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靠副業頂開天花板的城市年輕人_風聞
鸣鸠拂其羽-花前细细风双蝶,林外时时雨一鸠。2019-10-22 14:32
作者| 姜思羽
編輯| 張亞利、金赫
來源| 公眾號“穀雨實驗室”
圖 | 東方IC
你突然發現,自己被定義了:程序員、產品經理、HR。——你被分配的社會身份,成為一個標籤,所有人都按照這個標籤來談論你:你的成功與失敗、你的得到與失去。長久以來,我們相信,一份工作只要堅持下去,就會給我們足夠的回報。但眼下,對於城市裏這些年輕人來説,事情並非如此:他們離開了固定的軌道,選擇一份副業,他們的標籤後面,現在增加了一條斜槓。因為生活的無聊,更多的可能是無奈。
這是奮力生活的人們把副業變成剛需的故事。
HR /情趣用品店老闆
沈嬌以為自己的人生會固定在一條軌道上——她是一家微小型企業的HR,但是很快她就決定再幹點別的——她開了兩家無人情趣用品便利店。這叫她的人生充滿了新鮮感。
透過攝像頭,她查看顧客的人數——有時,她在公司整理績效,突然,手機跳出支付寶到賬提醒,她打開攝像頭,偷偷瞄一眼剛從無人情趣用品店離開的身影,嘴角勾出一抹微笑。
她喜歡這種跨界的生活:一切都是因為錢,“現在不做個副業,生活就太難了。”沈嬌24歲,還是很年輕的時候。她評價自己,消費很高——化妝品、護膚品、鞋子要求不低,還有和朋友出去吃喝玩樂的費用。她不想靠父母和他人買房買車,“沒有副業的話,我得省吃儉用多少年才能湊夠首付?”
她開始到處搜尋搞副業的辦法:微博和知乎上,她關注最多的話題都和“副業”相關,“靠副業逆襲的普通人,都做對了這三點”、“工資3000的人如何發展副業?”、“你是如何通過副業掙錢的?”考察了一遍後,她終於確定,大部分副業都不靠譜——很多招人的兼職都是教你從網絡中“薅羊毛”:刷單、賣流量、投機取巧、遊走灰色地帶,很容易上當受騙。
直到她發現了情趣用品,就像發現了一片新大陸:2017年末,沈嬌去外地參加朋友婚禮,被邀請去參觀朋友開的成人用品店。那家店開在大學城旁,大白天,紅色“成人保健”廣告牌曖昧:假陽具、飛機杯、倒模、充氣娃娃映入眼簾,光安全套就擺了好幾排。
朋友告訴她,做這個真賺錢了。
成人情趣用品店仿真娃娃
大開眼界。沈嬌做副業的想法比任何時候都更強烈了。但要想克服心理障礙沒那麼容易——第一次去情趣用品店考察,沈嬌站在門口不斷地深呼吸,男朋友已經不耐煩了,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往前拽——“你不是要開這種店嗎?總得感受一下啊!”
“你好!兩位需要買點什麼呢?”店員和她年紀相仿,面帶微笑,熱情地上前詢問。
“這個是食用級硅膠奶嘴的材質,通過美國FDA檢測的,它有8頻的震動模式……”女店員打開了一個粉紅色跳蛋的開關。伴隨着嗡嗡嗡地震動,沈嬌的笑僵在臉上。
那段時間,她又陸續考察了3家無人情趣用品的供貨商。千奇百怪——“有一個廠家很不靠譜,公司像開在一個廢墟上一樣。”兜兜轉轉,最後她選擇了朋友加盟的那個廠家。她坐4小時動車去安徽,當天敲定了合作。
第二天,廠家安排了一個長得黝黑的大哥,幫沈嬌找了四、五家合適的店鋪,最後敲定一家,租金不貴——一個月1000元,小門面,地段不繁華。“主要選在有酒店、酒吧,或招待所、髮廊等夜生活豐富的地區,或者是人流比較大的小區。”
從萌芽要做到真正去做,沈嬌只用了不到一週的時間。“我是那種有想法就要做的人,不然就天天心心念念想着。”第一家店在2017年聖誕節營業,她一次性投入了4萬塊錢,這是她工作2年以來的所有積蓄。她上網搜過——幹這個,有人賺,有人賠,但不賭一把怎麼知道?
