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局】講真話的鄉村女教師:基層形式主義何時休?_風聞
侠客岛-侠客岛官方账号-2019-10-20 19:18
近日,湖南永順縣鄉村語文教師李田田在自媒體上推送文章《一羣正被毀掉的鄉村孩子》,質疑學校頻繁迎檢、教師忙於“扶貧”、耽誤課程等形式主義現象。
因為文章引發了相當關注,當地教體局深夜約見,讓李老師備受壓力;而目前,在媒體深度跟進、州委領導親自介入後,李田田的實話受到了印證,“驚嚇”也得以解除。
雖然事情已經告一段落,但它所反映出的基層現實倒也格外“真實”。
李田田老師微信朋友圈截圖(圖源:上游新聞)
“忍”術
李老師文中有不少心痛無奈之語:
“開學以來,學校幾乎每週都有檢查,隔兩天,我們就要帶學生大掃除。停課掃地是常有的事,我的語文課已停滯不前。
老師得走訪扶貧,我身上就有五户貧困户,得時常與他們聯繫。這不,本週末老師們又要下隊走訪,算老百姓收入,蒐集整理信息,填寫各種資料。有幾次,檢查應急,我們老師不得不停課去政府加班,讓教室空堂,我們把那400多個學生置於何地?把教育置於何地?”
唏噓之餘,島叔發現這篇文章所揭示的種種,在各個貧困地區實在是再普遍不過。
客觀上講,農村中小學歷來是形式主義的重災區,這不僅是因為學校管理本身就陷入了形式主義的魔咒,還因為教育系統作為各農村地區最龐大的事業單位羣體,需要深度介入當地的中心工作,自然容易受到官僚主義和形式主義的影響。
比如李老師文章中寫到的脱貧工作,這些年來,脱貧攻堅成了貧困地區**“壓倒一切”的中心工作**。
而具體到教育系統呢,它本身就面臨着與其業務相關的政治壓力,如控輟保學等工作直接關係到脱貧驗收,各學校都得花大精力監控留守兒童、貧困家庭兒童等重點羣體。
再加上,在一些深度貧困地區,由於貧困人口眾多,扶貧任務大,凡是公職人員都有幫扶任務。像李田田這樣工作才幾年的年輕老師,也有5個對口幫扶對象。
在這種情況下,業務單位聚焦主業,其實是不容易做到的。
像島叔調研過的一些貧困村裏,**扶貧工作隊有公檢法的,有醫院的,有學校的。**這些單位本身業務就比較繁忙,還要承擔繁重的脱貧攻堅任務,要説對本職工作沒有影響,怕是自欺欺人了。
李田田老師説,她的學校最近幾年都是忙於迎檢、做材料、入户,乃至於影響了教學進度,可謂一點都不誇張。
當事女教師李田田(圖源:上游新聞)
只不過,貧困地區的脱貧攻堅工作具有較強的政治性,從黨性、責任和擔當的角度看,各單位和黨員幹部配合中心工作,是不能討價還價的。
島叔在和扶貧幹部交流過程中,發現大部分扶貧幹部首先都對脱貧攻堅工作有較強的認同,認為參與其中,的確是黨員幹部應盡的責任。
再者,他們也覺得這是“分內之事”,即便另有專業職責,但扶貧也算是“臨時分派”或組織交辦的“其他事項”,這在業務工作上也是説得過去的。
再次,基層的朋友雖對扶貧工作的形式主義深有體悟、多少都有怨言,但理性分析,覺得這也難免;況且只要脱貧摘帽後,事情就完了,也就“忍”了,所以説,扶貧幹部一般是不會公開抱怨甚至反抗的。
按照李老師在文中所言,她算是“忍”了很長時間,私下應該是表達過不少意見的,以至於還有同事勸解和開導她要有“政治覺悟”
但不管怎樣,她的這篇文章終歸算是“意外”——也許是她入職時間不長,平常又喜歡自己寫點東西,對有些事情不吐不快。
但對於大多數扶貧幹部而言,他們卻早已習慣扶貧工作中現有的“工作倫理”。
李田田老師微信朋友圈截圖(圖源:上游新聞)
由來
本質上講,**扶貧幹部們的“焦灼”現狀,和“集中力量辦大事”的機制有關。**而如何保證集中力量辦大事?主要依靠黨政統合機制。
一直以來,扶貧工作作為一項“業務”,是扶貧辦和鄉村幹部的工作,和其他幹部是關係不大的;然而,一旦把脱貧視作國家和地方經濟社會發展的核心指標,且賦予時間壓力(即在有限時間內完成任務),扶貧工作就會從眾多的“業務”中獨立出來,成為遠超其他業務的“重點工作”。
在特定的地區和特定的時間節點,“重點工作”還會進一步提升,成為“一把手工程”,再進階為“壓倒一切的中心工作”。
李老師文章裏説,開學以來每個星期都要迎接檢查(區檢、縣檢、州檢、省檢、國檢),還要頻繁入户做材料,出了錯還要追責——**這應該是當地的脱貧攻堅工作到了最關鍵的時刻,要接受第三方評估和摘帽檢查。**
鑑於脱貧摘帽的重要性,各地基本上都是抱着不能出一點錯的心態在做準備工作的。而在“非常態”工作壓力之下,形式主義也由此產生:反覆檢查,反覆查找漏洞,反覆動員,反覆加壓,總之是要盡最大限度保證“萬無一失”。
