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婚的90後:居住在城中村,結婚在砂鍋店,我們卻很幸福_風聞
真实故事计划-每天一个打动人心的原创真实故事2019-10-21 12:10
對於正在奮鬥的年輕情侶,感情的考驗多來自匱乏的物質帶來的不安定感。90後女孩邢穎與男友租住在城中村,節衣縮食,籌備結婚,卻等來了男友父母準備的一場寒酸婚宴。
清早,我提着夜壺去公共衞生間。這天起晚了,二樓拐角處遇上熟人,我忙低着頭快速走過。
我和男友黃源在城中村租了一個單間,單間沒有獨立衞生間,晚上只能用夜壺,第二天早起去巷口的公廁處理。我倆都不願意幹這活兒,索性排了張表,兩人輪流去,表格就貼在門後。
城中村依河而建,一年四季瀰漫着異味,公共垃圾箱的垃圾常常無法物歸其位,石子路坑窪粗糲。我們所住的大院樓上樓下各住四户,租的單間在二樓樓道口左邊第一間,隔音差,從早到晚人聲、腳步聲清晰可辨。
那時,我們剛在一起不久,我在一家雜誌社工作,為結束異地,黃源辭掉老家縣城的工作,在郊區一家化工企業從室外工人做起。選擇租住在城中村,是考慮到離我單位近,只有20多分鐘車程,房租也便宜,一年只需6000元。
為省錢,我們自己做飯。黃源從公司到家要一個多小時,我先下班回家,去附近菜市場買菜,在家裏做完飯等他回來。他是典型的陝北人,最喜歡吃麪條,內容單一,我就在形式上下功夫,夏天做涼麪,冬天做湯麪,最後撒上香油、麻醬,葱花,麪條素樸,但他總是捧場地吃上很多。
飯後,黃源主動洗鍋刷碗。兩人偶爾奢侈一把,花三、四十元錢去看電影,更多時候窩在家裏趴在電腦前追劇。
房子沒有暖氣,冬天要生火爐。天冷後,我和黃源就去農貿市場買柴火和煤炭。起初我不會生火,每次生火總要滅火好幾次,燻得人眼淚直流,火爐裏冒出的氣味散不盡,衣服上總能聞到一股煙燻味兒。
冬天最開心的是能在火爐上烤紅薯。我躺在被窩裏寫稿子,黃源蹲在爐子前翻着爐膛裏的紅薯。紅薯是從菜市場挑的,紫紅色的外皮,在爐膛裏綻皮、內裏漸漸變成蜂蜜般的黃色……烤熟了,我們像兩個孩子,圍着烤紅薯,在生活裏苦中粹甜。
作者圖 | 2013年,租住在城中村
認識黃源,是在我失戀後不久。
2011年,我21歲。大學畢業,兩年的愛情也畢了業。前男友180的個子,劍眉星目,他從部隊退役後便待業在家,一直不提找工作的事。當時我進入一家紙媒工作,迫切想要站穩腳跟,每天出去跑新聞,採訪,因寫稿熬夜到凌晨是一種常態。
無法忍受男友對未來的毫無規劃,我狠下心做了了斷。雖是和平分手,但有段時間,我依舊會整晚失眠。
朋友看不下去,對我説,想要從失戀的痛苦中走出來,最好的方式就是找個人戀愛。我迫切渴望結束眼下痛苦的狀態,當即答應。她向我介紹了黃源。
黃源,大我5歲,大學學歷,家在農村,在縣城油田上工作好幾年了。這是朋友告訴我的信息。
這年7月,在QQ上聊了一陣後,我和黃源約在車站見面,黃源從工作地所在的縣城出發,坐3、4個小時汽車來市裏。我在出站口處的座椅上等他,一直到中午十一二點,我才收到黃源發的短信,他下車了。
