijie2019-10-18 07:39

中央之國的形成<三國篇> [第46節]
作者:温駿軒
長篇連載,每週更新

胡馬羌笛——涼州1(漢源河谷與祁山)
提到“涼州”,很多人第一時間在腦海中會浮現出三個字——涼州詞,只是具體是哪一首就不一定了。在唐詩中名為涼州詞的名篇有很多首,代表性的有王之煥的“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王翰的“葡萄美酒夜光杯 ,欲飲琵琶馬上催。醉卧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之所以都以涼州詞為名,是因為這些詩句在當時都是為來自西域的曲譜所填的詞,而這些曲譜又都是經涼州所引入。
縱觀所有的“涼州詞”,你會發現有兩個元素幾乎是一定會涉及的:來自異域的音樂和與邊緣民族的戰爭。使得這個位於中央帝國核心區最西北的州部,自帶着一股浪漫和金戈之氣。
東漢涼州(14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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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混合氣質,可以用兩個經常出現在唐詩中的詞語概括——“胡馬羌笛”(當然,胡人同樣有音樂,羌人一樣有金戈鐵馬)。尤其在兩漢時期,混合了這兩大邊緣勢力的涼州,成為了帝國興衰的關鍵先生。來自涼州的兩個代表性人物:董卓和馬超,讓涼州,更是讓這片西北之地為三國迷們所熟知。
涼州的地緣複雜性,首先體現在其地理結構的複雜性上。總體來説,東漢時期的涼州與後來的甘肅省幾乎重疊。很多人已經從甘肅省的輪廓感受到了涼州的地理複雜性。這個東西縱橫1600公里、南北最窄處卻只有25公里的啞鈴狀省份,很難不讓人為它的穩定性擔憂。不過這裏所説的“甘肅省”並不是現在的甘肅省,而是清朝時期的甘肅省。
從地理結構來説,無論是東漢時期的涼州,還是清朝時期的甘肅省,都包含有:隴東高原、西套平原、隴西(右)高原、西秦嶺山脈、河湟谷地以及河西走廊,共計六大地理單元。
清朝甘肅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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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個世紀中葉,基於當時政治整合中央之國的需要,西套平原與河湟谷地這兩個重要地理單元從甘肅境內分離。以前者為中心成就了“寧夏回族自治區”,後者則成為了“青海省”的核心之地。這意味着無論從地理還是地緣角度,涼州的結構其實比現在的甘肅更為複雜。
如果按照天下九州的設定,這些歸屬涼州的地理單元,屬於以關中平原為中心的雍州的邊緣之地。在關中平原成為京畿之地後,上述六大地理單元中並沒有一個與之相當,足以對周邊地區擁有壓倒性優勢的核心板塊。
除此之外,涼州六大板塊之間的地理、地緣屬性也有着很大的差異。這點從西套、河湟後來的歸屬也可以看出。相信隨着涼州部分的展開,不僅籠罩在三國時代的一些謎團能夠解開,這一行政變遷的地緣背景亦將浮出水面。
最先進入視野的是隔隴山相望的隴西、隴東兩大高原。比較下來,隴東的地理結構要明晰的多,其全境為涇水水系所覆蓋。除少量用來庇護西套和關中平原的邊緣山地,被歸入寧夏和陝西境內以外,大部屬於當下的甘肅省慶陽市與平涼市所轄。

