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迫商家“二選一”,是強權邏輯!_風聞
正和岛-正和岛官方账号-正和岛,专注企业家人群的高端网络社交平台。2019-10-19 19:35
今天劉強東背後的男人李國慶,也許在摔杯之後,已經忘了當年的炮火烽煙。
2010年,噹噹網上市,距離成功的公知型企業家只差一個小目標的李國慶,興奮之餘,隔岸向中國電商行業投下一枚炮彈:噹噹要發動一次價格戰。
開戰易,結束戰爭難。開火沒多久,就有好幾家數碼家電供應商找到李國慶,“有好幾個大電商提出要求,在噹噹網的售價不能低於這些平台,否則,停止供應商的所有結款”。
李國慶顯然太天真,似乎忘了就連自己的母校北大,其實都要面臨二選一。
六十一年前的一個午後,北大校長鬍適主持了一次長達兩個小時的校務會。會議上,胡適向教授們傳達了南京國民政府的一次“高校南遷”計劃。此時,遼瀋戰役剛剛結束,東北全境順利解放。南京國民政府在此刻命令北大、清華等高校南遷,教授們心知肚明,擺在他們面前的,是政治力量強迫學術界進行一次“二選一”。
兩天後,北大的教授們在兩難中做出了他們的選擇。
歷史是關乎抉擇的學問。不過,誰都沒有料到,被逼做非此即彼的選擇題,會成為半個世紀以來中國人的日常。
01
非友即敵,非此即彼
2016年,人民日報接到了一封人民來信。
來信講述了一位基層年輕人的疑惑。這位年輕人説,自己剛進基層單位不久,就有同事私底下跑來問詢,“你是誰的人?”這擊破了年輕人對世界的美好想象,在信中,他向編輯部發出了自己的疑問,“是不是進機關就得‘選邊站隊’,非得成為‘誰的人’?難道靠認真工作、正直為人就沒有好的前途嗎?”
年輕人還是涉世不深,沒太弄明白一件事,選邊站隊其實是一個世界級難題。
今天如果你想去購買一隻德國牧羊犬作為生活伴侶,一個專業的賣家會繼續詢問你,“要SV還是DDR?”
DDR是東德牧羊犬,SV則是西德牧羊犬。1945年,德國的無辜牧羊犬們發現自己正面臨一個非此即彼的選擇,要麼加入東德,成為社會主義建設者的一員,要麼加入西德,成為資本主義的花邊附庸。意識形態的分歧,讓狗狗們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加入東德的牧羊犬,成為了東德特有的狼狗制度下一員,政府對牧羊犬的要求只有一個:工作,最好能夠996加班加點建設國家,因此,運動本能、勇氣和耐力成為了他們的唯一發展方向。而牆的另一邊,西德的牧羊犬們則成了主人們進行格調炫耀的標誌物,他們主要負責展示肉體,參加資本主義世界裏形形色色的犬類比美大賽。
如果犬界也有存在主義哲學家,想必會對這樣的局面做出些許抗議:意識形態的分裂,剝奪了犬類的自由選擇權,使犬類淪為了目的性的工具。
半個世紀後,東方那些沉溺在996之中的加班狗們,或許能夠給予這些牧羊犬以感同身受。
從2017年開始,有些加完班趕往超市和飯店的年輕人發現,昨天還笑容可掬的收銀員,此刻都成了移動支付行業的戰場小將,“只能用支付寶”。
這場後來史稱“移動支付二選一”的大戰,在眾目睽睽之下打響了。先是部分餐飲、零售企業默默地只支持支付寶支付,有媒體梳理統計,總共有至少18家連鎖餐飲企業在後台支付系統中排除掉了微信。接着,華西地區的沃爾瑪等超市門店,隨後也排除掉了支付寶支付。
移動支付帶來的便利還沒享受多久,用户們就要在掏出手機的一瞬間,成為兩家互聯網巨頭神仙打架的一個小小籌碼。不知身處其中的年輕消費者,是否偶爾能感受到他們的父輩曾經被迫站隊的命運。