很焦躁的理由
圍繞着一份副業——越來越多的人突然覺得需要它:或許是出於無聊,或許是出於無奈——,他們的生活狀態改變了。
孩子出生3個月後,陳昇時常到凌晨2點鐘才能睡着。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壓力:“奶粉、尿不濕、疫苗、輔食泥、米粉、保險、游泳、寫真、玩具亂七八糟加起來一個月3000塊錢都打不住。”
很多個夜晚,他通常幹兩件事——一件是在微信羣或者微博上找各種購物優惠券,主要是母嬰用品的,原來花錢大手大腳的東北爺們,現在比價會算到一張紙巾多少錢;另外一件事兒就是四處找副業,“節流已經節到頭了,只能找開源的招兒了。”
他嘗試過很多副業。比如,註冊了某外賣平台的騎手,後來他也嘗試做了幾次代駕,現在開順風車拉活。活到34歲,陳昇第一次開始認真審視自己:大學的專業是旅遊管理,學得一塌糊塗還掛了兩門,最後延期畢業一年。他又仔細想自己有什麼特長,除了酒量好也沒什麼特長。愛好呢?看電影,這也沒什麼可創收的。也沒什麼興趣,平時用手機刷抖音、玩鬥地主還行。
他更睡不着了,有一天娃半夜醒了哭,他抱着孩子在房間裏走來走去,走了一個晚上,孩子睡着了他都沒放下。“我能想到最快的(解決問題的)方式就是放棄人生”。但第二天,這個中年人又重整旗鼓。
他在國企工作,每月到手工資8000元,還房子貸款3600元,孩子花銷兩、三千元,老婆不上班,只靠他一個人養家餬口。父親已經65歲了,被單位返聘做保安,不夠花的時候還是父親在補貼——國企工作不忙,但是也要朝九晚五的打卡,空餘的時間只有週末和週中的下班後。
林巧的危機感是幾年前剛回國後開始的。工作5年後出國留學,她本想留在英國,父親一個電話打過來——“北京的房子買好了,你回來還房貸。”帶着焦慮回國後,她面臨着工作、北京户口以及結婚等諸多問題。
媒體人/保險經紀/心理諮詢師——現在,林巧名字後可以劃兩道斜槓。他們夫妻都是高學歷海歸,在北京有房產和體面工作,但對她來説,副業依然是剛需——“三十多歲之後,突然有太多的事想做。”林巧形容自己,是那種被父母保護得很好的乖乖女,她説自己覺醒得太晚了。
那一陣她很暴躁,甚至有點抑鬱,為了自愈,她開始接觸心理學,想轉型成為精神分析師。這是一項不論時間、金錢都花費不小的投資。為了支撐自己的夢想,林巧曾瘋狂找掙錢的路子:老公在國外的時候,她做代購,業餘時兼職做英語翻譯,只要能掙錢且不影響本職工作,她都來者不拒。老公回國後,代購做不了了,她開始找新的路子。
生了孩子以後,林巧和很多媽媽一樣,開始研究保險,對這個行業完全不瞭解的她,在跟前同事吃了一頓飯後,“自投羅網”,一起加入了保險公司。
加入第二個月是最焦慮的。第一個月,她頻繁見親友,請吃飯,第二個月,到了考驗成果的時候,絕大部分人的回覆卻是,暫時不需要買保險。還有親戚在聽她解釋了半天后,還是選擇了其他家的保險。她第一次意識到,被親人拒絕是最難受的。
她向她的美國心理分析家傾訴,心理學反過來又安慰了她——“我現在已經能坦然接受大家的拒絕了。”
年輕人路過印有保險的圍牆
踩着蹺蹺板的生活
就像踩在平衡木上——除非你有着過人的精力,很會管理自己的時間——,在兩份甚至三份工作之間,維持平衡感沒那麼容易。有時需要付出加倍的時間和努力:每天早上6點,林巧要和遠在美國的精神分析家視頻,由於和美國有14小時的時差,她和分析家只能在清晨和晚上聯絡。
做完分析,早上9點,她會趕到保險公司打卡,參加培訓早會。早會結束後騎自行車到公司上班。
中午午休,她會去見客户聊保險,吃完飯再騎自行車回單位繼續上班。剛加入保險公司前兩週要培訓——一天中,從工作單位到保險公司,她至少要騎自行車往返四趟。
下班後她繼續見客户,回到家已經晚上九點多了,晚上11點繼續找分析家做諮詢。週末她會更忙,除了約客户,她還兼職給來訪者做心理諮詢——精神分析的學習需要大量實踐。
