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的房子夢_風聞
高飞锐思想-曾高飞,资深产经观察家2019-10-20 08:39
青春年少的時候,老爸和情敵在村東頭曬穀坪決鬥。一頓拳打腳踢之後,老爸如願勝出。對方從地上爬起來,揩了一把嘴角的血漬,扔給老爸一句話:房子都沒有,你怎麼給她幸福?
這句話,讓老爸一輩子耿耿於懷。
與心愛的人廝守在自己的房子裏,同牀共枕,生兒育女,是愛情的最高境界,也是人生的最高境界,是中國農民延續了五千年的樸實心願和傳統理想。

老爸沒有因為決鬥勝利,愛情如願喜上眉梢,情敵的話就像烈焰寒冰掌,雖然沒能置老爸於死地,卻讓他在冰與火的煎熬中,內傷越來越重。
房子夢就像一顆春天播下的種子,隨着歲月的流逝,在老爸心裏長成了參天大樹,讓他“年年失望年年望”,沒齒難忘。雖然老媽已經滿臉皺紋,老爸已經年過花甲,頭髮花白,牙齒脱落,身子不再硬朗,但老爸一直沒有放棄讓老媽住上新房子而打拼。
老爸沒有泥磚瓦房子——這在全村他那一代農民中絕無僅有。生我養我的地方,即老爸老媽住過的地方,是祖宗遺留下來的泥土房,有上百年曆史了,堪稱古董。房子的牆體部分地方已經傾斜了,像埃菲爾鐵塔,處於風雨飄搖之中,但沒有埃菲爾鐵塔那麼牢不可破。
並非老爸沒有能力,只是他做不到為了一棟房子毀了子女前途——村裏的農民,為一棟房子不顧子女前途的事比比皆是。砌房子花費很大,一般要積一個家庭的十年之功。很多農民,為砌新房子東挪西借,債台高築。債欠多了,子女就要休學了——不僅學費成難題,更需要子女幫忙務農或做點小本生意或到鄰省廣東打工,掙錢還債。而我們家有一點錢,就用在了四個孩子身上,做了學費,很難有錢剩下來。

砌不起新 房子,讓老爸在村人面前抬不起頭。鄉里鄉村,為大小事情,難免衝突,互有齷齪的時候,這成為對方攻擊老爸無能的利器。事實明擺在哪裏,不善言辭的老爸,為了我們的前途,夾着尾巴做人,活到了60多歲。
憑心而論,作為一個農民,老爸還是可以的。他是那一代村農中最勤奮,最有學問的一個。老爸年輕的時候考上了甘肅農學院,是當年全縣數學打滿分的四個考生中的一個。老爸説,如果不是因為家境貧寒,現在他可能成為袁隆平第二(這話是有點兒吹牛)。在蘭州求學的時候,寒冬臘月,零下十幾度,老爸只有兩件摞滿補丁的中山裝禦寒,一天只有兩個麪包充飢,實在是飢寒交迫,無法支持,就跑了回來。蘭州那段求學生涯,給老爸一生留下怕冷的陰影,一到冬天,他就哆哆嗦嗦,全身發抖,裏三層外三層,把自己穿得像個受驚的刺蝟。
回到縣城,老爸又學了一些技術,發電、裝電燈、電線、電錶、開拖拉機……樣樣精通。可這些技術沒給老爸帶來滾滾財富。由於拋棄了奶奶和老爸的爺爺在衡陽發了跡,成了一個資本家,老爸受到牽連,文革期間,被扣上一個“走資派子女”的高帽,在做了三年工人之後,就被打回原形,成為出生地的一位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
記得村裏很多蔬菜瓜果,如胡蘿蔔、芹菜、西紅柿、香瓜等品種,都是老爸從外地引進來,推廣開的。由於在農學院呆過,多少懂點技術,老爸種的莊稼蔬菜,每年收成不錯,按理我們可以過上農村上等人家的生活。可家裏一直很窮。為什麼?
原因全在我們身上。我們兄弟姐妹四個讀書厲害。父母不忍心讓我們像其他農民子弟,讀完小學或者初中就輟學回家務農。我們接二連三地跳出了農門,上了大學,在城市落地生根,開花結果。讀書不僅花光了老爸掙到的每分錢,還讓家裏入不敷出,到處借錢。等老三的我大學畢業,全家欠下了六萬多塊錢。當時萬元户在村裏還是個稀罕東西,六萬塊錢的債務讓全家寢食難安。幾乎所有親戚,家家户户,信用社,扶貧基金會,放高利貸的,沒有不是我家的債主的,只是數目多少而已。