我一眼認出他。和照片上差別不大:一身藍色運動裝,皮膚黝黑、臉龐黑瘦,小眼睛,戴一副黑框眼鏡,頭髮垂到耳際,整個人看起來有點不修邊幅,我心中不免失望。
黃源四處張望,往前走幾步,再往後退幾步,遍尋不着的他拿出手機給我打電話。
直到他走在車站門口,我才跟上他,並排走着。他發現是我,只是一笑。
我有些意興闌珊。路上,他説一句,我答一句。我們在當地的古街、公園轉了轉,正午的日頭毒辣,在城牆邊上,我們遇到一個正往古牆上刻字的年輕人,黃源立馬過去制止,語氣禮貌但堅定:“不要在這裏刻字。”我對他有些刮目相看。
走了一陣,兩人都餓了。黃源問我想吃什麼?我説隨意。他徑直走進街邊一家涼麪店,點了兩碗涼麪,一碗7塊錢。第一次約會,我難免會期望浪漫的西餐廳、鮮妍的玫瑰花,和預期有了落差,我囫圇吃下,也不記得是什麼滋味。
下午,我們在老街逛閒轉,黃源抽完煙,將指尖的煙頭隨手扔在地上。我停下來,轉身回去,撿起煙頭扔進垃圾桶,黃源面色有點兒尷尬。遠遠地,站着一個穿黃色制服的環衞大爺,打趣兒似地笑起來。我倆倒是不好意思了,迅速轉身走了。
第一次見面,他對我的評價也中規中矩:“個子不高、長得算不得漂亮但看着舒服、年齡不大但思想成熟有素質。”像讀書時,同學在品行欄平淡而敷衍的評價,看不出是什麼態度。
我和黃源繼續在qq和電話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8月,聽聞我週末從單位宿舍搬到租住的房子,黃源從縣城坐車來幫我。黃源跑前跑後一下午,日頭毒辣,我注意到他被汗水浸濕的後背。房子收拾停當後,天色也黑了,我送他去公交站,他得趕車回單位。
返家沒一會兒,傳來敲門聲,黃源回來了,手上還提着個粉色的暖水壺,“看你房間沒有熱水,有個水壺方便些。用水壺時別燙着了啊”。我有些意外,一時楞在原地,來不及反應,他再次匆匆跑下樓。
起初,黃源曾直截了當地告訴我,他想結婚了,而當時的我想的只是和一個喜歡的人戀愛而已。認識半年,黃源向我表白過,我沒同意,但也沒和他失聯。我覺得自己挺壞的。我告訴自己,這個黃源並不是我想要愛的那個人,我只是在尋求安全感,想有人在身邊。
我們聯繫的頻率多了些,每2、3天通一次電話。但有一天,我一整天沒有接到黃源的電話、短信、和QQ信息。
第二天一早,黃源打來電話,喘着粗氣對我説,他在山上。他是跑到一個山頭找了好久信號才給我撥通了電話。原來,這幾天,他回了山裏老家,家中沒有WIFI,電話、信息都發不出去。前一天,他的老家下了一天雨,他沒能上得了山。
2012年春節,我們一起搭火車回老家。那一趟行程中,火車很慢,黃源的話很長。
黃源説,小時候他們一家人借住在鄰居家,有一年,正值冬天,卻被鄰居執意趕了出來。那時候他就下定決心要好好讀書,給家裏蓋房子。黃源大學讀的是化工學,畢業後在內蒙的一家油田找到了第一份工作,石油勘測。2011年,工作整整三年後,他將積攢的十幾萬工資給家裏蓋了四間房子。那四間水泥牆面、外牆粉刷成淡黃色的房子,在老家林立的窯洞中很是氣派。我疑惑,用十幾萬在老家建房,太不值了。黃源卻説,為了父母,他不後悔。我被打動了。
不久後的一個週末,我在單位加班時,平時做工作搭檔的中年男同事來到辦公室和我溝通工作,先誇我漂亮,又裝作無意的用手觸碰我的背部,我全身汗毛倒豎,不知所措。