開始賣保險、同時兼顧三件事的前兩個星期,她一下瘦了4斤。有一天她回到家,一屁股坐在小板凳上起不來了,她跟婆婆説:“媽,我現在相信人是可以被累死的。”
更難的是她對孩子歉疚——陪伴孩子的時間變得很少。而學了心理學,她又深知,陪伴對於孩子的重要性。“心理學上有一句話叫6歲以後就沒有新的人生,6歲以後全是重複。”
她也曾想過,只找一份高薪的工作,卻發現,就業市場對36歲的女性很不友好,她沒帶過團隊也沒當過領導,根本沒有機會獲得好的工作機會。
她只能保持現狀,努力兼顧。“我現在最大的困境就是精力有限,一個人不能分成三個人。”
女性專場招聘會遇冷 僅有9家企業單位報名參加
劉姿的生活更像是在平衡木上。她的兼職是做微商,在朋友圈賣母嬰產品。——她的困境比林巧更嚴峻:休完產假後,產後抑鬱就突襲了她。當她正焦灼迴歸職場,面對快節奏的工作而緊張時,公司傳來一個消息——公司因經營不善要倒閉了。得到人事的消息時,她正在試剛買的塑身衣,3層厚的肚皮怎麼都塞不進那個已經是最大號的內衣。她投了1個月的簡歷,不是不匹配就是沒回復。她還買過一些付費課,學習如何塑造個人品牌和影響力。
做副業對她來説不僅僅意味着收入,還有救贖。她想盡辦法給微商引流,“在寶媽聚集的地方去做廣告,留下自己的信息,讓對方加自己。”她會把一些女兒的二手玩具發在閒魚等二手交易平台上,設置很低的價格吸引目標用户,然後留下自己的微信號。也會在母嬰論壇上分享自己的育兒經驗,吸引注意。她才明白以前看到母嬰論壇上很多分享,寫得很認真,最終目的也是引流。通訊錄加的好友越多,產品展示的機會就越多,“這叫私域流量。”
她還學會了PS,自己P微信朋友截圖,內容大同小異——“這個產品太好了”、“太感激你了”、“姿姿太棒了”。剛開始,她也覺得不好意思,後來臉皮也就厚了。
幹了一年,劉姿賺了5萬塊錢,沒實現微商月入過萬的神話,但忙碌中她的產後抑鬱確實好了,卻發現老公把她的朋友圈屏蔽了。
爭吵之後,老公脱口而出:“我就是覺得這很無聊也丟人,你以為只有我屏蔽你了嗎?你自己媽都屏蔽你。”
努力生存
陳昇幹副業被騙過——他把可做的副業分為線上型和線下型。線上主要通過線上的任務掙錢,線下則多是出賣勞力的。他最先做的是淘寶刷單,這個兼職是自己送上門的。他收到了一條刷單邀請短信,看到“無時間限制,即時結算,日入480元,多勞多得”,他立刻就動心了。
加上客服QQ後,對方發了工作合同和工作流程,“看起來特別正規。”他小試了一次,刷了一單100元的,很快到賬105元,賺了5元。又趕緊做了第二單,沒想到一環套一環,刷了一單必須刷第二單才能拿回第一單的錢,刷了6單,最後都沒返還,一共被騙了10000多。後來他上網一搜,這是很常見的騙局,他拍着腦袋懊悔:“我是財迷心竅了。”
陳昇不敢再在線上找副業,開始看線下的活。幹騎手接單時,他發現:兼職的單很少,而且要自己準備電動車,購買服裝和保温箱等裝備。他算了算,每一單隻能掙三四塊錢左右,回本至少要1個月。
幹代駕時,妻子的電話打個不停,怕家裏的頂樑柱出什麼事。他心一軟,決定也不幹了。至今,做代駕時買的摺疊車——夜裏把客户送回家,已無公交、地鐵可乘了,只能騎摺疊車回家——就放在孩子的嬰兒車旁,已經落了一層灰。
白天工作晚上代駕的年輕奶爸
沈嬌的情趣用品事業卻逐漸走上正軌。這份副業給她帶來額外收入,也帶來很多樂趣。
入夜,小城廣場舞和遛狗的人羣都已散去,偶有幾扇窗在漆黑的夜裏還亮着。沈嬌的無人情趣便利店在小街上通身發着光,像一個UFO。有的人低頭匆匆進去,又匆匆出來。也有摟抱着的情侶進去,出門拐進附近的小旅館。
情趣用品店在小地方自帶敏感性,但好在是無人的,不用守店。一開始,沈嬌不好意思自己補貨,只能找男朋友幫忙,後來有一次男朋友忙,她只能硬着頭皮自己去,慢慢地也就習慣了——“賺錢最重要,不偷不搶就都是乾淨錢。”