在拍攝完《霸王別姬》幾年後,陳凱歌在接受電視台採訪時曾聲淚俱下,回憶起四十年前被迫做出的一次選擇:要麼揭發父親陳懷皚,要麼,就站在人民的對立面。其實陳凱歌理應慶幸,自己在那時候選擇了羣眾一邊。因為再過幾十年,他還會用一部《無極》再度站到人民羣眾的對立面去。
在中國歷史上,站隊經常都是涉及生死存亡的嚴肅問題。昨天還是寧要社會主義的草,第二天就變成了擁抱資本主義的苗。
去年6月,有個迷茫的中學生後來做政治題時,對這句話有些疑惑不解,把題目發到了某在線教育論壇裏尋求答案。後來,他成功得到了管理員的解答:
“立場問題少討論,這帖子我關了”。
02
冷戰思維的幽靈
市場經濟大潮呼嘯而至,中國人終於從路線鬥爭中解脱了出來。但“二選一”的幽靈,卻逐漸轉移到了商業競爭中。
2010年11月3日,正在開心衝浪的年輕人,突然收到一則QQ彈窗消息,騰訊説,剛剛作出了一個艱難的決定,宣佈在裝有360軟件的電腦上停止運行QQ軟件,用户必須卸載360軟件才可登錄QQ,要求用户“二選一”。
這便是直接影響了中文互聯網走向的3Q大戰。彼時,在PC互聯網的流量池裏,騰訊佔據毫無疑問的優勢地位,大量新晉公司毫無例外均選擇了切騰訊蛋糕。面對周鴻禕的進攻,騰訊的第一反應,是在戰局初期,通過強迫用户選邊站隊的行為,來遏制對手的進攻。
要求他人選邊站隊是權力在握者壓制弱者的武器。因為説是二選一,其實壓根沒有給別人留什麼選擇餘地,要麼生,要麼死,沒有中間路線。
2019年,當一家傳統電商平台再度挑起二選一時,一家受波及的家電企業負責人曾對媒體表示,看起來是二選一,其實是沒得選。如果下架某新電商平台的店鋪,營業額會損失40%,如果拒絕下架,對方會用搜索屏蔽等手段,使得運營了十餘年的店鋪一夜消失,營業額損失60%。對於企業來説,要麼自損四成,要麼自損六成,兩邊都是死。
二選一,是一種延續至今的古老戰術手段。2017年,在回答有關中美在亞太地區局勢的問題時,李克強總理説,我們不希望、也不願意看到冷戰思維下所謂“選邊站隊”的事情發生。
**冷戰思維,正是“二選一”和“獨家排他”的本質原因。**冷戰思維是一種強權思維,認定世界上的資源是封閉而有限,也正因此,唯有恃強凌弱、掠奪佔有,才有可能在競爭之中勝出。
商業競爭中,冷戰思維也備受企業家青睞。今年2月,曾經的“打工皇帝”唐駿在某電視節目中,仍以這套思維模式來複盤曾經的互聯網大戰。唐駿回憶,在MSN時代,微軟曾有機會要求用户進行二選一,要麼選擇MSN,要麼選擇QQ,但忌憚於美國反壟斷法的存在,才沒敢下手,否則,騰訊早就被幹死了。
唐駿理解錯了一個邏輯:如果世界上不存在規則,那麼,也就不會有輸贏。微軟的做法並非“失誤”,只是微軟明白,不尊重規則,也就不可能實現真正的壟斷。
《中國紀檢監察報》也曾刊文指出,落馬官員的共同特徵之一,便是強迫他人選邊站隊,比如,甘肅省蘭州市委原副秘書長金晉哲曾經是原副省長虞海燕的心腹,在實際工作中,他甚至要求剛參加工作的年輕幹部必須表態忠於虞海燕和自己,並給每個人的忠誠度打分,區別使用。
這是一套綁架個體意志的價值觀。設想一下,倘若微軟真的祭出二選一,今天的網民或許不僅再也使用不了QQ,正在金山埋頭打磨國產軟件的雷軍,也無法從中關村勞模昇華成良心企業家。中國互聯網的發展,會在國際巨頭二選一的陰霾下陷入停滯。
在一場非此即彼的不公平競爭裏,誰都沒有選擇,誰也都會成為代價。而這,或許才是那個迷茫的青年選擇給人民日報寫信的原因。
03
讓用户無路可走
2017年6月13日,劉強東在京東總部大樓A座22層,組織了一場特殊的飯局,幾十位服飾品牌商成了座上賓,為了讓宴會更時尚,劉強東還特意囑咐安排了西餐。
這場熱鬧宴會的背景,是一場極其慘烈的電商戰事。京東618促銷前夕,突然在主場遭遇了天貓發起的“二選一”空襲。就在劉強東宴請品牌商之前,已經有不少人收到天貓通知,要求撤出京東會場,否則,這些商家將面臨着在天貓平台上被搜索屏蔽、削減流量支持甚至是屏蔽等處罰。
