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故鄉之:捉魚_風聞
高飞锐思想-曾高飞,资深产经观察家2019-10-21 10:17
我是肉食動物,雞鴨魚肉,我最喜歡吃魚了。
雞鴨肉都有吃膩吃厭了的時候,魚是一輩子都吃不膩,吃不厭的。
生長在魚米之鄉的湖南農村,小時候物質匱乏,雞鴨肉一年難得吃上一回,魚卻是隻要想吃就有得吃的。這是我對魚情有獨鍾的理由:從某種意義上講,魚養育了我,陪我度過了成長過程中那段艱難歲月。

有水的地方就有魚。水是一出門就有,魚也是一出門就有。
雞鴨肉都有歸屬,是私人財產;而魚往往沒有,誰逮着了歸誰,特別是小溪和河流裏的魚,以及池塘裏還沒長大的魚。
陽春三月,春暖花開,流水潺潺,貓了一冬的魚,開始出來,四處活動,我們跟着忙碌起來。放學回來,扛上漁網,在小溪裏,或者池塘邊,伸出漁網,隨便一撈,網裏就多了幾條活蹦亂跳的小魚,有鯽魚,有鯉魚,有隻知土名而叫不出書名的其他小魚。個把鐘頭,撈上二三十網,提在手上的鐵桶裏,或者拴在腰上的竹簍裏就沉甸甸的了,晚飯菜就有了着落。
青椒煎魚,或者小魚煮蘿蔔絲或芥菜根或者蕎頭,味道最好,湯都是乳白色的,牛奶一樣,吃起來或辣或甜或香,魚刺都捨不得吐。
夜晚,大家仍然為魚奔波。稻田裏的泥鰍,黃鱔都在晚上鑽出洞穴,躺在淺水下的泥巴上曬月亮。泥鰍和黃鱔很貪玩,一邊曬月亮,一邊睡着了,春末夏初,正是捕捉的好時候。我們給晚上的捕捉活動取了一個形象的名字:照泥鰍。

照泥鰍,需要三大工具:煤油燈,泥鰍夾,竹簍。
煤油燈是一個大大的啤酒瓶做的,足可盛下一斤煤油,燃燒三四個鐘頭。瓶口是一個穿了一個大孔的鐵皮蓋子,燈芯從孔裏伸出來指尖粗細的一小截,其餘一大截留在瓶內,浸在煤油裏。燈芯是棉花搓的,有60瓦燈泡那麼閃亮耀眼,照得水面如同白晝。煤油燈拴在一根長竹竿上,可以照亮身邊周圍好大一片地盤。
泥鰍夾是用廢棄的剪刀加工而成的。把剪刀尖的兩端和刀刃用錘子錘鈍,用鉗子夾成弓狀,閉合起來,中間剛好留下一個小孔。看到泥鰍黃鱔,伸手一夾,泥鰍黃鱔就被牢牢地夾住了,身子不住地扭動,再把魚夾伸進竹簍,手一鬆,泥鰍黃鱔就落在裏面了。泥鰍黃鱔在竹簍裏折騰片刻,就安靜了下來。
晚上照泥鰍,有一個人出去的,有兩個人出去的。更多的時候是兩個人結伴出去,好有個陪伴,彼此有個照應。兩三個鐘頭後,回來時已是滿滿半竹簍泥鰍黃鱔。
照泥鰍,晚上七點就有人開始行動了。但這個時候,效果不見得好,泥鰍黃鱔還沒有進入夢鄉,容易驚醒逃走。受到驚嚇,它們尾巴一甩,身子一拱,就鑽進泥巴里去了。八九點鐘左右達到高潮,一望無際的田野到處都是星星點點的漁火,如同天上的星星那麼繁密。十點鐘左右,照泥鰍的陸續回家,有的勤快一點的,可能要到十二點鐘左右。再晚點,就天氣涼了,魚兒凍醒了,要鑽進泥巴里去了。大家都滿載而歸,照的泥鰍黃鱔吃不完,就養起來,攢到趕集的日子拿到墟上賣。鎮上有很多吃皇糧國餉的人,他們消費能力強,愛吃泥鰍黃鱔。很多農民的油鹽醬醋,孩子的學習用品、零花錢、小人書,都是通過照泥鰍掙來的。