問題在於,“百密一疏”總是在所難免,只要認真,總能挑到“漏洞”。島叔就觀察過不少貧困地區的迎檢工作,基礎工作不可謂不紮實,檢查準備也不可謂不認真,但極少有不出紕漏的。
如果碰到一位理性一點的上級領導,還能夠得到理解;但要是碰到“不講情面”的領導,就會本能地懷疑下級工作不紮實,進而要求整改。
在李田田老師的事情上,島叔是支持這位年輕教師的;而對於當地政府和教育主管部門的行為,卻也不無同情性的理解。
從縣領導的角度上説,全縣幹部、羣眾辛辛苦苦脱貧攻堅了好幾年,好不容易到了要成功的時候,若突然因為一篇反映形式主義的文章而被否定了成績,怕是有點冤枉。
對於當地教體局來説,就更承擔不起這種責任了。合理推論,局裏領導肯定是接到了縣相關領導的指示,需要妥善處理李老師反映的問題。但誰都明白,且不論李老師反映的問題多半是事實,即便和事實有出入,也談不上是什麼錯誤。
要正兒八經採用制度手段去處理,還真不好弄。於是教體局採用了一個“非正式”的治理策略,讓其親戚去做工作,並以關心的名義溝通。
只不過這種柔性方法操作得並不成熟——要求李田田連夜冒雨進城,還找到其宿舍要求其簽字,傳遞的怕是相反的意思。
這麼説來,這個事情倒也很難説該由誰來承擔責任。脱貧攻堅中的形式主義問題,有其深刻的制度根源;只要是壓倒一切的中心工作,就隱藏着諸多的政治信息,不能用簡單的行政理性去理解。
貧困户核實確認貧困信息
形式
為了完成中心工作,地方黨委政府會集中調配資源,領導注意力也多集中於此,工作要求和考核權重都會迅速提高,而由此而生的形式主義,通常表現在兩個方面:
**一是重點工作的容錯空間小,基層必須採取措施“避責”,把工作做紮實更是最好的“避責”。**但在實踐中,怎麼樣才算是“工作紮實”,就很難講了。
有些地方工作確實很紮實,但不一定對得上上級的指標體系;更要命的是,“意外”又總是難免。
“避責”的關鍵慢慢就變成了,一旦有“意外”事故,或上級“意外”發現紕漏後,馬上採取措施合理解釋——最好的辦法是,什麼事都“留痕”,讓上級有據可查。
李田田老師反映形式主義問題後,有關領導拿一個縣裏出示的解釋文本讓其簽字,就是出於“避責”和“自保”的考慮,萬不得已的時候對上級和公眾有個交代:你看看,連李老師都承認了,她説的有點片面。
二是重點工作的“重要性”,上級往往只能通過提高要求和領導重視來體現。
平心而論,在一般貧困地區,在如此之大的扶貧資源投入下,按期脱貧怕是問題不大。然而,要把脱貧的成績真正體現出來,怎麼弄呢?只能用標準數字、文字、圖片、實地“盆景”來展示。
基層不斷做形式主義工作,一方面是要把實事呈現出來,另一方面,至少表明一種態度。否則,“連形式都不做,怎麼能説是重視”?
長此以往,上級和基層就陷入了一個極其弔詭的境地:領導越是重視,越是下基層調研、檢查,基層就得做越多的形式主義工作來回應上級。
一張有關脱貧工作中的形式主義的照片
近年來,為了解決基層官僚主義和形式主義問題,很多事無鉅細的措施也都一一落地,但從基層的反映看,效果尚不明顯。
比如“四不兩直”調研(島注:不發通知、不打招呼、不聽彙報、不用陪同接待、直奔基層、直插現場),雖然減少了一些迎來送往的工作,但某種意義上,基層更是緊張了——得做更多的形式主義工作以備檢查。
説白了,官僚主義、形式主義本身就是科層組織的產物,在封閉體系內很難根除。尤其是在治理現代化還未達到一定階段的情況下,單純在體制內去反官僚主義、形式主義,最可能致使的結果不是二者的減少,而是其更多的“繁衍”生機。
那出路何來?島叔覺得,解決這一問題,根本上還是要取道於民主集中制和羣眾路線。毛主席就説過:讓人説話,天塌不下來。
李田田老師説了真話,根據民主集中制的原則,領導認真接受批評,加以改進就是了;如果有不同意見,那也只能用討論、説服的方法,不能壓服。
所幸,針對本次事件,湘西州州委書記葉紅專已經表態,湘西州將整頓一切形式主義的檢查,教師有什麼好的建議,支持公開發表,並及時予以調查解決;今天,由永順縣紀委監委牽頭的調查組也正式成立,對發現的問題及時整改並嚴肅處理。
當然了,李老師反應的問題,也不是永順縣一地存在的問題;州委領導為她説話,其實也是為永順縣和其他地區的相似困境解套——將來還是少搞形式主義吧。
永順縣人民政府相關通報
李田田最新微信朋友圈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