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孕不育的年輕夫婦,究竟應該做丁克還是選擇離婚?_風聞
真实故事计划-每天一个打动人心的原创真实故事2019-10-22 11:27
繁殖是生物最基礎的本能。在都市中,不孕不育的男女會在各種壓力下,將希望寄託在各色生殖中心。家庭權力、夫妻關係和觀念,會在輔助生殖的診室中被徹底暴露,彼此拉扯,這背後的計較,往往不止是一個孩子那麼簡單。
早上七點半,我抵達醫院。生殖中心在十二樓,大廳內人頭攢動,患者早已在診室門口等待。人羣中,我看見蔣茵孤坐在角落,孤零零地,正朝窗外出神。我換上白大褂,跟護士打聲招呼,開始叫號。
“蔣茵,請到五號門診室就診。”喇叭喊了幾遍,不見她進來。我走到她身邊,叫兩聲,她才意識到,怯怯地應了一聲。她身材瘦高,總是低頭弓腰,看上去有些駝背,臉色蠟黃,黑眼袋浮在臉上,精神總是低迷、恍惚。和她説話,她都要慢半拍,過幾秒才能反應過來。
“你丈夫又沒來?今天做取卵手術,怎麼都沒人陪你?”
蔣茵低頭不説話。
我是上海一家三甲醫院的醫生,專業是不孕不育方向。醫院將我分配到輔助生殖中心。這裏通過醫療技術幫助不孕不育的夫妻,目前最有效的就是試管嬰兒。我們常常被病人和其他同事戲稱為:“送子觀音”。
我所在的生殖中心資質較好,全國各地的患者蜂擁而至。毫不誇張地説,每天上班就像打仗。一個醫生一天要接待幾百個患者,每週還要安排數台手術。為了應對患者的需求,醫院每週只給我們放一天假,病人不斷增加,醫生仍然遠遠不夠。
試管嬰兒從檢查、治療到手術,樣樣價格不菲,平均花費也要十幾萬,同時長期不能上班,工作也必須擱置。因此來到這裏的患者,大多家境殷實得很。
所謂試管嬰兒,並不是用試管培育出一個健康的嬰兒,而是要從女方的卵巢裏取出卵子,男方提供精子,雙方匹配成受精卵,再把受精卵培育成活的胚胎,最後還要把胚胎移植入女方的子宮裏。
生育是一件奇妙而複雜的事情,牽扯到方方面面。因為環境污染,生活壓力,生育年齡推遲等因素,試管嬰兒的成功概率,並不像外界想象得那樣高,且治療週期漫長,患者從檢查身體到移植手術,一個週期好幾個月,有些屢次失敗,成功受孕甚至要好幾年。
蔣茵就是其中一例。她治療了兩年多,一直沒能成功受孕。
第一次見到她是2013年5月,當時蔣茵37歲,人很瘦,氣色也差,加上她精神低迷的種種表現,我以為她是一位長期在家、苦悶的家庭婦女。為了備孕,她看了很多醫生,吃了各種中西藥,依然沒能懷孕,壓力特別大,試管嬰兒是最後的辦法。
第一次見她,我問:“你丈夫呢?”蔣茵低着頭説:“他忙,沒過來。”
我説:“懷孕是兩個人的事,你們倆都要先檢查身體,根據雙方身體條件,醫院設計治療方案。”蔣茵點點頭沒説話。
檢查當天,我還是沒有見到蔣茵的丈夫。這位隱形的大忙人,在男科做完檢查就匆匆走了。結果出來,蔣茵有一側輸卵管堵塞,子宮內有些積水,她丈夫的情況較好,沒什麼問題。我建議她先做輸卵管疏通,把粘連的輸卵管分開,再做宮腹腔鏡手術,把子宮內積水抽乾,然後休息三個月,再來檢查血液6項,如果沒其他問題,就可以做試管。
幾個月之後,蔣茵開始做促排卵。促排卵的針需要天天打,一連打十幾天直至卵泡成熟,很多病人因為多次促排,打針打到屁股上的肉都僵硬,找不到再能打針的地方。
第一次取卵,蔣茵的卵子情況還不錯。經過三次移植,胚胎用完,蔣茵依然未能成功受孕。想要繼續做試管,就要重新打促排針,再做一次取卵手術。
第二次取卵的時候,蔣茵説:“楊醫生,你能不能別給我打麻藥,直接取卵?我聽病友們説,打麻藥會影響卵子質量,我疼一點沒關係,就不要打麻藥了。”
取卵手術,需要用一根很長的取卵針,穿過陰道穹窿,刺入卵巢,然後從卵巢中吸出成熟的卵子,不打麻藥,痛感強烈,但確實有不少患者要求不打麻藥,直接取卵。我同意了蔣茵的要求。
手術過程中,蔣茵咬着牙,雙手緊緊抓住手術枱兩側,額頭上浮起一層密密麻麻的汗珠。不打麻藥的患者多數會叫疼,甚至哀嚎大哭,蔣茵一聲不吭。很難想象她是靠什麼樣的毅力挺過來的。
