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和他的《雙子殺手》:孤獨的開拓者_風聞
重度选择恐惧症患者-2019-10-20 17:32
來源:中國新聞週刊
10月18日凌晨0點,李安的新片《雙子殺手》上映了。
北京能夠滿足120幀/4K/3D放映要求的影廳並不多。當晚,朝陽大悦城的金逸影廳內,除了前兩排和最邊角的座位,幾乎全都坐得滿滿當當。考慮到超過200元的票價,這個場景不能算不熱鬧。
對於李安而言,這部電影是別有意義的。繼《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之後,這是他拍攝的第二部120幀電影。除了他,世上沒有任何一個導演這樣連續地挑戰高幀率。就連一向以技術聞名的詹姆斯·卡梅隆,也還在猶豫要不要給《阿凡達2》上每秒60幀。
**沒有標準化,就意味着耗時,意味着貴。**在接受媒體採訪時,李安本人也提到了攝製時的艱難,“放映也沒有,攝影機也不對,怎麼調焦距都不會,工作人員也不會做。”所有的東西,都得等自己摸索通了再做,這一來一去,都是成本。
如今,技術問題的確解決了。但《雙子殺手》真的是一部好電影嗎?
重回商業片
《雙子殺手》的故事相當簡單,簡單到無所謂劇透:美國CIA探員亨利退休後,因為知道了一些秘密,遭到前上司的追殺,殺手是自己的克隆體。影片的最後,他和克隆體達成了和解,並肩作戰,反殺了回去。
簡單來總結,就是一個典型的好萊塢爆米花片。
眾所周知,這並不是李安擅長的領域。這一點,在2003年其執導的《綠巨人浩克》中,就得到了完全的體現。
商業片對幕節奏有嚴格的要求。以一部120分鐘的電影為例。前十分鐘通常是以一個突發事件拉開序曲,進入節奏;第30-40分鐘展開第一次大型衝突;70-80分鐘進入第二次衝突;100分鐘展開最終幕高潮,然後進入結尾。其中,每一幕又可以切分成多個小場景,每個小場景都為接下來的場景做了衝突的鋪墊。
但李安並不擅長,或者説,不願意去適應這套規則。時長138分鐘的《綠巨人浩克》,活活拖到了四十多分鐘,主角班納才第一次變身,變身後也沒有和警察或反派展開一番較量,而是把實驗室砸掉以後,又變回去了——相當於把序曲挪到了影片中間。
《綠巨人浩克》劇照
觀眾買《綠巨人》的電影票,期待的是酣暢淋漓的摔打砸,是金剛式的大爆發,而不是要看一個綠色的大個子去緩緩撥開自己的童年記憶,探尋謎底。節奏的錯亂導致瞭如潮差評,1.37億美元的成本只創造了2.45億美元的票房,完全收不回本。李安一度幾乎抑鬱,也從此和商業片劃清了界限。
但這次,李安卻又回去了。
電影正式上映前,李安跑了不少地方做路演,還接受了數次媒體採訪,從羣訪的隻言片語中,倒也不難拼湊出李安迴歸商業片的心路歷程:
120幀拍起來很貴,如果老是不賺錢,很可能就沒人再投資了。三年前的《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故事和思想都到位,但卻沒回本。《雙子殺手》這種商業戲,説不定有人愛看。
再説,任何人見到自己的克隆體,都不免會對人性產生懷疑。劇本中還有父子反目的橋段。這種細膩情感的表達,又恰恰是自己所擅長的領域。再加上新技術的應用,説不定可以補足原劇本的平庸……
想象是美好的,但現實呢?
弱化的懸念
現實落得了個兩頭不討好的結果。
目前,《雙子殺手》海外的IMDB分數一塌糊塗,5.7分,不及格。至於國內,豆瓣分數是7.1分,不算太差,但在李安的履歷裏,已經是倒數第二了。倒數第一就是前述的《綠巨人浩克》。
文藝青年聚集的豆瓣,大家對李安是有感情的,即便失敗也寬容。**但商業網站的數據更加直白殘酷。**影片上映之初,貓眼給出的票房預測是5.35億,僅僅過了一天,這個數字就掉到了3.53億,然後又變成2.80億,並且還可能繼續往下掉。週六票房佔比則跌到了當天第三位,排在《沉睡魔咒2》和《航海王》之後,並且幾乎快被已經上了半個多月的《中國機長》頂掉了。
據悉,《雙子殺手》的劇本早在1997年就已經寫完,正是在克隆羊多莉誕生的之後一年,**可以説是一個為了蹭新聞熱點而趕製出來的“行活”。只是因為技術原因擱置了。**流暢性尚可,但台詞、思想性、人物的打磨,用如今的標準來看,統統不達標。
上世紀90年代,好萊塢一度很流行這種通體流暢,看完很爽,但卻留不下什麼東西的爆米花片。諸如《斷箭》《真實的謊言》《侏羅紀公園》都是其中代表。
如今,二十多年過去,成長於互聯網時代、經受了各種傳播媒介薰陶的觀眾,自然會對電影提出新的要求。這時候再重拍當年的本子,總不免有種格格不入的感覺。
也難怪有苛刻的影評人如此評論稱:這個劇本“透露出一股在地下室蹲了20年的發黴味道”。
更何況,即便僅從“爽”的角度來評判,《雙子殺手》也沒能達標。
