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麼能甘心,就這樣過一生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39411-2019-10-20 13:30
我們這裏的確有一個世代,不管我們今天幾歲,我們一直都是努力地想要知道,這個世界還有一些什麼東西是我們沒有體驗過的。
現在大家比較在意的是生活吧,如何讓自己活得好,所以我蠻意外的,《浮生六記》還能夠賣一百萬本。
楊照曾在《好奇心日報》的訪談中説過這樣一句話:
“我慢慢變成一個比較自私的人,所謂自私就是自我追求會相對比較重要,做自己喜歡做的事。”
楊照本名李明駿,畢業於台灣大學歷史系,後來去哈佛大學深造,師從著名學者杜維明。他做過《明日報》、《新新聞》週報的總主筆,也做過NEWS98電台“一點照新聞”的節目主持人,理想國還出過楊照的一些書,看書名和領域你真的難以相信這些書出自同一個人。
比如一本書叫《以平等之名:托克維爾與<論美國的民主>》,另一本叫《呼吸:音樂就在我們的身體裏》,還有一本書名很文藝,叫作《尋路青春》,後來又出版了一套傳統經典領讀書系《經典裏的中國》。
總的來説,他的寫作領域涉及政治、歷史、思想、文學、音樂,甚至“親子育兒”,張大春説得特別好:“所知不太妙,每事問楊照。”
但是在成為今天這樣一個楊照之前,許多人不知道的是,他在哈佛時期,在他青年時代的關鍵節點,他做出了一個“下策”的人生選擇——他主動放棄了完成學業。
直接原因是當時台灣正進入最劇烈動盪的時期,對於年輕人楊照來説,台灣社會遠比學院更吸引人。但如今回看,其實一直都存在着一個更根本的原因,那就是楊照自己與這個世界的相處方式。
他從未停止對世界的“飢渴”,就像他後來常説的,“年輕人最重要是知道世界有多大”;可對世界變幻莫測的瑰麗見識愈多,他對自己便愈加忠實。
這就是為什麼,日後的他會成為一個不同於學者的“博學者”。
下面這篇採訪,就是關於如何面對今天這個世界,楊照提給年輕人的一些參考建議。
來源 | 看理想電台
講述 | 楊照、顛顛、dy
1.
你怎麼可能甘心説,
我就這樣過一輩子呢?
**顛顛:**我知道您一直學歷史,包括去哈佛讀歷史,可不可以講一下那邊讀書的一些情況?
**楊照:**坦白説我在哈佛待了六七年時間,真正耗在學歷史上的時間不多,因為你真的感覺到那叫做“入寶山”——入了寶山看到的所有東西讓你眼花繚亂,“眼花繚亂”的意思是説知識的範圍這麼廣,而且在那樣一個校園裏面。
對於美國,我自己有一些固定的成見,例如美國普遍來説是一個非常封閉的國家,所謂“封閉”是有數據的,一直到今天,美國的國民大概有60%一輩子沒有拿過護照,他不需要拿護照,因為他不出國。美國從這個角度來看、就平均的人民來説,雖然是世界強國,但他們的世界觀是非常有限的,很多美國人搞不清楚歐洲在哪裏,更不要説台灣在哪裏。
但是這個社會了不起的地方是,雖然美國平均可能60%的人對這個世界沒有完整的認知跟理解,可是你看它的學院,基本上這個世界上面任何一個再冷僻的知識領域,在美國的學院裏面都有頂尖的人在做,這些頂尖的人又會格外地聚集在像哈佛大學這種頂尖的學術單位裏面。
所以你到了那裏,真的就是全世界人類文明最美好、最豐富的知識全部集合在那裏,那你幹嘛自陷於學歷史呢?
我留下最印象深刻的課堂,基本上都不是歷史的課堂,包括我自己在博士考的時候,其中有一個領域就是社會人類學,所以我跟教授學亞馬遜河土著民族,跟他到亞馬遜森林裏面去做田野調查,讀了大量的人類學著作。
又例如説我自己喜歡音樂,在哈佛大學的音樂系上過一堂課,我印象非常深刻。那堂音樂系裏上的課,是跟數學系一起合開的,上課的老師是一位數學系老師,他是完全用數學的方式來解讀巴赫的音樂,應該是巴赫平均律當中降D大調的一個前奏曲,把它從頭到尾變成一個數學公式——原來巴赫的音樂是完全可以用數學來表達的,不得了!
他很多數學的內容我沒有辦法充分地掌握,但是讓你看到或者讓你認知、理解到,這是多麼龐大的宇宙中多麼了不起的一個世界!