手術完成後,我讓蔣茵在候診室的病牀上休息。過了一會兒,她像個蝦米一樣彎着腰,緩慢地向前挪動,獨自離開醫院。背影真叫人心酸。
這次痛苦的取卵,培育出7個活胚胎,做了三次移植手術,還是沒有成功。蔣茵不得不繼續促排,第三次取卵。這時,距離我第一次在生殖中心見到她,已經過了整整兩年,那位隱形的丈夫始終沒有出現。
我正在門診室裏跟蔣茵討論下一步的治療方案,護士把一對外國夫妻帶到我的診室。涉外的劉醫生今天休假,科主任聽説我的英語水平好,就讓我暫時代替一下劉醫生。可是這兩個人説話速度奇快,口音又都很重,我聽得一腦子漿糊,愣是一句話沒聽懂。兩個老外手舞足蹈,邊説邊比劃,而我臉漲得通紅,抓耳撓腮。正無計可施,蔣茵站了起來,用流利的英語跟兩個老外聊了起來。
因為要做取卵手術,她剛剛還是一臉愁苦的樣子,現在好像完全變了一個人,微笑着跟兩個老外侃侃而談,舉手投足間有一種事業女性的自信和遊刃有餘。談了一會兒,她給我翻譯了老外的話,然後又把我的話翻譯給老外,生僻的醫學詞彙,不知道她怎麼會懂。
外國夫妻離開後,我對蔣茵充滿好奇,問她在哪裏學的英語。一聊之下才知道,她的情況跟我之前猜得完全不一樣。
蔣茵畢業於海外名校,辭職之前是一家500強外企公司的高管,年薪百萬,公司在華東地區的業務包括俄羅斯,中國,韓國,日本都是她負責管理,而她隱形的丈夫只是一個普通的IT工程師。上海的房子、汽車都是蔣茵出資購買的。
即使成為家中的絕對經濟支柱,在生孩子這個問題上,蔣茵還是沒有話語權。丈夫、公婆,還有周圍的親戚,多次勸她在家辭職備孕,説女人無論事業怎樣,最重要的還是生一個孩子。這些人彷彿坐在一個會議室裏,共同探討撫育下一代的大計劃,哪個搬出來都能做主,唯獨蔣茵被排除在門外,沒有參與討論的權力。
第三次手術,蔣茵取出7個優質卵子。為了以防萬一,我建議她冷凍兩顆卵子,剩下的5個卵子配成功2個活胚胎,給她做了移植手術。這一次,依然失敗了。根據她的身體狀況,我讓蔣茵休息幾個月再過來做手術,因為頻繁做手術只會讓成功率更低。在那之後,她一直沒有來。
2015年9月,顧愛蓮和丈夫來醫院就診。夫妻倆長相出眾,穿着打扮時尚,看上去都非常年輕。夫妻兩人同齡,都是28歲。婚後,顧愛蓮懷孕多次,都做人流打掉了。後來她患上習慣性流產,雖然能夠懷孕,卻無法保住。我建議他們做第三代試管嬰兒。
檢查完畢,顧愛蓮沒有太大問題,男方的問題較大,弱精,精子活動能力差,也需要吃藥調節。診室裏,顧愛蓮一直在埋怨丈夫:“都怪你,都怪你,你看看,我受的這些罪都是為了你。”男人很尷尬,一聲不吭,只是緊緊地拉着妻子的手。
午休時候,我剛到休息室門口,一股水果香氣撲鼻而來。同事拿來一盤水果,荔枝,蓮霧,山竹,還有榴蓮,都是好東西。同事們笑眯眯地説:“沾你的光,是你的病人送的。”我問:“誰送的?”
“那個顧愛蓮的丈夫送來的,説是麻煩我們了,這個果籃起碼要好幾百塊錢,裏面都是最貴的水果。”
調理了幾個月之後,顧愛蓮夫妻的身體情況均有好轉,治療進入到下一階段。每次來,顧愛蓮都會跟我頂幾句,好像不説點反對意見她就不開心,她丈夫總是一臉窘態,然後揹着顧愛蓮,送我送昂貴的果籃表示歉意。科室裏的小護士給他取了個綽號:“果籃男”。
有一天,顧愛蓮乘人不注意,偷偷拿出一個很厚的紅包,塞到我的口袋裏,我嚇壞了,趕緊拿出來還給她,她非要塞給我不可,我嚴肅地説:“收患者的紅包會被開除,你趕緊收起來。”她才訕訕地收回去。
原來,她從別的地方打聽到,第三代試管可以事先鑑別出胚胎的性別,問我能不能只給她移植男孩的胚胎。我解釋道,如果患者有遺傳性疾病,為了檢測染色體是否異常,才會做胚胎的性別鑑別。單純地想要一個男孩,我們不能做,同時也是違法的。
顧愛蓮變了臉色,拍着桌子喊:“為什麼不能給我做?讓你鑑別你就鑑別,我們又不是花不起這個錢!為什麼我一個鄰居在你這裏做試管就生了一對雙胞胎男孩?你不收紅包,是不是嫌錢少,你説要多少我都可以給你!”
