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飄搖之中的金門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40545-2019-10-22 10:21
金門島位於福建省東南海域,作為歷史上台灣和大陸之間文化、貿易、移民的中途轉接站,今天的金門依然保留着較為豐富的自然生態和人文史蹟。今天是小地方的第十四期,單讀作者王希言將講述自己以人類學研究者的身份,在金門島進行田野調查期間的所見所感,在她看來,這座充滿温情和悲情的“前線島嶼”,同樣也是“本文化”與“異文化”並存之地。
“小地方”是單讀的一個固定欄目。來自不同省份、不同區縣、不同鄉鎮的作者,請講述自己的故鄉。正是這些你從未聽過卻真實存在於版圖上的名字,組成了今天的中國,塑造了你我或清楚或模糊的面目。
**金門:**温情島嶼,悲情島嶼
撰文:王希言
從廈門的五通碼頭出發,半個小時之後就能抵達金門島。儘管與廈門的空間距離只有九公里,大陸居民去往金門,除了大陸居民往來台灣通行證,還需要辦理入台證,這樣的一道行政手續,給它平添了一道“異域色彩”。
為了準備和完成我的博士論文,我曾在 2017, 2018 和 2019 三年間在金門島陸陸續續地住了近 12 個月。在這些日子裏,有幸親歷了 2018 年的“九合一選舉”,“ 823 炮戰”六十週年紀念活動,以及最近的“自由行禁令”等大事件,目睹了金門這座“前線島嶼”許多温情與悲情時刻。
一
位於西半島的後浦小鎮,是金門的商業和文化中心,也是整個島上最繁華熱鬧的地方。這裏彙集了內外兩座武廟,城隍廟,清朝設立的金門鎮總兵署,邱良功母節孝坊;在金門最大的姓氏陳氏宗祠旁,還有新近落成的藝文特區,彙集了文創產品的店鋪、花店和小酒館。除此之外,金合利鋼刀的工作坊也在三分鐘腳程之內。與其説是工作坊,不如説是一座博物館。除了炮製好的各種功能的刀具之外,工作坊的另一側還陳列着兩岸軍事對峙時期我軍向金門島發射的炮彈彈殼,或完整、或破損,都已經被時光賦予了棕褐色的鏽跡。與此形成對比的,是牆壁上各種名人來工作坊參觀時手持“炮彈”或“菜刀”的彩色照片。名人的表情或興奮、或嚴肅、或搞怪,只是絲毫沒有戰爭的凝重。如列維·施特勞斯所言,所有本文化的焦慮,在異文化的眼中都成了美學沉思。戰爭,對於我們這個時代的人,似乎都只是遙遠的異文化而已。
金合利鋼刀的負責人,是這家的兒媳婦,精明能幹,對各種刀具的價格和特色都瞭然於心,加上本身年輕漂亮,被島上居民稱為金門的“菜刀西施”。她的婆婆,這家老一輩的女主人,常年身着老式的棉布旗袍,已經稀疏的頭髮在腦後盤成一個小小的髻。第一次來到工作坊時,看她從屋裏慢慢走出,瞬間彷彿穿越到了民國的老電影中。而“菜刀西施”本人正在給一位年近古稀的老人介紹她的“寶刀”們。待他們做完了買賣,我去跟老人攀談,老人告訴我,他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在金門服役的空軍,退役後回到台南工作,幾年前退休,便開始在成功大學的博物館做起了義工。他告訴我,前些年,總是不時和昔日“同袍”一起回到金門看看;如今許多“同袍”已經往生,所以是由太太陪着回來的。聽到“同袍”一詞時,耳邊似乎突然響起中學課堂裏的琅琅讀書聲: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然而卻是實實在在第一次聽到這個詞在生活對話裏出現。在歐洲生活了十年之後,第一次對於“鄉愁”有了新的理解,它不一定是鄉饌,也不見得是鄉音,而是一個那些擁有共同文化記憶的“詞句”。如果説人類學研究往往始於“異域情結”,那我的研究則更多的始於這份“鄉愁”。
二
第二次被 “同袍”一詞打動到,是在一年之後。農曆的 3 月 23 是媽祖的生日,金門峯上的天后宮(供奉媽祖的廟宇)舉辦廟會。峯上是一個地名,位於東半島的料羅灣附近。金門人篤信風水,此地從風水角度上講處於“蜂穴”之上,所以得名“峯上”。在廟會當天,要舉辦盛大的祭蜂儀式。供桌上擺滿了準備好的貢品,而這些貢品主要由兩種食物構成:麪粉做成的“糖糕”,還有雞蛋和鴨蛋,一律都被染成了粉紅色。我的報道人告訴我,糖糕是用麪粉做成的點心,專門加入了蜂蜜,有時也用普通的砂糖代替,成品被顏料染成粉紅色,充作“鮮花”的樣子獻祭給蜜蜂。而鴨蛋則取義“壓煞”,在沒有鴨蛋的情況下便用雞蛋替代。待祭祀儀式完成之後,還有一個“潑水”的環節,主持儀式的道士和村子裏德高望重的長老將事先準備好的“餿水”用碗盛起、潑出,同時把祭祀完的鴨蛋投出,村民在廟前的廣場跟着轎輦一起閃躲,一方面要盡力被髒水潑中,一方面也要去搶鴨蛋。前者代表能夠祛除晦氣,而後者則意味着壓住煞氣。
