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着銀杏葉的溪流——深秋夜話_風聞
驱逐舰051-人民主体的历史和政治哲学。2019-10-21 12:37



這三幅是無錫錫惠公園的景色。我從沒去過無錫,但聽過一首很美的民歌《無錫景》。
另外,我中學時用的一個日記本里,有一頁彩插就是無錫的錫惠公園——大概就是第二圖這樣,但時節是初春,鏡頭中掩映着綻開了幾朵粉白色梨花的枝條。
那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畫質,沒有現在清晰,但是景物疏朗有致,山腳還有撐着傘,穿着米黃色風衣的行人,比我轉的這些照片更自然,更有生氣。
昨天説過,我上中學時,晚上常常一個人在自己房間裏讀詩。有一天,讀到了宋人徐璣的這首:
“紅葉枯梨一兩株,
翛然秋思滿山居。
詩懷自嘆多塵土,
不似秋來木葉疏。”
無端端地就想起了那個日記本上那一張梨花掩映,山水輕靈的插頁,想找來看看,可怎麼也找不到了。當時有點兒小惆悵,也有點兒小怨恨,怨自己怎麼不能調朱弄粉,幾筆丹青就把心中的景給畫出來,不必計較一個小本兒的得失了。
後來聽《二泉映月》,看紀錄片裏的無錫泥人,想到的也還是那一幅錫惠公園清新明麗,彷彿能聞得到梨花香味的春景。
我對自己沒去過的某些地方,就願意讓它定格在第一次的印象裏。
比如哈爾濱,我也沒有去過,對它的第一印象,是童年時代家裏一面蛋圓的鏡子背後的一張題為“哈爾濱冬景”的照片:
頎長的雲杉樹下積着雪的歐式長椅和路燈,長椅上沒有坐人,只有一位風衣中露出棗紅色高領毛衣的姑娘背對着鏡頭,向遠方走去。
從此,我印象中的哈爾濱就一直是這樣,哪怕後來看了張嘉譯和宋佳主演的以哈爾濱為背景的《懸崖》,也不能取代我的這個印象。

我也一直期望着什麼時候能再看到這張照片。那張照片的景物基本類似上圖——我在網上找的現在的哈爾濱冬景——這樣,但當年那張的色調比現在這張要單純和安靜。
這大概就是納蘭性德説的“人生若只如初見”吧;
這大概也是泰戈爾在《新月集》裏寫的
“我喜愛那日光,那天空,那綠色的大地;
我聽見那河水淙淙的流聲,在黑漆的午夜裏傳過來;
秋天的夕陽,在荒原上大路轉角處迎我,如新婦揭起她的面紗迎接她的愛人。但我想起孩提時第一次捧在手裏的白茉莉,心裏充滿着甜蜜的回憶” 吧


11年前,表妹從國外回來,那是初夏時節。我們曾帶她一起參觀了株洲的炎帝陵。時近黃昏,幾乎買不到什麼東西,我想,要讓表妹帶一點兒印象回到異國去。炎帝陵前有一雙雌雄千年銀杏樹(上兩圖),是唐玄宗時期種下的。我在銀杏樹上採了兩片葉子——多采我可不敢,説實話採一片就已經違規了——想送給她。可是看着它摺扇一樣的優美葉形,又想到這是1300多年的古樹,我又有點兒自私起來,想自己留着先欣賞一陣,就把它們夾在了一本《中國美學史》裏當書籤,打算等表妹走的時候再給她。
結果是可以想到的:我忘了這事兒。一直到表妹到北京去搭國際航班,兩片銀杏葉,還是夾在那本《中國美學史》的隋唐部分裏——而這也確實是屬於它們的地方吧。
而現在,因為搬家,那本《中國美學史》也早就不知放到哪兒去了。只有我在和遠隔重洋的表妹網上聊天時,偶爾會想起那個夏天,想起重重暮靄中的炎帝陵,和那兩片來自大唐又回到大唐的銀杏葉。

上圖是江西遂川的千年銀杏;

上圖是江蘇如皋的千年銀杏;

上圖是西安一古寺中傳為唐太宗李世民手植的銀杏。
秋天的銀杏是最美的:
“盡日苔階閒不掃, 滿園銀杏落秋風”,是秋景;
“銀杏子成邊雁到,木樨花發野鶯飛”,是秋思;
“誰憐流落江湖上,玉骨冰肌未肯枯”,則是秋色中的志士之懷了。
在這秋夜,許多印象,好像飄落的銀杏葉,在潺潺溪流中打着旋兒,悄然漾出我的記憶。
我並不認為它們一定象徵着什麼,而只想説:
生活,至少有一部分的可愛,就在於這些印象和回憶。
所以有時候,我們和親人,和真正的朋友並不多説話。我們只採擷這些印象,為彼此的記憶染上一層又一層顏色:
“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那一定是粉紅色的了;
“知音如不賞,歸卧故山秋”,那一定是金黃色的了;
“莫將遼海雪,來比後庭中”,那一定是銀白色的了……

語言所標定的我們彼此之間的界限,會因為這些顏色的汩汩流出,而逐漸模糊。
我們就這樣理解了那些我們從未刻意去理解的人,打開了各自心靈中的涓涓溪水,融匯成一片流光溢彩的湖泊,斑斕層疊,瑩潔澄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