沈嬌一週補一次貨,有時候從監控裏看看店裏生意,也看到了些奇葩事兒。“我一個月看18次監控,曾17次都能看見一個男人帶不同的女生來,買避孕套、情趣內衣跟一些情趣玩具。”
她就像是進入一個新世界。聽到了很多新的事情——一個初中小男生跑成人用品店裏買了一個飛機杯,大概因為太緊張,飛機杯已經出貨了但他沒看到。於是加了店主的微信問:“那個飛機杯怎麼出不來?”店主是98年的小姑娘,過去幫忙,小男孩一直躲在機器後面,只露出小半個頭,十分羞澀。
來光顧無人情趣便利店的人有的因為好奇,也有的是切實需求。沈嬌本以為,來這兒買東西的估計都是男性,並且礙於面子會在晚上10點以後來。但事實上,白天的銷售額並不低,來的女性也不少。她曾在監控裏看到5個年輕女孩一同來,買走了5個跳蛋。
不想被捆住
很多人不是不喜歡工作,只是不喜歡上班,被機械地固定在程序裏。在老家蘭州和北京之間反覆折騰,貓蔬基本上嘗試過所有年輕人嚮往的職業,當自媒體大V,加入話題度極高的互聯網創業公司和遊戲公司,開雜貨店和西餐廳……
見到貓蔬的時候,他正在北京二環的東棉花衚衕裏守着他的雜貨鋪。他泡茶看書,吹着傍晚的涼風,蟬鳴和石榴的香氣灌滿雜貨店內,一切都很詩意。但貓蔬説:“你們來的時候,我就像在一個孤島上看見來了一條船。”老是守在一個地方,他就會有被困住的感覺,這成了他的人生魔咒。
31歲的貓蔬做過的第一份工作是在蘭州鄉下的電廠當了一年發電工——迷戀穩定的父親給他安排的工作:工作12天,休息3天,四班倒,每天盯着水電錶,旁邊機器“嗡嗡”在那轉,每隔一個小時,他得登記一下各種儀器的數據,確保正常。
“這誰受得了?”2009年,貓蔬專升本,重新進了校園,那會兒風靡大學生圈的是校內網,後來改名叫人人網。貓蔬創建了一個人人小站——文藝貓青年,寫一些“文藝又矯情”的文章,沒想到成了擁有百萬粉絲的網紅。“文藝是個很美好的詞。”即使過了10年,貓蔬依然這麼覺得。
後來,微信公眾號出現了。雖然導流晚了,但還是有一批粉絲跟着貓蔬轉移到了微信上。公眾號做起來後,每個月發廣告能有四五萬的收入。但時間長了,他還是會慌:“你知道這不會長久。”
他曾經一度厭倦了每天追熱點、發自己不喜歡的廣告,甚至想把號賣了,但還是捨不得。有自媒體託底,他繼續折騰,和朋友在護國寺開過西餐廳,開了三年轉讓了,不賺不賠。後來,憑藉多年自媒體的經驗,去過北京知名互聯網公司做新媒體負責人,手遊很火時,他又因為熱愛而不惜降薪去上海加入遊戲行業。
他也想過把公眾號做大,還找過咪蒙諮詢,打算從運營、內容、選題各方面入手,重新出發。咪蒙團隊宣佈解散後,他突然就想明白了,這個副業只能做副業,已經到了天花板,他頂不開了。
後來就開了現在這家雜貨鋪。他重新調整心態,想再做點有趣的事情,重要的是,一定要自由,不能被綁住。反正他就是那類,不能被圈在一個地方的人。
林巧現在在盡力縮減做副業的時間,抽出時間來陪伴孩子。前幾天,她剛剛發了一條朋友圈,諮詢孩子不愛吃東西的問題,有人建議她看一看推拿的書,她發現穴位好多——又是需要學習的東西。
陳昇的順風車,往返河北固安到北京南六環的天宮院地鐵站,這是他每天的固定路線。拉活兒主要靠自己喊,剛開始他不好意思,只是輕聲問在等公交的人。漸漸地,膽子大了些,能利落地説出來:“天宮院的,差一位。”
他心裏盤算着,“多一個人,多10塊錢,高級一點的紙尿褲能買3個半,普通一點的能買10個。”
沈嬌則時不時做美夢,如果有錢的話,她想辭職再開個十家情趣用品店,每天可以睡到自然醒,下午閒着無聊就去店裏補貨。等着支付寶微信進賬後,她再買買買,無比滋潤。
*所有采訪對象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