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利:“弗裏德曼的模範生”何以突然“掛紅燈”?_風聞
陶短房-旅加学者-陶短房2019-10-22 21:55

儘管在不論全球哪個角落的左、中、右翼眼中,智利前總統皮諾切特(Augusto Pinochet)都是個不乏批評且充滿爭議的人,但在純經濟層面他卻一直受到方方面面的好評:自他執政以來,智利經濟一直以自由、開放著稱,經濟結構均衡,發展平穩,基礎設施完善,貧困率不足兩位數(這在整個拉美幾乎絕無僅有),衞生、教育等方面福利健全——而這一切均建立在大規模放鬆經濟管制,和堅決推行全面市場化經濟理論的基礎上。自皮諾切特時代至今,智利一直遠離經濟危機和社會動盪,自1973年的“石油危機”至2008年的“次貸風暴”,這個取代20世紀初靠農業立國的阿根廷,享有“拉美唯一發達國家”聲譽的全球最狹長國家幸運地躲過一次次全球性經濟危機,並令人驚訝地至今保持着2.5%的經濟增速。
正因如此,智利才成為1976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著名自由派市場經濟學家弗裏德曼(Milton Friedman)極力推崇的“市場經濟模板”和“實驗室”,近半個世紀以來屢屢在大小考試中交出“全優”答卷的智利,也因此被稱作“弗裏德曼的模範生”。正因如此,儘管皮諾切特時代早已時過境遷,智利卻仍然不時湧出拉美罕見的右翼民粹派政治家;也正因如此,直到一週前,現任智利總統、又一位“智利土特產”的右翼民粹派政治家皮涅拉(Sebastian Piñera)還怡然自得地援引這些“優異考試成績”,為自己受到廣泛質疑的一個“小小改革舉措”充滿自信地迴護、辯解,認定“料也無妨”。
這個“小小改革”的內容,是將智利首都聖地亞哥地鐵的高峯票價,從目前的800比索升至830比索,如果摺合成歐元,這個升幅僅是小小的0.03歐元,且上漲後的票價也不過區區1.04歐元而已,而聖地亞哥地鐵則是世界上最完善的公交系統之一,擁有7條線路,運營里程達140公里,每天客流量高達300萬人次,這對於一個有760萬人口的大城市而言不啻主動脈血管——而智利人口的1/4居住在這座城市。
在自信的皮涅拉看來,如此微不足道的票價變化,對於福利健全、“抗擊打能力”久經考驗,自1973年以來罕見社會動盪的智利而言,根本不足以引發任何風吹草動,因此儘管反對黨、甚至執政黨內許多人不斷髮出預警,他仍執着且按部就班地試圖在10月21日,將這個“小小改革”方案訴諸議會表決。
然而“小小改革”卻在剎那間掀起了“巨大風暴”:智利自1973年以來最大的社會動盪,倏忽間從天而降。
從10月18日起,成千上萬的智利人走上街頭,抗議在皮涅拉眼裏“微不足道”的地鐵漲價,整個週末這座城市都陷入癱瘓:數十家超市和加油站被洗劫或焚燬,若干汽車在街頭被點燃,全部7條地鐵線路和78座地鐵站被迫關閉。
自1990年皮諾切特下台後,智利士兵第一次在自己國家街頭荷槍實彈地巡邏,但騷亂卻仍然彈壓不住,並從聖地亞哥擴展到智利其它16個地區。據智利警方當地時間10月21日稱,軍警已在全國範圍內逮捕2151人,迄今已有12人死於大火或搶劫,另有239名平民和約50名軍警在衝突中受傷。
顯然被打了個措手不及的皮涅拉直到21日才姍姍來遲地宣佈全國進入緊急狀態,並在最後關頭“謙卑地傾聽民意”,取消了原定當天舉行的地鐵票價“微調”表決,但事態並未因此平息下來——風暴的中心地鐵線,全部7條線路中僅一條在當天全面恢復通車,當局表示,約2萬個工作崗位受到此次事件直接影響,而向來平穩的智利股指,本週第一個交易日就跌逾4%。
一言以蔽之,智利這個“弗裏德曼的模範生”,卻無巧不巧地在本年度諾貝爾經濟學獎出爐後沒幾天,掛出一盞醒目的“紅燈”。
這是為什麼?
事實上,“皮諾切特+弗裏德曼模式”早在幾十年前就受到許多質疑,質疑的焦點,是在“自由市場”光環下,對財富向“大人物”肆無忌憚集中的漠視、放任,甚至鼓勵:根據拉美及加勒比經濟委員會(ECLAC)不久前出爐的一份報告顯示,智利最富有的1%人口,擁有國內GDP總量佔比26.5%的財富,在另一份聯合國“社會經濟平等”排名資料中,智利在全部上榜的128個國家中,“社會經濟平等”排名是第113位,比很多公認財富“極為不平等”的撒哈拉以南非洲國家有過之無不及。
警報聲並非僅僅來自境外。
智利國家統計局今年稍早的數據顯示,智利年人均工資為40萬比索(約合498.95歐元),而最低工資線卻也高達301000比索(約合375.46歐元),這種“絕大多數人都是平等且卑微”的所謂“黑格爾式平等”,意味着看似富足的社會結構卻建立在沙灘上,意味着表面的平靜之下,隱伏着巨大的不安和躁動。
於是“小小的票價上漲”何以吹皺一池春水的奧妙便呼之欲出:智利聖地亞哥迭戈.波塔利斯大學(Université Diego Portales)研究結論表明,交通開支佔普通智利家庭總開支比重的30%左右,而對於“最富的1%”,這一佔比僅有區區2%。
自“智利模式”誕生以來,世行、IMF和形形色色“弗裏德曼模式”的追隨者,一直試圖用智利這個“弗裏德曼的模範生”為例,在拉美乃至全球新興國家中推銷這種“管制越少越好、市場越多越好”的模式,儘管這一“包治百病的萬能藥”在隨後歷次拉美金融危機的IMF /世行紓困行動中破綻百出,令絕大多數膽敢受用這劑“虎狼藥”的拉美、非拉美國家上吐下瀉,有些至今都難以恢復元氣,但即便懷疑甚至反對者,也普遍未疑及“模範生”本身。此番“模範生”高高掛起的紅燈,其本身的直接影響或能很快通過“補考”和“平時底子”予以彌補,但其深遠影響卻不容低估:神話的突然幻滅,往往比神話本身更富有戲劇性和感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