甚至有中小品牌商迫於天貓壓力,在微博上發聲明指責京東。
在明尼蘇達事件發生之前,這可能是京東歷史上遭遇的最大規模戰役,劉強東為此不得不親自上火線,鑽進戰壕和兄弟們一起開戰。
兩大平台隔空交戰,代價則是夾在兩大平台之間的中小商家們。有媒體探訪戰場,有小商家對着記者哭訴:我們被夾在中間,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損失最大。
歷史總是驚人相似,後來的新電商平台拼多多,對這一段故事也不會陌生。
4月初,網紅品牌“大喜服飾”突然發微博指責拼多多上有山寨店鋪。幾小時後,拼多多小二曬出證據,證明這一指控並不真實,拼多多上的確是售賣正品的代理商店鋪。
**先表態,再站隊,事情又回到了熟悉的軌道。**大喜服飾只是一個開始,據媒體不完全統計,今年以來,在6個月內,被迫先表態、再站隊的品牌商,至少有20個以上,其中既有大喜服飾、馳偉插座這樣的小廠商,也有蘇泊爾、美的、九陽這些大品牌。
拼多多聯合創始人達達後來在一份聲明中,揭露了其中的詭異之處:個別“經濟體”先攜行業壟斷優勢地位逼迫商家要麼關店,要麼出函聲明自己已經從拼多多撤店。
詭異的是,這些聲明儘管被無數自媒體轉載,但在拼多多上,卻仍然有商品銷售。
就在拼多多陷入“二選一”炮火同時,黑龍江省泰來縣十幾家餐飲商家突然聯名向當地市場監督局舉報,稱外賣平台“餓了麼”強迫商户籤獨家合同,逼迫商户“二選一”,否則將採取漲點或強制關閉店鋪等手段。
逼迫他人站隊,是對中小商家和普通人生存權利的侵犯。此前,有媒體計算過這些外賣商户的收入,在兩個平台上,一個小商户日均總計能接到將近400個訂單,每天淨利潤有1000元,其中,去掉平台18%的抽成,月利潤能夠維持在一萬到兩萬之間。
如果其中一個平台突然發動二選一,對於小店鋪來説,至少意味着要損失三分之一的訂單量。也就是説,如果開一家餐飲店鋪,兢兢業業整月無休,只能賺到一萬塊左右。而這個收入,只能勉強達到一線城市本科畢業生的起薪。
根據2017年的數據,北京人均一頓餐的花費已經達到40.2元,也就是説,一個壯年外賣店主,一家老小齊上陣,為他人辛苦炒一個月的飯,只能恰好維持一家三口人的温飽。多一個平台,多一種選擇,對他們來説,其實意味着生活向上攀升的可能性。
市場經濟的真諦,是賦予普通人以維生的多重可能,讓他們在生活的窄巷裏仍能尋找到一個出口。
04
互聯網企業為什麼敢於“二選一”?
數日前,阿里在一份聲明中認為,二選一是正常的市場競爭行為,理由是,平台投入了資源,理所應當需要品牌商付出同等資源。
但品牌商要付出的到底是什麼,其實沒有説清楚。今年618期間,憤而反對被二選一的格蘭仕曾經錄過一系列視頻,視頻顯示,在拒絕從其他電商平台下架之後,格蘭仕的店鋪連正常的搜索也都被屏蔽,用户就算搜索格蘭仕的關鍵詞,也會被平台導向其他品牌的店鋪之中。
電商已經是今天零售渠道之中的重要一極,對於這些品牌來説,曾經投入巨資花費了五六年時間在電商平台開設店鋪、積累粉絲,但只是因為沒有發表聲明攻擊其他平台,這些店鋪被限流之後,等於一夜清零。
一位微博網友在圍觀了格蘭仕的視頻後發表評論稱,“有一種遭遇強拆”的感覺。
對於品牌商來説,京東、拼多多都意味着新的流量和新的人羣,京東有3.105億用户,拼多多平台有4.83億用户,平台的能力再大,也不能強迫別人輕易割捨掉7億消費者,對於很多品牌商來説,可能這就是“盈利與虧損”的臨界點。
多一個平台,其實多一個逃生的機會。因此,如果沒有強力干涉,誰都不願意自斷生路。
那麼,互聯網平台為什麼敢於在今天頻頻發動“二選一”?
