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商君列傳》欣賞司馬遷文章_風聞
中华书局-中华书局官方账号-2019-10-19 19:12
司馬遷文章具體好在哪?怎麼好?我們用《商君列傳》做“着眼點”,嘗試分析欣賞它。
古人著書重體制,一本書的篇章次第飽含匠心,各篇不是孤立的存在,在順序位置上與其它篇章呼應以凸顯、加強情義。
將“商君傳”放在《史記》的體制中看,它排在“列傳”的“仲尼弟子”之後,如此順序,除時間因素,可見商君的歷史地位。司馬遷對商君有微詞,但不否定其法家的歷史貢獻,這是《史記》的客觀性魅力。
精妙而整飭的體制在《呂氏春秋》最顯著,《史記》不易見,體制的奧妙在它裏面,結合各篇內容,可以看見司馬遷在體制上的刻意之心!劉師培説:《齊世家》後半與《田敬仲世家》的前半,事蹟相同,《晉世家》的後半與韓、趙、魏“三世家”的前半,事有關涉,但史記均能“錯綜互見,絕不重犯”。參考劉氏見解,可知史記是“一本書”,僅僅“選讀”會有所“失”。
瞭解了司馬遷的“輕重安排”,我們再看“商君傳”具體內容。
文章開始,直接介紹商鞅,不拖泥帶水。囉嗦會帶走文氣,也會趕走讀者。
二部分,寫公叔座事,讀者輕鬆知曉了商鞅的能力和性格。
三部分,商鞅見秦孝公,志滿,耐力強。他擅長強國之術,卻拋磚引自己的玉。這讓人感慨商鞅的做事節奏以及對計劃的把握。至此,商鞅已然活在紙上。
四部分,甘龍與商鞅辯論,展開變法理論。繁複的法家理論被司馬遷巧妙道出,明明白白又迭出層次。
五部分,理論落實在具體,司馬遷説具體事,執一馭萬。若不然,“商君傳”會變成“秦國變法記”。至此,商鞅是何種人、做何種事兒,讀者已稔如指掌。
六部分,用立木立威信,商鞅“不法古”,“立木”事件引讀者身入其境,領略商鞅行事之新奇。此節以下寫商鞅怎麼做、做的結果。
七部分,變法成效,“家給人足,民勇於公戰”,這正是秦孝公要的效果。此部分實事求是,不因對商君的批評而歪曲事實,文章立體了。
八部分,寫列國形勢及秦國的對策,齊國打敗魏國,而魏國“與秦界河而獨擅山東之利”。敗後魏國一時緩不過勁兒來,正是“乘虛而入”的稱霸機會。商鞅攻魏,魏方主帥是商鞅的昔日好友公子卬,商鞅用友情騙公子卬赴宴,對方動情而來,商鞅動刀殺之。隨即“盡破之以歸秦”。司馬遷未做渲染,卻讓人不寒而慄,我們拳拳在唸的歷史,美好的友情被辜負又被戕殘。司馬遷輕輕而平實地説,有何等生命質量才能做到這樣“輕輕地説”?
司馬遷寫作定有眾多材料,他榷舉公子卬事,有舉一反三之功效。
九部分,商鞅和趙良交談,讀者由此體認史記的“究天人之際”:“恃德者昌,恃力者亡”。此節有隱藏線索——商鞅談“秦戎翟之教”,所言是事實,那麼商鞅的“教化之藥”是針對戎翟之教下的一包“猛藥”。這涉及到了歷史悖論,也在司馬遷的全部寫作上構成了隱藏的線索。
結尾時,司馬遷的筆觸指向商鞅的“性情”,寫他讀商鞅兩篇文章的感受,最後指出商鞅下場之因在於性情。
以上各個部分榫卯相合,不可拆解。我曾將“商君傳”全文複製到文檔,然後用鼠標複製、拖動、調換各部分的位置順序。結果呢,哪怕我認為已經是合理的安排,都失去了它原來的文章力度。如同一座建築,它結構中每部分都具有自身不可剝奪的位置意義,如同圍棋,一枚棋子不懂得在順序中落枰,全局就會失去意義。以此看史記,負責任地説,不惟“商君傳”,史記中諸多文章都具有這般結實的體制結構。
史記不是“究天人之際”嗎?“商君傳”結尾怎麼談起了“性情”?司馬遷的思想根基是儒家,儒家思想重“性情”,人行世間必有“屬己性情”,於是強調學而習之,即鍛鍊糾正壞性情,這條“養性”的線索,經緯於儒家典籍,也貫穿在史記。
沿着司馬遷的指引,我們去看商鞅的“農戰”“開塞”兩篇文章。商鞅在文中逐條闡明霸術,生民福祉徹底讓位給了霸權,商鞅的尖刻性情在字裏行間閃爍。
“養”好性情,温柔敦厚,心裏會考慮蒼生,然而商鞅不考慮。普通人性情狠厲,危害小得多。擁有巨大政治資源的人如果性情狠厲,天下蒼生必不堪。
“商君傳”與其它篇章筋骨肌膚相表裏,我們循此脈絡看史記,司馬遷處在漢武帝時期,他親歷了帝王的個體性情衍生出的腥風血雨。
我們不禁驚訝,原來司馬遷在文章結尾談性情,説商鞅也是在説漢武帝。此種筆法正是劉勰在《隱秀》篇裏説的“扶陽出條,順陰藏跡”。司馬遷在商君傳結尾筆鋒一轉,應該是“神來之筆”了。
現在回頭看“商君傳”第九部分的“隱藏線索”,商鞅的“猛藥”涉及到“法家治國”的多種問題,所以司馬遷不對商鞅作歷史評價只做性情評價。這一點就足以讓我們對司馬遷充滿敬意——他不妄言。
《商鞅變法》連環畫,趙宏本繪,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
司馬遷讀了萬卷書,走了萬里路。語言平實洗練,其文已是三秋樹;思想深邃而粲然,其理已是二月花。童慶炳先生曾説,文章好在“輕輕地説”。認識到文章是説話很容易,於是有張牙舞爪地説;油腔滑調地説;不懂裝懂地説;現買現賣地説……這些,都不如“輕輕地説”。那個人好像就在對面,輕輕説出的歷史讓人“恫瘝乃身”,多麼久遠的閲讀都變得近在咫尺了。
司馬遷,是輕輕地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