從村中橫穿過的小溪,上游以水庫為源,下游以河流為終。每年梅雨季節,小溪是魚的天下,又是我們的樂園。
雖然主人在水庫與小溪的連接處採取措施,放上一大堆荊棘,以防魚兒跑到小溪來。但荊棘防大魚,不防小魚;能防小水,不能防大水。淅淅瀝瀝的梅雨一下,就容易漲水。水一大,荊棘就沒什麼用了。很多調皮的魚兒,藉助水勢,躍過荊棘,順流直下,也有從河流裏順着小溪逆流而上,匯聚在小溪裏。魚兒有大的,也有小的。草魚、鱅魚、鰱魚、鯽魚、鯉魚、鯿魚、鯰魚,種類繁多,多不勝數。雨停水退,一窩窩的魚躲在一截截較深的溪槽裏,成羣結隊,清晰可見。
全村男女老少,爭先恐後,搬出各種各樣的漁網到小溪裏捉魚。小溪邊滿是捉魚或看捉魚的人們。有一種網很能體現聰明智慧,這種網不是用來捕撈的,而是用來阻截的。網成卧狀,上面是一個血盆大口,下面是一個細長的網兜,在網腹和網兜之間,有一個拳頭大小的洞,方便魚兒游進去。這種網很有欺騙性,魚進入網兜,便被困在裏面,找不到出來的路了。在小溪下游選一個與網合適且水流湍急的地方,把網固定在小溪裏。主人再跑到上游,下到水裏,吆喝着往下驅趕。魚兒驚慌失措,一路下逃,都跑到網裏了。提網起,兜裏全是活蹦亂跳的魚。記得最高紀錄,我一次網過20多條大草魚和一羣其他小魚,把網兜都擠破了,弄得把網提起來的力氣都不夠。父親聞訊趕來,才把魚和網移到岸上。

如果是漲大水,水沒退。捉魚的辦法同樣是有的。小溪奔河流的入口處有一個落差,那裏就是捕魚的好地方。從屋後山坡砍下來數十根細長的竹子,用繩子把竹子紮在一起,做成一個席子形狀的竹排。在溪流入河口打幾個木樁,把竹排固定在入口處,讓溪水落下來的時候經過竹排入河,魚被激流衝到竹排尖端,在竹排上拼命掙扎。岸上的人伸出一個長長的網兜往竹排上撈魚。水流越大,衝擊越有力,魚兒越無法掙脱。三五分鐘就有收穫,有時候是白花花的一羣魚,把竹排擠滿,網魚者手忙腳亂,應接不暇。半天時間,可以裝滿一籮筐,一天下來,捉上數百斤魚也是有可能的。
枯水季同樣有魚可捉。為溉溉方便,村人在小溪裏隔有很多水壩。水壩儲水,魚兒就在水壩繁衍生息。在上一個水壩處把水堵住,讓其分流到田裏;在下一個水壩,用桶舀水。水面越來越低,直到全被舀幹。大小魚兒坦露在小溪的泥牀上,白花花的一片,躍來跳去。捉完魚,還可以捉泥鰍。泥鰍躲在泥巴深處。用手把泥巴一塊一塊地掀過來,便可以看見泥鰍沾在泥巴上,一動不動,雙手捧起泥鰍,放進桶裏。幹一口水壩,連魚和泥鰍,能捉好幾斤。
最有趣的是冬天乾塘了。全村有十來口水塘,既灌溉又養殖。水塘是私人承包的。每幹一口塘就像過節一樣熱鬧,乾塘都選在年關臨近的日子。隨着抽水機晝夜不停地轟隆隆響起,全村人的心跟着翻騰。大人不時派出小孩刺探情況,看水塘裏的水抽到什麼程度了,是否可以下水捉魚了。