**商業片重在製造懸念。不光影片整體的走向要留懸念,每一個小場景中也要有。**舉個例子,倘若要表現角色穿過一扇門,解決掉另一個房間裏的敵人的場景,導演通常的手法是,分別給門把手和主角的臉做一個特寫,在短時間內完成幾次鏡頭的切換,再配上節奏明快的音樂,讓觀眾每分每秒都身處在“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主角會不會受傷”的懸念之中。
這樣的畫面剪輯,非編劇所能為,但卻是導演的職責。然而,不知道是因為李安原本就不擅長,還是因為新的拍攝技術的限制,這種小懸念在影片幾乎完全被捨棄了。大量的槍戰戲中,廣角鏡頭幾乎無處不在,每一幀畫面中都包含着大量的信息,連一隻蜜蜂飛過都能一覽無餘。巨大的信息量所對應的,自然就是懸念的弱化。
**更何況,超高的幀率拍攝手法還反過來限制了其發揮,拍個摩托車追逐戲都極其費勁,更遑論飛機、大炮、坦克等道具的使用了。**看慣了大場面的觀眾自然難以滿足。
此外,新的技術還使得每一個動作都在視覺上被放慢。人物之間的打鬥、對話,像極了RPG遊戲中的過場動畫,反而失真。玩過《巫師3》《輻射4》或《俠盜獵車手5》的觀眾,大約會有類似的體驗。
**原本追求的是極致的真實感,卻反而帶來了更深的遊離感。**這恐怕是李安沒想到的地方。
孱弱的文本
撇開導演方面不談,文本上,《雙子殺手》也乏善可陳。
1996年,克隆羊多莉誕生,震驚世界。許多科學家都提出了擔心:一方面,克隆將危害生物多樣性,導致生物品系減少,個體生存能力下降;另一方面,克隆技術一旦被濫用於克隆人類自身,很可能引發一系列嚴重的倫理道德衝突。
**電影往往能反映時代的潛意識。**早年,也有不少探討克隆技術對人類社會造成衝擊的影片,如《第六日》和《逃出克隆島》。前者引入了“記憶掃描”的設定,直接從哲學層面上進行了一番“我是誰”的拷問;後者則突出了摘取器官等一系列殘忍行為,主要聚焦倫理層面的衝突。
更經典的是1982年雷德利·斯科特的《銀翼殺手》,為了強化“複製人”的概念,其從零搭建了一個賽博朋克的世界,每一個場景都精美無匹,構成了對人性和造物的追問。
《銀翼殺手》劇照
但在《雙子殺手》中,這些點統統都沒有被涉及到,幾乎所有的篇幅都獻給了陰謀和打鬥。結尾也是皆大歡喜:小威爾·史密斯藉着主角的幫助,拿到了屬於自己的護照、税號,還讀了大學,成功融入了現實社會。作為一名克隆人,他完全沒有面臨任何來自社會的阻力。
一言以蔽之,影片雖然套用了一個克隆人概念的殼,但內核依舊是俗套的。把克隆人換成主角的兒子/孫子/兄弟,都不會影響故事的進展。
**根本性質的矛盾被淡化,不僅拉低了影片的深度,也使得大小史密斯之間的對話變得荒誕,和解變得廉價。**這恐怕是這部影片最為失敗的地方。
孤獨的開拓者
電影是文學的補充。任憑作家再怎麼高明,也給予不了讀者直接的視覺衝擊。而導演的職責,便是填補這一空缺。
李安的前兩部電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都大規模使用了當時前沿的拍攝技術。前者製造出了一系列視覺奇觀,即便是沒有任何宗教信仰背景的觀眾,也能在潛意識層面受到衝擊;後者的考究畫面則增強了文本的説服力,五彩斑斕的舞台帶來的荒誕感,主角泛着淚光的藍眼睛,使得PTSD(創傷後應激障礙)成了一個人盡皆知的名詞。
《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劇照
**但《雙子殺手》不僅文本上沒給出新東西,視覺上也沒能予觀眾以衝擊。**影片攻克的最核心的技術難題,也僅僅只是兩個長得一樣,但年齡有所差距的人而已。至少在視覺上,這算不得什麼稀奇事:觀眾即使沒見過克隆人,孿生雙胞胎總是見過的。年齡差距十歲二十歲,但依然長得一模一樣的兄弟倆,想必世上也不會鮮見。
在化妝、特效技術極為發達的今天,至少可以用五種不同的手法去達到同樣的效果。但李安偏偏使用了其中最複雜、最貴的一種——先讓51歲的威爾·史密斯進行表演,然後運用動作捕捉技術,研究威爾·史密斯面部的每一塊肌肉的細微變化,再用電腦一粒粒摳出來。
為此,李安笑言,他可能比威爾·史密斯的媽媽還要熟悉威爾小時候的樣子。
頗有種為了實現心中理想,一去不返的悲涼。
不同於繪畫、寫作、攝影這些藝術門類,時間浪費了也就浪費了,反正都是創作者的私事。歸根結底,電影是一門生意,不能任性,要為投資人和團隊負責。
**好萊塢是殘酷的名利場。資本市場評價電影人的標準,多是看上一個項目。**如果説《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的失敗尚且可以歸咎於其對美國價值觀的冒犯,那麼《雙子殺手》的落敗則毫無藉口可找。
從這個角度來看,李安下的賭注有些大了。在一定程度上,他是在拿自己前半生積攢下來的名譽——三座奧斯卡金像獎,三座金球獎,兩座威尼斯金獅獎、兩座柏林金熊獎——去挑戰電影藝術的邊界。儘管他自己可能並不在乎。
其實李安也不是沒有自我懷疑過,在面對媒體的採訪時,他如是説:
“現在就我一個人這麼拍,到底是有什麼問題啊?是我有問題,還是這個世界有問題?”
對此,他自己也沒有答案。開拓者總是孤獨的。向前走,沒有先例可循,往後看,看不到追逐者的跡象。
但誰能保持一直不敗呢?無論結果如何,比起躺在功勞簿上睡大覺的人,世界總歸是需要這樣的引路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