水系是劃分這個兩地區的地理基礎。與大多數河流一樣,涇水上游同樣存在兩條難分伯仲的上源:其中南源發源於隴山東北麓,西南向流淌成就了現在的平涼地區;北源發源於隴東高原與鄂爾多斯高原相接之地,向南流淌成就了現在的慶陽地區。兩條上源的交匯處則成為了當下甘肅與陝西的分割點,而當年涼州與司隸地區間的分割,亦大致遵循此規律。
既然有兩條上源,就一定要分出個幹、支的名分來。早在先秦之時,在這場PK就已分出了勝負,奪取涇水之名的是平涼境內的南源。而北源在漢代則被稱為“泥水”,後在隋唐時更名為“馬蓮河”並沿用至今。實際上要是讓地理學家來認定的話,長度更佔優勢的北源才應該是涇水的正源。然而無數案例已經證實了,古人更多是從實際價值的角度,來認定河流的身份。換句話説,被認定為正源的這條南源,在地緣政治上能夠發揮更為重要的作用。
關於這點,在“關中四塞”部分已經通過蕭關提到。涇水南源的核心作用,在於對接了兩條路徑:一條是通往西套平原,另一條通過隴右高原。前一點使得蕭關得以壓倒隴關,成為關中地區的北大門。不過這並不意味着,西套平原會比隴右高原更為重要。後者的安危,直接關係到關中平原乃至整個王朝的存亡。以三國時代來説,諸葛亮的大多數北伐,都是試圖由隴右而入關中。
曹魏涼州行政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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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才我們在説,以涼州六大地理單元間的潛力比較來説,當下並沒有鶴立雞羣者,但單純從位置上看,隴右可以算得上是中心板塊。其餘五個地理單元均環繞於它的四周。即使剝離掉北部的西套平原及西側的河湟谷地,亦無損這一中心地位。隴右高原西端的蘭州成為當下甘肅的省會,便是建立在這一基礎之上。
與由同一水系所覆蓋的隴東高原相比,隴右的情況要顯得複雜許多。身為黃土高原的一部分,整個隴右高原位於:青藏高原、內蒙古高原、秦嶺以及隴山山脈之間。黃河在它的西側由青藏高原而下,西北方向流入河套地區;渭水則由黃土高原的西端,沿秦嶺北麓向東流淌,注入關中平原。這使得分佈於隴右高原的其它河流,在身份上看起來面臨兩個選擇:一是注入黃河得到一個黃河一級支流的地位;二是注入渭水,成為黃河的二級支流。
拋開渭水黃河一級支流的屬性,將流經隴西的渭水上游視為一條單獨河流的話,依水系歸屬可以將整個隴西高原切割為兩部分,即西北部的黃河流域和東南部渭水流域。以區位來説,直接庇護關中平原安全的是渭水流域。西漢時以之為核心建制了“天水郡”,郡治設在平襄縣(今通渭縣平襄鎮);東漢時則改稱為“漢陽郡”,郡治移至冀縣(今甘谷縣),並在行政範圍上做了一定微調。
人口是反應一個板塊潛力的重要指標。作為一個邊遠州部,整個涼州的人口並不能跟東部地區相提並論。涼州共劃分為十二個郡國,其在天下大亂之前的人口數量約為50萬,這當中生活在渭水上游的就有1/3。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隴東(涼州部分)及西套平原的人口相加,亦不過只有5萬左右。
需要注意的是,這些人口僅指的是户籍人口,鑑於涼州的民族結構複雜,會有部分邊緣部落未被統計進去。不過在籍人口的比例,已經足以證明渭水上游地區,之於整個涼州的重要性。
西漢隴西(隴右) 地緣結構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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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水上游之所以如此重要,始於秦人當年對這一地區的開發。秦人的祖先原本生活在山東地區,與殷人同屬於東夷體系。因參與了西周初年的“三監之亂”,被周人西遷至隴右的渭水上游地區。從位置上看,這相當於從天下的最東頭轉移到了最西端。對於周人來説,這樣做的一個好處是,秦人原本不屬於原本在黃土高原威脅關中的西戎體系,依附於周人能夠幫助他們在西戎的夾縫中求生存。
後來的事情大家也都知道了,盡心幫助周王朝抵禦西戎的秦人,抓住歷史機遇得以進駐關中平原,並最終成為了關中和天下之主。順便説一下,當年被迫從山東西遷的秦人先祖,並沒全部進入了隴右,其中有一支落户于山西高原。後來在三家分晉時同樣抓住一次歷史機遇,成就了戰國七雄中的趙國(因此有秦趙同祖一説)。
把視線轉回到隴右。在商周時期,以渭水上游為主體的這部分隴右高原,被泛稱為“西垂”。其中心區大致與現在甘肅省天水地區相重合。然而秦人最初在此謀得的根基之地,地理上卻並非屬於渭水流域,而是在渭水之南的西漢水上游,具體來説位於現在的甘肅省禮縣。這片土地在先秦之時被稱之為“西犬丘”,狹義的“西垂”亦指向於此。及至秦漢,彰顯整個區域地緣屬性的“西”字被沿襲下來,建制為了“西縣”。
東漢時的“漢陽郡”與西漢時的“天水郡”最大的變化,便在於將渭水之南的“上邽”(今天水市)與西漢水上游的“西縣”(今禮縣),由西側的隴西郡劃入了“漢陽郡”範圍。整個郡級行政區的名稱,亦因這一調整而改變。