又例如説對我影響很深很深的是一位哲學系的教授勞爾斯,因為他講社會正義、講社會的哲學、他的《正義論》,包括上個別課的時候他討論正義的方式,他非常非常低調的那種內藴的熱情。跟他上過課之後,我一輩子不可能再回到原來的方式——不管是用一種憤青的方式,或是用一種無知的方式來面對社會正義這個話題。
類似這樣的東西,才是我在哈佛大學大概七年時間裏所得到的最大的收穫。
**顛顛:**你在好多場合都會説到一句話,“年輕人最重要的是要知道世界有多大”,我發現您特別強調這個,可不可以展開來講一下?
**楊照:**有一部分是出於我自己生命的經驗,我來自一個非常特別的環境和特別的時代。
這個環境是台灣,台灣作為那樣一個小地方,當時又在那樣威權統治的情況底下,它又是一個封閉的社會,所以反而倒過來,它表面上看起來是一個最大的限制,但是植入在我生命裏面的,是一種非常明確、強烈的渴望。
我從小就會覺得,我為什麼要被關在這樣一個環境裏面?我很想知道,而且每一次、每一次,像是開一個一個窗口一樣,我碰到什麼樣的東西我就覺得——對,外面還有這種東西,也一定不止有這樣的東西。
舉個例子來説,我們看到美國電影,看到好萊塢的電影,我們知道存在一個很不一樣的世界,可是等到好萊塢電影看到一定程度之後,我們突然又發現法國新浪潮的電影,我們看到了戈達爾,我們看到了特呂弗,不得了,那又是另外一個世界。
雖然我們當時可能就認識美國跟法國的電影,但你必然有一種想象説,光是電影這個領域,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就有多少美好的東西,等着我離開台灣的時候就可以去掌握、去發現。
或者音樂,我年輕的時候非常不喜歡聽台灣的流行音樂,當然一部分是因為我受古典音樂訓練的關係,但是當我聽到美國的這些搖滾樂隊,例如Beatles音樂,很不一樣。
當“一般的好學生”也聽Beatles的時候,我們當然就要離開Beatles,最後我們發現了The Doors,我們發現了The Who,我們發現了Pink Floyd,聽到了Chicago……我們發現,原來流行音樂可以用這麼複雜的方式來寫,那又是另外一個世界。
所以這些東西,你會一直意識到説,**你所生活的跟你所感受的這個世界,不過就是真實世界非常非常微小的一塊,你怎麼可能甘心呢?****你怎麼可能甘心説,我就這樣過一輩子呢?**所以會一直不斷地想,我想要再多知道一點,我想再多體會一點。這是我的來歷。
因為我這樣的來歷,等到整個世界改變的時候,我無可避免就會有這個感慨,尤其是例如我面對台灣下一代的青年人,包括我來到這邊遇到像你們,我還是會感覺到説,不管怎麼樣,你們的條件都比我成長的時候好太多了,你們跟這個世界可以產生這麼多連接的可能性。
我有的時候也就會不止是感慨,我甚至會生氣,我在你們這個年紀的時候沒有這樣的東西,我多麼飢渴,可是我覺得你們好浪費,你們明明可以有這麼多東西豐富你們,你們為什麼要自我設限?
所以為什麼我會一直反反覆覆地説,最重要的是你要知道這個世界有多大,它的背景、它的來歷是這樣的。
**顛顛:**我覺得這個可能也是跟您自己的性格有關係,並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樣的性格。
**楊照:**我想有一部分是個人,但有一部分真的是時代和環境。像你們可能認識的一部分我這一代的台灣作者,很多人都是這樣,例如説舒國治。
他有一部分跟我完全相反,你如果要選擇你認識的最勤勞的人跟最懶散的人,那我們兩個人是極端,但是有一件事情是我們完全一樣的,就是我們剛剛講的,面對這個世界的理解,或者是嚮往這個世界的多樣性跟龐大。
他永遠都會記得他在美國的時候開着他那輛舊車破車,接下來就連接到公路電影,接下來就連接到音樂,接下來就連接到所有的這些東西。他在這一點上面,我真的不覺得是個性問題而已,是真的當時在那樣一個社會里面,培養了我們這一代的人。
我們這代人往上追,大概追到像林懷民,再往下大概最後最後就到我,或比我再小一點點,但**我們這裏的確有一個世代,**不管我們今天幾歲,我們一直都是努力地想要知道,這個世界還有一些什麼東西是我們沒有體驗過的。
**顛顛:**您這樣説,我想起大陸八九十年代,那個時候讀書的氣氛、文學的氣氛、文藝的氣氛是最好的,大家都有一種報復式的閲讀。
**楊照:**就是“補課”吧,當然這個你們都沒有經歷過,差不多是我這一代60後,80年代後期到90年代,那個時候不管是出版、電影、音樂,大量地進入到這邊,抓到一本書如飢似渴。
現在大家比較在意的是生活吧,如何讓自己活得好,所以我蠻意外的,《浮生六記》還能夠賣一百萬本。
2.