他走後,慌亂的我起身跑到衞生間裏大哭一場。我覺得備受羞辱,又恐懼他接下來會有別的行動,想傾訴又想求助,第一時間我想到黃源。
黃源一直安慰我,又説這不是小事兒。第二天,他出現在我的單位,讓我約男同事一起吃飯。飯桌上,黃源一直給那位中年男同事敬酒,説道:您這年紀都快能當我們的父輩了。
同事滿臉通紅。臨走,黃源搭着同事的肩膀算是告別,後又搭上我的肩,故意大聲地説:我正在追小穎。我鬆了一口氣,也感激黃源替我出頭。後來,那個男同事再沒有對我怎麼樣。
沒多久,我和黃源在一起了。
城中村裏多的是我們這樣的年輕情侶,將疲憊的肉身和靈魂安置在20平米左右的空間,為未來省吃儉用,積攢籌碼。
在這裏還沒住半年,黃源被公司欠薪兩個月,我們的唯一收入就是我那不足四千元的工資,有時還需要向朋友借錢。
黃源加倍對我體貼。經濟困窘,逛街時也只能試穿過癮。一次,我在店裏試穿了一件粉色毛衣,我很喜歡,看到價碼400多元,想到眼下的經濟狀況,我將衣服掛了回去。
失落轉瞬即逝,我不以為意。回家後,黃源卻哭了。他將頭埋在我胸前,眼淚鼻涕全蹭到身上。他説,最怕我在商場看衣服的價錢,他覺得對不起我。等他有錢了,他要給我買很多以前買不起的東西。我摸着他的腦袋安慰他,我心裏知道,這一陣沒有收入的他自卑而壓抑,眼下只是爆發了。
黃源一直有買彩票的習慣,那天晚上到了開獎時間,他發現自己中獎了,獎金1000元。第二天,他拉着我在彩票店門口早早守着,兑完獎金,又帶我直奔商場。取下前一天我試穿過的那件毛衣,讓我進試衣間換上,他肩上搭着我的舊衣服小跑着直奔櫃枱。那個背影,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
2014年,我因病住院,需要卧牀休息,四肢活動不便,黃源在醫院陪牀,給我做飯、梳頭,還幫我洗腳。他沒扎過辮子,手指温柔而笨拙地穿過我的頭髮,最後紮好的頭髮依舊凌亂不已。我心裏嫌棄,又暗暗覺得好笑。
2014年8月,一直努力的黃源升職了,工資也從月薪六千漲到月薪一萬。同居一年多,感情漸漸穩定。黃源的家裏一直催婚,我們也做好了結婚的打算。只是當時,黃源的父母沒什麼錢支持我們辦婚禮,我們手上也沒多少積蓄,兩人決定,婚禮一切從簡。
拍完婚紗照,我們去添置婚禮用品。我在婚紗店看中一件抹胸婚紗,一問價錢,1200元,我去試衣間將婚紗脱了,拉着黃源轉身就走,最後我花200元在網上租了件婚紗。黃源選好一款戒指,7000多元,我對首飾興趣寥寥,也想給黃源省些錢,硬是買了對兒80元的銀製戒指作為婚戒,又在一家正在打折的鞋店裏挑了一雙紅色高跟鞋,150元。黃源自己的西裝、鞋子也挑的是最便宜的。
婚禮當天,婚車載着我們,從我家直奔黃源家。車子在小鎮上停了下來,來接親的人説,婚宴就設在鎮子上的飯店裏。
下車後,我眯着眼睛搜尋,這時,一家砂鍋店門前響起的鞭炮聲讓我回過神來。店面黑不溜秋,兩邊是灰暗的各式雜貨店。我看到,公婆就站在門口招呼親戚。原來,我們的婚宴將要在那裏舉辦。