還沒等我説話,顧愛蓮的丈夫抓住她,拼命往外拖,離得老遠,還聽見顧愛蓮高聲大罵:“你拉我幹嘛,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我生不了男孩,你以後就能光明正大找小三,包二奶給你生兒子,我嫁給你的時候你可是窮光蛋,有錢了你就變陳世美!”候診的患者紛紛搖頭,沒見過這麼不講理的女人。小護士悄悄地説,看來今天又有水果吃了。果然,那天送來的果籃特別大。
我吃着水果,感慨萬分:“有這麼好的丈夫寵着,開開心心做個富太太多好,她丈夫又不介意生男生女,她為什麼要這麼作。”
號稱老百曉的護士長搖頭説:“你想得太簡單了。你怎麼知道她丈夫不介意?我看過顧愛蓮的病歷,她以前打過好多次胎。她丈夫要是真心為她考慮,不介意生男生女,何必讓她受罪一次又一次地打胎,還要做試管嬰兒?”
顧愛蓮夫妻的受精卵成功培育出7個優質胚胎,我打算分四次給她移植。但顧愛蓮説既然不能挑選性別,就一次移植三個,這樣懷上男孩的機率更大。我解釋,一下移植三個,萬一三個都成活了,變成三胞胎,對孕婦和孩子來説,風險很大,她是習慣性流產,一旦流產得不償失,還不如移植兩個,相對風險小。
她説:“我年輕身體好,三胞胎受得了,再説,不是可以減胎嗎?成功之後,你幫我把男孩留下,女孩減掉。”
我説:“減胎的風險很大,搞不好三個都沒了,到時候後悔莫及。”
顧愛蓮拉着我的手低聲哀求:“楊醫生,求求你,給我移植三個吧,求求你。”她淚水盈盈,看上去非常可憐。考慮到她的身體狀況,我還是拒絕了她的要求。
手術很成功,複查時,兩個胚胎都成活了,顧愛蓮頭一次沒有跟我發脾氣,高高興興跟丈夫手拉着手。不幸的是,懷孕三個月,胚胎生化了,還是沒能保住。後來又三次移植,都沒能成功受孕。之後,夫妻倆沒有繼續治療。
後來我遇見一個患者,是顧愛蓮的病友。她告訴我,顧愛蓮早就生了女兒,都上小學了,但她堅持想要兒子,懷孕就找熟人偷偷照B超,發現是女孩就打掉。
兩人結婚時,顧愛蓮的丈夫一窮二白,兩人相互扶持走到今天。後來,丈夫的生意越來越成功,顧愛蓮卻隨着年齡增長,感覺自己年老色衰了。日益漸增的恐慌與危機感伴隨着她,她害怕如果沒有兒子,丈夫會找小三生兒子,和她爭奪家產。唯有生了兒子,才能牢牢掌控住這個男人,不然,女主人的地位勢必慘遭不保。至於她的丈夫,表面上疼惜她,其實暗中也施加了不少隱形的壓力。
據説,顧愛蓮和丈夫到泰國去做試管嬰兒了,因為泰國可以選擇性別。也許在她看來,想要保護屬於她的財產,不讓這些年吃過的苦白費,生兒子是唯一的手段吧。
2018年的夏天,上海酷熱難當,趙菁給保姆放了一天假,在廚房忙着給兩歲的兒子小華做輔食。廚房裏暗暗的,雖然是中午時分,但天空陰霾,似乎使人覺得已是黃昏。一道刺眼的閃電劃過,雷聲轟隆隆響起。趙菁嚇了一跳,擔心兒子被雷聲嚇到,趕緊小跑着衝進兒子的房間,沒想到,小華並沒有不安的表現,安安靜靜地擺弄着玩具。
趙菁倚在門框上,看着這個來之不易的兒子。為了讓他來到這個世上,她做了8年的試管嬰兒,其中痛苦難以言喻。
又一個炸雷響起,她被雷聲震得捂住耳朵,但小華還在安靜地玩,似乎完全沒有聽見。趙菁的臉色變得煞白,好像被雷電擊中一般。她走到小華面前,雷聲再次響起,兒子臉上依然只有甜甜的笑。趙菁把兒子緊緊抱在懷裏,心裏好像有什麼東西,一下子碎成粉末。
趙菁的兒子耳聾,為了照顧兒子,她決定辭職。
消息很快傳遍了醫院。她今年43歲,是醫院的明星護師,上海乃至國家的大領導來醫院治療,都是她負責護理工作。和普通護士不同,她是名校護理專業的博士,在國內外的醫學期刊上發表過多篇論文,手下還帶着幾個碩士生學生。不出意外的話,今年很有希望當上副院長。