知識以外,
一個人應該擁有的學者人格
**顛顛:**我們再説回到您在哈佛的一些經歷,我想問一下您當時主修專業的導師是哪位?他在治學、做人方面對您最大的影響是?
**楊照:**杜維明老師。風度。
應該這樣説,因為我自己很早就有強烈的主見,我在學術知識上面的追求跟杜維明先生其實很不一樣。
杜老師是一個儒學的傳道者,他對儒學有一種温厚而且非常強烈的信念,可是我治學的領域跟方向是思想史,杜老師比較偏哲學,尤其是儒家,我即使是面對儒家都是一種比較思想史實的分析式的方法,很坦白地説,我認定我的學術路數可能比較接近余英時先生。
而且1987年代我去到哈佛大學的時候,剛剛好就在83、84年的時候,餘先生跟我老師杜先生有一場非常重要的論戰(這些都是學術掌故了),其實就是牽扯到“儒家本位跟思想史本位”這中間的差距。我是抱持着思想史本位,而且這場思想史本位的論戰對杜老師又有部分的衝擊跟傷害,在這樣的情況底下,我變成了杜老師的學生。
説實話我自己心裏面也惴惴不安,因為我非常清楚地知道,我沒有辦法完全接受跟同意杜老師的學術方法,可是真的讓我感動的是風度。從一開始杜老師就知道這件事情,所以我跟他上課,每一次基本上都是這樣的辯論,杜老師完全是一種開放的心態,他就一直鼓勵我説,沒關係,你就説你自己想的。
我們當時講的這些東西對我還是有很大的影響,例如説在講孟子的時候,杜老師在意的都是孟子的理論,但我在意的是孟子在戰國那個時代,就像我在解讀孟子的時候,孟子的“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所謂好辯這件事情跟名家的關係。
*注:名家,即戰國時期專門探索語言規則,有時甚至玩弄辯論盲點的人士,詳見楊照音頻節目《古代中國的留言》談孟子。
這些都不在杜老師的腦袋裏面,當然杜老師會非常鼓勵我,他就説這個很好,你應該怎麼樣。他從來沒有用他自己的學術立場希望我怎麼樣改變,我覺得這件事情比任何一個知識上面的立場跟態度,對我的影響都要更深。
當你知識學問到一定程度的時候,我認為就是應該讓你的心胸開闊,那是一種人格。我一直相信有一種學者的人格,我的的確確就在我的老師杜維明身上看到這種學者人格,也在我剛才講到的勞爾斯身上,對我另一個影響很大的老師,看到這種學者的氣度跟學者的人格。
我記得第一次去找他上課的時候,當時他問我的第一件事情是——你是歷史系的,為什麼要找我上課?
我當然講了一堆我的好奇,我對思想史怎麼樣,講完我就説,我想要跟他學他的一本著作裏很多內在的東西,我一直跟他講我讀這本書。
他的第一個反應説,你讀錯了,你不能一直讀我的書。
他讓我去讀——當時還是默默無名,後來變成哈佛大教授,寫的一篇博士論文就是以寫攻擊勞倫斯教授為主的——一個非常非常年輕的學者的書。他説你應該先讀這本書,你一直讀我的書不能瞭解我,你要讀我的論敵怎麼講我。
我非常地感動,當然我必須説,到現在為止我沒有被他的論敵説服,但是在那個過程當中,你會覺得有一種很奇特的感受,我知道我在台灣不可能碰到這樣的老師。
這個老師每一次上課,我們用的教材是他的書,但他永遠站在很奇怪的角色上,例如我們兩個人,我是老師,你在讀我的書,但結果後來都是我在批評我自己的書,你辯護我的書,都是用這種方式。
所以我覺得説,一個人的學術人格跟學術的“integrity”(誠實正直)可以到這樣一種程度,他還願意用這種方式來教學生,非常非常感動。
3.