父母起早貪黑,披星戴月,除了勤奮之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這樣可以躲避紛至沓來的討債者。對大部分討債要錢的人,父母都是笑臉相迎,借東家的錢還西家——連本帶息,越滾越多。有些人討債,很不給情面,特別是放高利貸的。還不起,躲得起。父母叫孩子放哨,約定暗號,討債者從前門進來,父母從後門溜走,直到討債者離開了再回家。
儘管絕大部分時間家境貧寒,但老爸還是差點圓了房子夢。記得在姐讀高中之前,我們的學費不多,家裏漸漸有了一些積蓄。第一年準備木材,第二年準備鋼筋,第三年準備水泥,第四年準備磚石瓦片。磚石瓦片是砌房子最基本最重要的材料,當然也最要花錢。按照老爸的計劃,準備兩年就應該萬事俱備了——那次是圓老爸房子夢最近的一次了。可那年家鄉上半年遭遇大洪災,下半年遭遇大旱災,莊稼顆粒無收,七張嘴坐吃山空。加上我們的學費,老爸的房子夢不得不擱淺下來。
誰知這一擱,就徹底擱下了。 隨着我們向更高年級挺進,學費越來越貴,花錢越來越多。 為讓我們上學,家裏開始賣東西。 首當其衝的,是那些準備建房的木材、鋼筋和水泥。 我讀初三那年,讀高中的哥姐拿着學費先跑了。 他們的學費是東挪西借的,到為我湊學費,已經找不到可以借錢的了。 不得已,老爸的目光落在了屋角那堆建材上。 那天晚上,老爸在建材旁默默佇立,一宿沒睡。 第二天清早,老爸叫醒我,把木材裝在板車上,他在前面拉,我在後面推,到了鎮上,高聲叫賣。

可農村砌房,進化很快,前幾年砌房子還用木材作橫樑,幾年時間過去,砌房子已經不用木材,改用結實的水泥預製板了。結果一車上好木材,到天黑才以低於成本的價格賣完,湊足了我的學費。隨着那車木材被賣,老爸的房子夢成了空中樓閣。
大學畢業,參加工作後,我們開始往家裏寄錢。老爸老媽上了年紀,但仍然很勤奮,他們開始存錢還賬,砌房子的夢也在蠢蠢欲動。老爸種了很多莊稼和蔬菜水果,趕集的日子就和老媽一起,推着板車到鎮上叫賣。儘管才兩三毛錢一斤,但一個月下來,居然能攢上四五百。當家裏剛有點錢,曾經的債主聞訊趕上門來,他們編織各種各樣的理由,要父母還錢,每天都有三五撥人。欠債還錢,天經地義。老爸的房子夢不得不再次擱淺。為還清債務,老爸老媽再次省吃儉用。
農村還錢,除了本,還要息。錢是借私人的,要算利息——這是當年父母借錢時,雙方商量好的。雖然沒有白紙黑字,但父母都是守信諾的人。母親告訴我,原先借村會計的三千塊錢,五年之後本息還了七千多——其實那筆錢的“本”是村委會的,“息”就讓會計揣在自家口袋裏了。他用公款放貸,在全村是公開的秘密,像這種情況很多。那筆債是一個無底黑洞,害得我們四兄弟姐妹為它辛苦了四五年。當然,借親戚的好點,可以不算息,即使算息,都是借鑑農村信用合作社的標準。
讓人感到怵目驚心的是,直到2003年,才徹底還清家裏拖欠的債務。我認真統計過,六萬塊債務,本息加起來,結果還了近十四萬。
還清賬後,老爸感到渾身輕鬆,蟄伏的房子夢重新抬頭。老媽電話告訴我,老爸把我們寄回去的錢精打細算用,每個月都要扣下大部分存起來,準備砌房子。老房子是村上唯一的泥土房,已經搖搖欲墜,不能再住人了。由於江南農村雨水多,雨季長,房子的牆體開裂,有了坍塌的跡象。好幾次,我夢見老房子坍塌,半夜驚出一身冷汗。
給老爸砌房子的事於2004年春節提上了兄弟姐妹的議事日程。 農村砌一棟房子不便宜,物價上漲了,特別是紅磚、鋼筋和水泥,仔細一算,一層要花十多萬。 四兄弟姐妹中,我的工資最高,理所當然出大頭。 但一下拿出那麼多錢來,很需要勇氣——那些年,在城裏打拼,我是白手起家,自己都沒房子住,寄居在單位宿舍裏。 如果這筆錢分兩三年給,還是可以。
最近家鄉擴建馬路,這是一件好事。馬路就在家門口。但馬路邊有一條小溪,橫在房子和馬路之間。新馬路比舊馬路高出很多,以前下雨漲水,水從舊馬路面漫過,對老房子沒威脅。現在水被新馬路擋住,蓄積起來,漫進了家裏,致使家裏經常積水,浸泡着泥土房,沒法住人。雨天了,老爸老媽只得寄居在鄰居家。積水加速了泥土房的老朽腐化,使老房子成了一棟名副其實的危房。
看來不給老爸砌一棟新房子是天理難容了,而且不能拖了,越快越好。那就今年吧,少下幾次館子,少買幾回衣服,少打幾次撲克,少花幾筆感情冤枉錢,精打細算,節衣縮食,幫老爸把房子砌起來,了卻他一輩子的心願,也讓自己睡得安穩。

補記:此文作於2005年,老家新房子已於2008年完工,兩棟,前棟四房一廳,四層,用來住人;後棟兩房兩層,用於做廚、儲物、鍛鍊、娛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