乾塘捉魚是有規矩的。要先等主人把水塘裏的大魚,如草魚、鱅魚、鰱魚、鯿魚捉上岸後,剩下的魚是野生魚,就可以捉了。鯉魚介於大魚小魚之間,大的鯉魚一般歸塘主,中小的鯉魚可以當作野生魚捉。
水抽得差不多的時候,水塘裏一片熱鬧,白花花的魚兒你擠我,我擠你,熱鬧非凡。只要有人帶頭,第一個下塘,大家就爭先恐後地下水了。冬天的水,冷嗖嗖的,冷到骨髓,但手一伸進水裏便滿手都是收穫。這種成就把寒冷暫時驅散了,大家意氣風發,雙手在水裏和竹簍之間伸進伸出,樂此不疲。受到驚嚇的魚兒不時高高躍起,甩出片片水花,濺得大家一身泥水。
水塘主人,早就看開了。捉就捉吧,反正小魚也沒花什麼本錢,權當送大家一份新年禮物,有情有義,皆大歡喜。當然,也有小氣婦人,呼天搶地,坐在塘埂上,腳後跟在泥土上擦來擦去,一把鼻涕一把淚。這種無理取鬧,並沒有阻止大家捉魚,反倒弄得大家心裏極不痛快,捉魚就更加不分青紅皂白,將道義全丟倒一邊去,原來只限於捉小魚,被罵了,就大魚都捉了,讓塘主得不償失。記得有一個池塘女主人被這種形勢嚇壞,一屁股坐在池塘裏,嚎啕大哭,半天都起不來,成為村裏笑話。

家人早就準備好了熱水和炭火,等待捉魚英雄凱旋歸來。衝一個熱水澡,凍僵凍麻木的肌肉才慢慢甦醒過來。洗完澡,母親已經做好了鮮魚,喝一口香噴噴的魚湯,身心寒冷就一鬨而散了。
做鮮魚要捨得放油。油放少了,腥味太重,味道不好。那年月,油是貴重之物。經常吃魚,家庭負擔不起。但莊稼人有的是生活智慧,做鮮魚是要放油,做成臘魚、火焙魚,需要的油就少了,味道比鮮魚還美味。
農村有的是柴火,小魚可以做成火焙魚。把小魚除去內臟,一字兒排開,整齊地碼在鍋裏,用文火燜掉水分,可以存放,想吃就吃。大一點的魚可以做成臘魚,做臘魚得燒柴。做好飯菜後,把鍋從灶上端開,在炭火上敷一層糠或者癟谷,以保證炭火小,延續時間長。把用鐵絲或者竹條編成的搭子放在灶上,把魚放在搭子上燻烤,看準時機再把魚翻過來,保證烤均。兩三天後,把魚串起來,懸掛在灶上空。十天半月下來,臘魚做好,散發出陣陣特殊的香氣。

火焙魚或臘魚省油,也可以不放油。從罈子裏挖出半碗黑豆鼓,把魚放在碗裏,把豆鼓放在魚面上,做飯的時候放在鍋裏蒸。飯熟了,菜也熟了。端出來就可以食用,如果再放點兒油,味道就更好了,很開胃,經常弄得鍋底朝天,大家都還沒吃飽。
雖然喜歡吃魚的習慣一直保留着,也買過,做過,吃過比家鄉小魚貴幾十倍甚至上百倍的海魚,但做不出記憶中那種美味來,都沒小時候的魚那麼好吃。即使上酒店吃海鮮,亦是如此,心中難免增添太多遺憾,太多想念。
家鄉偶爾有故友親朋來北京,父母都叫他們給我捎些乾魚或者臘魚,按記憶中的作法如法炮製,確實感覺不錯,那種久違的美味又在唇齒之間瀰漫徘徊,飯後讓人牙都不想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