永遠不會過時的能力
**顛顛:**很多人覺得,不讀經典,對我未必有什麼影響。
**楊照:**90%的人都不讀經典,也都能夠活得好好的,但是問題是,我們説“活得好好的”意味着什麼?
我所認知今天中國大陸年輕人所要面對的環境有一個特性,這是一個變動非常快速的社會,而且我們到現在為止看不到這個快速變動、激烈變動的終點,所以它產生明確的壓力,我在這邊經常會碰到年輕人都有這種高度的焦慮,這個焦慮就是——我今天會了的本事,我擁有的能力,我不知道三年五年之後還有沒有用。
我們看到太多了,因為時代跟社會改革得太大,你今天認為這個叫做“有用的事情”、“有用的能力”,我要趕快去學,等到你學會了,這個行業消失了,因為它變成了另外一種東西。
**這麼快速變動的環境當中,我們還能夠怎麼樣培養我們自己內在的、可以應付變化環境的能力?**我覺得這是第一個大問題。
第二個大的問題,一個會經常碰到不一樣人的社會,你必須要有所準備。
不要説你會從北京去到長沙,北京人跟長沙人過的生活不太一樣,不要忘了,你也可能會去到東京,去到巴黎,去到倫敦、紐約,甚至你會去到烏拉圭,這個世界是這樣的,請問你在這樣一個世界當中,要碰到這麼多不一樣的人,你要做什麼樣的準備?
把這兩個條件綜合起來,我很想對年輕人説的是,在這種狀況底下,你不能夠再用以前那種急切跟現實的方式看待自己。你不要一天到晚想説,我把英文學好就好了,我會看會計財報就好了,所有這些有用的能力,它隨時都有可能過時,而且有用的能力很多時候它反而會讓你在遇到不同人的時候,變成你的限制,因為你只會這種東西,你只會用這種方法看待別人。
這樣的一個環境當中,我認為最需要或者最安全的兩種能力——
一種能力是,**我們能夠體會、能夠認識很不一樣的人。**所謂體會、認識是什麼?
你知道有一種朋友是,無論你怎麼跟他説話,他活在他自己的世界裏,他聽不進去,那種人多痛苦,因為他聽不懂你在講什麼,他為什麼聽不懂你跟他講的話?因為他跟你是不一樣的人,而他沒有能力離開他的自我中心去了解別人。
相對的,我們同樣也還有一種經驗,有一種人你跟他相處起來非常舒服,不管他的個性是什麼,不管他的行業是什麼,你跟他説話,你知道他聽得進去你在説什麼,甚至有時候你還沒説你想説的,你覺得他都可以體會、可以理解,因為他擁有sympathy和empathy的能力,他能夠體會你是什麼樣的人,他是用你的立場、你的態度來了解你説了什麼話。
跟這種人在一起我們都很舒服,所以這個是很根本的一種能力,這種能力怎麼來?很大一部分是,你要能夠體會人類經驗的多樣性,你要能夠擺脱自我中心。
你碰到任何一個人,不能把每個人都當做是你自己,你不能先入為主覺得我自己就可以理解這個世界,不是的,這個世界有那麼多不一樣的人,即使光是中國傳統當中所留下來的這些經典,它裏面所含藏的人類經驗的豐富跟多樣性,就可以培養一種有助於我們離開自我中心的、我認為在這樣的現代環境當中比較健康的態度。
我們現在需要的**另外一種大概永遠不會過時的能力,是你如何表達你自己,你如何讓自己被別人理解。**這兩種能力有一部分也是一體兩面的。
我知道現在很多年輕朋友可能很熱情、很積極地學英文,甚至在學法文、德文,可是你有沒有想過,你今天真的用英文跟以英語為母語的人溝通的時候,你講的英語他聽得懂,並不表示,你用英語表達你自己的思想、你的態度、你的生命時,他也可以理解,這是兩回事。
比如對於美國聖經地帶Bible Belt的人,他們跟宗教之間的關係,他們對於這個世界的很多認知跟想法,如果你沒有一點點的同情跟體會的可能性的話,你説的英文,對他來講也就只是英文而已,他還是不知道你試圖跟他説什麼,他根本不可能理解你。
*注:Bible Belt,美國對保守的基督教福音派在社會文化中占主導地位的地區的俗稱。
所以你要有效地跟別人溝通,讓別人瞭解你,你得有這種內在的能力,一眼看出來我現在面對的、我在溝通的這個人是誰,他聽得懂什麼,他聽不進去什麼。
兩種能力加起來,我們是真的應該花一點點時間培養對於人類經驗多樣性的認知跟理解。這有很多的方法,有很多的管道,但就我所認知理解的是,讀經典,讀各式各樣的經典,對這種能力是最好的一種幫助、一種累積的渠道。
所以我還是認為,年輕人可以不讀經典,如果你認為你將來一輩子重要的關鍵時刻,就是在一個非常安全的、固定的環境裏面活着的話,那沒關係,可是如果你真的要面對現在多變的、多樣的環境,我還是勸大家考慮一下,讀經典應該是有幫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