我愣在原地,有那麼幾秒,我甚至是氣惱的,我家的親戚都在,來送我到婆家的家人站在店門外,舅舅和舅媽幾乎是面貼面地説着悄悄話。黃源站在車的另一端,看看我,再看看砂鍋店,眼睛裏噙濕了。接着,他走過來,垂着頭緊緊握着我的手。我説不出一句話,只好把所有的不悦都收了起來。
店面窄小,光是黃源的一羣親戚就坐滿了。原本大堂式的小店,臨時用木板作隔斷分出的包間裏,總共放置十幾張桌子。來參加婚禮的親戚,圍在桌前你一言我一句地説道着。正值冬天,砂鍋店沒有暖氣。人多店小,只能一撥人吃完再一撥人吃。
心照不宣地吃了飯。我端着酒盤,黃源舉着酒杯,挨個兒給三姑六婆敬酒。宴席結束了,這場人生中唯一一次的婚禮,算是就此結束了。
當晚,送走親戚朋友,我收起強顏歡笑,質問黃源,為什麼要將婚宴設在一個破砂鍋店?他父母還在隔壁,我儘量壓抑着自己的聲音。黃源説,婚宴是他爸媽一手操辦的,老人家想省錢,又沒經驗,等他知道時已經來不及重新選擇了。吵鬧一番後,我哭,黃源也哭。我覺得委屈,黃源覺得自責。
哭完了,也累了,睡前,他抱着我説:這是自己一天裏最安穩的時刻了。我無法再生氣,選擇相信他,也暗暗告訴自己:好日子在後頭,我們有的是時間。
婚後不久,我們搬離了城中村。在一個環境不錯的小區新租了一個單元房,房子是十幾年的老房子,牆皮剝落,還有不少污漬。黃源買回塗料和梯子,我們重新將房子粉刷了一遍,他刷牆,我在下面給他遞塗料、送刷子。我們還新買了電視和沙發,在陽台添置了一套小一千元的兩人小餐桌。雖説是租來的,但總算有了家的的模樣。
我瞞着黃源,在卧室牆面佈置了80多張照片組成的照片牆。照片是我們這些年的合影,有些是在家的自拍,有些是外出遊玩時的留念。黃源第一次看到時,差一點就流出眼淚。他拍了照,很少發朋友圈的他,頭一次在微信朋友圈裏秀了回恩愛。
婚後,想早擁有自己的一套房子,我和黃源都更拼命地工作。他有時需要常駐在公司,有一回半個多月沒回過家,我去他公司宿舍等他。晚上十一點,還沒等到他下班,我給打電話,他説廠裏出了狀況,他們在緊急處理。凌晨兩點,他回到單位宿舍,一進門,我看到他臉上被黑煤燻的看不清眉目,衣服上也都是煤灰,幾乎是“哇”地一聲哭出來。
我跑到跟前要擦他的臉,他一把推開我,“我身上髒”。我哭地更兇,不顧他的阻礙,就想用力地抱着他。
2017年年底,我們買下了人生中的第一輛車。不久後,我們用所有積蓄付下市區一處房子的首付,雖然地段不是最好,但也終究是有了自己的房子。
作者圖 | 2019年,在新房的陽台看夜景
2018年,我發現自己懷孕了。那天黃源在公司加班,我跟他視頻通話,告訴他這個好消息,我眼淚珠子一直掉,他也紅了眼眶。視頻掛斷後,他發微信説,別上班了,好好養胎,我養你們。
懷孕後,我在家呆的時間久了。快下班時,我會給他發微信:老公,想吃什麼飯?他最常回復的是:麪條。
毫無意外的答案。我將土豆、胡蘿蔔、香菇切丁,將魚丸切成小圓圈,和肉丁一起炒制,做成臊子,連面一起下了鍋,這是爛熟於心的程序了。外面正下着雨,水開了,面的香味在屋子裏浮泛起來,我等的人也快回來了吧。
- END -
作者 | 邢穎
編輯 | 崔玉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