趙菁博士畢業時,已經是30歲。三年後,她護理過的一個病人,一位40多歲的香港商人愛上了趙菁,拼命追求她,兩個人交往一年後結婚。婚後,趙菁一直沒有懷孕。夫妻倆檢查了身體,也沒發現什麼大問題,唯一的可能就是年齡大了,生育能力自然下降。
從2008年開始,趙菁就斷斷續續地在做試管嬰兒的手術,因為平時太忙,丈夫又經常要出差,兼之年齡偏大,種種原因一直沒有成功。2013年至2016年,她由我負責治療。其間打了多次促排卵針,吃了數不清的藥,體重暴漲了30多斤,原本窈窕的身材變得臃腫。
我問趙菁,為什麼要那麼辛苦生孩子,現在上海選擇丁克的夫妻也挺多,她這個年齡打那麼多促排藥,多傷身體。趙菁告訴我,她家是醫學世家,姑姑也曾是上海有名的婦科醫生,一輩子忙於工作,沒有成家,70多歲時中了風,半身不遂,只能靠保姆照顧。保姆欺負姑姑沒有後代,平時無人過問,便偷光姑姑家裏的東西逃走了,姑姑最後餓死在牀上,很多天後被鄰居發現。姑姑去世時,她年紀還小,但這件事深深地印在她腦袋裏。
趙菁説:“我不想步我姑姑的後塵,老無所依,太慘了,無論如何,我得有個親生的孩子。”
直到2016年初,趙菁才終於成功受孕,生下兒子小華。正常來説,在孩子出生後兩天就應該檢查一次聽力,然後44天再做一次複查,如果確診孩子有聽力障礙,就要在6個月內佩戴助聽器,在1歲時植入人工耳蝸,否則孩子會因為聽不見,喪失説話能力。
趙菁夫妻倆都特別忙,小華由保姆照料長大,也沒想起給兒子檢查聽力。平時趙菁只是覺得兒子比較安靜,還以為自己很幸運,生了一個乖寶寶,直到那天的雷聲震醒了她。
醫院確診,小華是重度耳聾,只有一隻耳朵能聽見一點輕微的聲音,但已錯過最佳手術治療時間,具體何時能再做手術,要根據孩子的情況決定。在小華沒有做手術之前,只能先佩戴助聽器,即使如此,能聽到的聲音也非常有限,需要有人幫助他,訓練他的聽力和説話能力。
趙菁辭職後,全心全意地撲在兒子身上。小華學習説話比正常孩子艱難百倍,每一個簡單的詞語,都需要用誇張的口型教他百遍千遍。趙菁花了一年多的時間,只教會小華説一些簡單的話。她和丈夫帶着小華跑遍了國內外知名醫院。
2019年8月,美國一家醫院確定可以幫小華做手術,恢復聽力。因為需要不時複診,趙菁在美國租了房子,直到現在都沒有回國。
因為一場童年的陰影,趙菁始終顧慮着養老問題。她堅持認為,沒有孩子,老後的下場必定悽慘。為此退出醫學之路,主動閉合了人生的一種可能性,選擇成為一個母親。我偶爾忍不住幻想,假如她沒有做試管嬰兒,或者小華是健康的孩子,趙菁的人生又會是怎樣的呢?
想必她已經成為年輕的副院長,甚至成為醫學界一顆耀眼的明星。
9月,電腦記錄顯示,蔣茵的卵子冷凍費用已經用光,我打電話給她,問她是想繼續手術,還是延長冷凍期限。她笑笑説,不需要了。
原來她離婚了。上次手術失敗之後,蔣茵的丈夫,那個兩年中一直隱形的男人堅決要求離婚。因為沒能生個孩子,財產分配的時候,蔣茵只留下一套小房子,其他資產都給了丈夫。離婚後她才知道,丈夫早就找好了新人,並且已經懷孕,公婆已經給未出生的嬰孩準備衣服了。
恢復單身後,蔣茵重入職場,依然是外企的高管,不同的是,現在賺的錢自己一個人花。拋下生育的壓力,她的心情很好,朋友們都説她越活越年輕。
蔣茵説:“就當之前做了個噩夢吧。”
*本文根據當事人口述撰寫,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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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林雲
編輯 | 李一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