之前的內容曾經説過,現在的漢水在兩漢時期被稱之為“沔水”,嘉陵江上游屬性的“西漢水”才是漢朝的“漢水”。鑑於“西縣”漢水流域屬性,及位於整個郡最南端位置,漢陽一名可謂名符其實。問題在於,東漢王朝為什麼要做這樣一個調整,這是否意味着禮縣所在的這條西漢水河谷,在地緣政治上有什麼特殊的價值。
情況的確如此。顛覆性的事實是:不管你把它叫作“西垂”、“西犬丘”、“西縣”還是“禮縣”,這片土地的地理屬性都是一片在流域上,歸屬於長江流域的黃土高原,區位上屬於隴右高原的一部分。顛覆性不在於,這一認定讓我們剛才把隴右高原切割為黃河和渭水流域的説法,出現了一個小小的漏洞,而在於幾乎在所有人的印象中,黃土高原都會是一個純粹的北方概念。之前的內容也讓幫助大家認識到,黃河才是黃土高原的經脈。充當南北氣候分割線的秦嶺,有如一道天然長城一樣,將其與長江水系間隔開來。
不過再堅實的城牆也可能有薄弱之處,在西秦嶺山脈就存在一個向南凹陷的較大缺口,行政上包含天水市的南部與禮縣東部一帶,其專業名稱為“西秦嶺山地間斷凹陷地帶”。無論從海拔、氣候還是土地性質來説,這個位於西秦嶺的凹陷帶都與整個隴西高原相一致。換句話説,它是黃土高原的一部分而不是秦嶺的一部分。

問題在於,秦嶺在這個區位的向南凹陷,也讓一直與黃河相安無事的長江有機可乘,得以在這個方向通過西漢水向黃土高原延伸一個突出部。放大觀察西漢水在此的走向,你會發現源出當下天水市秦州區南部的西漢水,向西流經當下的禮縣縣城後開始向南轉折,禮縣縣城所位於的這個轉折點,可以被視為秦嶺與黃土高原地貌的分割點。分割點以西、以南屬於秦嶺屬性的石質山地,並不適合大規模開發;分割點以東,則呈現的是河谷與黃土梁相間黃土高原地貌,無論從生產還是生活條件都比較適合人居。

禮縣縣城以東這段東西向的西漢水河谷,是這一小片長江流域屬性黃土高原的中軸線。基於其“漢水”(西漢水)源頭的屬性,可將之命名為“漢源河谷”。作為秦人的祖地,這一小片三面為秦嶺包夾、一面與渭水水系相接的黃土高原,是如此的不起眼。以漢源河谷的長度來計算,其東西縱深不過30公里。然而它卻如一隻在亞馬遜雨林扇動翅膀的蝴蝶一樣,影響了中國歷史的進程。
當年秦人在被迫遷往西垂之時,原本覆蓋整個隴右黃土地帶的是屬於西戎體系的部落。即使你不知道這些部落的文化特點,也能感覺到與之原本相隔幾千裏的秦人,與之在各方面存在明顯差異。作為異類的秦人,選擇在黃土高原的最邊緣地帶求生存,能夠最大限度的保護自己。最起碼當他們遭遇攻擊時,可以選擇迅速轉入秦嶺避險。