一方面,是對自己的壟斷地位有所自信,另一方面,則是技術手段使得二選一變得越來越隱蔽。互聯網平台的核心在於流量,流量如何分配,則是完全不透明的。在後台給一家店鋪進行限流,使得你的店鋪完全沒有人流,在實際意義上處於“隱形狀態”。
這是傳統線下競爭所無法想象的。在線下商場,倘若租户對商場合約有糾紛,雙方起碼要繼續履行完現有條約,商場物業也不可能派出保安把店鋪徹底圍住。儘管有一些分歧,但起碼店鋪還能繼續營業。
但互聯網平台的出現,使得一切發生了改變,只要平台在流量入口設置屏蔽關鍵詞,一家原本數千萬銷量、數百萬粉絲的店鋪就可以立即“消失”。設想一下,如果你的微信一夜之間所有的朋友圈都變成了“僅自己可見“,你其實已經被平台關進了社交牢籠。
05
有沒有第三條道路?
去年十月,潘石屹在一場讀書會見到了劉慈欣,作為“跟着三體學商業”的企業家代表,潘石屹現場朝聖,“三體我讀了三遍”。
劉慈欣卻毫不領情,沒必要,就是科幻小説而已。
這段對話的背景,是不少互聯網企業正為劉慈欣的黑暗森林理論沉醉。他們似乎發現了商業的真相:商業世界是你死我活的黑暗森林,因此,應當二選一和不擇手段擊倒對手。
其實,通過正當合作與競爭,帶來市場規模擴大效應,遠比在螺獅殼裏做道場,傷害普通人利益為代價來發動單邊戰爭的收益更大。
結束與360的戰役後,騰訊連續開了十場診斷會,反思為什麼二選一會變成對用户的傷害。診斷的最終結果,便是騰訊決定走向開放。
八年後,歷經人世滄桑的馬化騰在一場活動上,面對前來取經的創業者,只説了八個字:用户價值、保持初心。
作為中國最大的流量生產商,馬化騰明白,獲取用户容易,尊重用户難。而尊重用户,首先就要尊重用户的自由選擇權。
日本作家鹽野七生在討論羅馬帝國為何長盛的秘訣時,曾指出,羅馬帝國與東方帝國最大的不同,是從不強迫他人必須走同一條道路。能夠包容和同化他人,允許不同羣體自由選擇,這才是帝國生命力長久的關鍵。
以“二選一”來贏得戰爭,站在歷史的長度看,並不是什麼真正的勝利。因為只有一家獨大,其餘受損的世界,是不長久的。在市場經濟裏,如果有一家或者幾家平台,利用流量和技術優勢來強迫別人站隊,從根本上説,是對市場環境的破壞。
也正因此, 在今年實施的新《電商法》,明確禁止電商的“二選一”行為。這被視為是從法律層面為市場競爭樹立規則的標誌。
幾個月前,最高人民法院胡云騰大法官在一次講座中也指出,某些電商主體利用自身優勢地位,濫用市場優勢力量,強迫商家進行“二選一”的案例,此類行為有違公平競爭的市場經濟理念,需要通過裁判予以規範,維護公平競爭的基本原則。
即便如此,在京東與阿里針對二選一話題爭論的同時,還仍有部分專家站出來,為“這是正常市場行為”進行解釋站台。
圖片來源:中金在線
市場行為,講的是契約精神,要在規則體系下實現共贏共生。但在沒有任何契約的情況下,立刻對自己平台的合作伙伴進行動輒生殺、關店限流,這就不是市場行為,而是強權邏輯和冷戰思維。
商家在平台開設的店鋪,至少對店鋪擁有一部分自主產權。在無視商家自主產權的情況下,就進行流量屏蔽等“強拆”,變相是對合作夥伴既有權利的不尊重。
因此,如果將“二選一“理解為正常市場行為,等於否定了規則的價值,而沒有規則,也就沒有什麼市場經濟。
其實,在“二選一”裏生存了一個世紀的中國人,他們見慣了忽左忽右,見慣城頭變幻大王旗,終於才見到自由市場的陽光,如果互聯網技術反而讓他們陷入了沒有選擇的兩難之地,或許,需要反思的,正是今天的互聯網巨頭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