異類的屬性,使得秦人在定居“漢源河谷”後,一直處在與西戎部族的戰爭中。在秦非子因善於養馬,而被周王朝升級為附庸並帶領部分族人遷往隴東之後,留在漢源河谷的老秦人還一度被西戎部族所族滅。後在周天子的支援下,秦人得以興復故土,並逐漸成為整個西垂之地的霸主。不過3000年前被遷徙到這片極邊之地的秦人,應該沒有想到在“漢源河谷”的這段成長經歷,竟然幫助他們在800年後擊敗最大的對手楚國,成為天下之主。
無論從土地屬性還是氣候環境來説,位於秦嶺北麓的漢源河谷都屬於“北方”範疇。這使得秦人在擴張時優勢會優先考慮黃土高原方向。不過最初選擇定居於此的秦人,應該還不知道西漢水的最終走向。穿越秦嶺之後的西漢水,與從中、西秦嶺山脈間流出的故道水匯合後,變身成為了縱貫四川盆地東部的嘉陵江,並在重慶境內注入長江。這意味,漢源河谷與當時被稱為巴蜀之地的四川盆地之間,存在一條可以連通彼此的天然通道。漢源河谷亦可被視為,整個隴右高原通往四川盆地的跳板。
可以這樣説,基於漢源河谷的地理屬性,秦人是整個黃土高原乃至整個北方地區,與長江流域地緣最為接近的族羣。在漢源河谷定居的秦人,無疑會在後來的歲月中,逐漸瞭解到他們與四川盆地之間,存在一條能夠連通彼此的的戰略通道。至於到底是什麼時候搞清這一點的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秦人後來的確利用嘉陵江通道征服了巴蜀之地。
從地緣政治角度來説,秦國與楚國在戰國的勝負手是四川盆地。在奪取四川盆地,尤其是以成都平原為核心的蜀地之後,秦軍不僅獲得了一個巨大的糧倉,更可以順流而下攻擊位於長江中游的楚國。後人對一個立足於黃土高原的諸侯,能夠搶在楚國之前得到位於長江上游蜀地多有困惑。在了知曉“漢源河谷”的長江水系屬性,並瞭解過秦人在漢源河谷的生存經歷後,相信大家對這一結果的產生會有更多的感慨。
秦—巴—蜀地緣關係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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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説當年老秦人們選擇在一片長江流域屬性的黃土地上開始,是一種偶然的話,那麼數百年後利用漢源河谷作為進入長江流域的跳板,就帶有必然性了。
當歷史的車輪駛入三國時代後,漢源河谷及與蜀地相通的嘉陵江走廊,險些再次成為影響天下歸屬的關鍵先生。不同之處在於,這次最想利用這條戰略通道及漢源河谷這塊跳板的,是來自蜀地的力量。
四川盆地地緣結構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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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知道“漢源河谷”所代表的這片黃土高原,還有一個更為知名的地標時,就不會為我這樣説而感到驚訝了。對於一條縱橫于山地的河流來説,河谷兩側必定存在與之相依相生的山體。而與漢源河谷相伴而生的這段山體,幾乎可以算得上是三國故事中最知名的一座山,它就是“祁山”(具體位於河谷的北岸)。
經過演義的渲染,諸葛亮“六出祁山”北伐曹魏的故事可以算是家喻户曉。雖然事實上,諸葛亮並不是每次北伐都由祁山而出,試圖先拿下隴右高原再圖關中,但經過前面的解讀,大家應該明白祁山或者説漢源河谷的特殊地理屬性,使之有能夠充當改變蜀漢命運的關鍵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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