在人羣中,有幾位格外搶眼,他們身材看起來都比一般民眾健壯些,穿着黑色的t恤戴着黑色的帽子,帽子和衣服上面都繡有 “虎軍”的字樣。 活動結束後,其中一位鍾姓“阿兵哥”告訴我,他於 1991-1992 在金門服兵役,正是金門解除戰地政務的前夕。他頗為得意地講述:那個時候大陸訓練蛙人部隊,結業考試就是潛伏到金門的海灘上撿一塊印有台灣包裝的東西回去,可“虎軍”部隊則放言:“峯上不是公園,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春秋暗換,花落花開,近三十年過去,兩岸的軍事對比發生了極大變化,如今的峯上也早已沒有了當年的緊張凝重。在役滿離開金門後的每一年,“虎軍”部隊的阿兵哥們都會“回來”看看,跟以前的“同袍”們一起回到以前的營區據點。把周圍的雜草除掉,給剝落的牆面上漆,牆壁上已經變淡的口號再用筆描一遍……整理好了之後,所有人會按照以前訓練的方式再做一次訓練……而這次回來,是專程參加“祭蜂”儀式。“因為有一位同袍病重,我專門拿了他的衣服來祈福,去搶‘鴨蛋’帶回去給他吃……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迷信,總是希望媽祖能夠保佑他,讓他快點好起來,跟我們一起重回金門……”
低緯度島嶼的光照,加上長期操練的習慣,阿兵哥們的皮膚比一般的人更顯黝黑,這樣的被視作“硬漢”的外形下,卻是一顆顆充滿温情的心靈。戰亂的年代早已經結束,而袍澤之誼卻繼續傳承。
三
2018 年 8 月 23 日,距離 1958 年那場炮戰已經過去了整整一個甲子。“太武山烈士公墓 ”內舉行盛大祭典,悼念在炮戰中陣亡的將士。公墓落成於 1953 年,時任“金門司令官”的胡璉寫道:“鑑於古寧頭戰役陣亡官兵忠骨無依…乃擇太武山西麓興建烈士公墓。”除了時任“國防部長”的嚴德發之外,前台灣地區領導人馬英九也在這一天來到了金門進行公祭。在忠烈祠的後方,有三座巨塚。金門縣政府的工作人員告訴我:“許多骸骨在發現時都已經分不清國軍還是共軍,索性就一起葬在這裏了。祭祀的時候就一起拜拜好了”。想起剛來金門時,得知一種頗具當地特色的建築:愛國將軍廟。大約都是當地有“鬼怪”出沒,驚擾百姓的日常生活。後來經靈媒(乩童)指示修建了大小不一的廟宇,用於安撫這些亡靈。很多時候,人們分不清祭祀的是國軍還是共軍,便不加區分地稱為“愛國將軍”。其中很多“愛國將軍”都是國共內戰時期被國民黨抓了壯丁,戰敗後隨軍一起撤退到台灣和金門兩地。當年國民黨承諾給他們,等有一天我們一定會再打回去。後來,一部分人戰死在沙場…那些僥倖活下來的,許多也沒能熬到兩岸“三通”的日子。1949 年的生離,亦是死別。
在六十週年祭典上,還有一位特殊的來客:來自山東的老人帶着全家來祭奠自己未曾謀面的父親。老人告訴我:“我出生之前,父親就被抓壯丁的帶走了,所以我從來沒見過他。今年我 72 歲了,第二次來金門。去年他們通知我,我第一次來,今年的 823 我帶着家人一起來。”老人將從山東帶來的點心以及在金門買的新鮮水果獻在墓前。墓碑上書:張存玉之墓,山東籍。我問他:“您以後還會來嗎?”老人點點頭。然而,今年的“ 823 炮戰 61 週年”的祭典上,我卻沒有看到他們一家的身影。在剛剛過去的 7 月 31 日,海峽兩岸旅遊交流協會宣佈:“鑑於當前兩岸關係,決定自 2019 年 8 月 1 日起暫停 47 個城市大陸居民赴台個人遊試點。”政令一出,很多大陸的網民表達了遺憾,沒能早點來台灣看一看。也有人很樂觀:“沒關係,等明年台灣地區的 ‘選舉’結束,政策就會調整吧。”還有人,在等着統一之後再來。台灣的朋友調侃:“等韓國瑜當選了,你們也許可以直接開車來。”政策會不會調整,韓國瑜會不會當選,不是我們這些普通的老百姓能夠預測的。只是在這一天,我想起那位山東老人,不知道他還有沒有機會,親自再來一趟金門,拜一拜未曾謀面的父親。
四
來不了的人,也許還期冀着未來的改變;而那些離開的人,因為離開太久,已經喪失了回去的意義。
金門的靈濟寺,原名觀音亭。據傳曾有大火漫延至古寺,寺內湧起泉水滅火,古亭因此得以倖存。因而更名為“靈濟”。寺裏的主持,人稱惟德師父。金門的導遊 Roger 跟我數次提起他,Roger 同時在金門大學攻讀閩南文化研究所的碩士學位,所以近些年常常去跟惟德師父聊天,蒐集一些口述史的材料。Roger 説惟德是 1949 年從大陸來台的老兵,內戰結束後就在留在這座廟裏,至今已有五十多年了。如今年紀大了,有一些志工來這裏為他買菜煮飯。可是從今年開始他的聽力下降的很厲害,思維也有些混亂。Roger 有些擔心我是否還能從老師父這裏得到我想要的訊息。
九月的金門,依然處於酷暑之中。我選擇在傍晚的時候去拜訪。老師父看起來依然精神矍鑠
,我跟他打招呼,他一直用帶有上海口音的普通話自顧自地説起當天的經歷。我們在寺廟門口的石凳上坐下,我告訴他我來自大陸,他很高興的一直説謝謝你來看我啊。從他口中透露的各種零星信息可以依稀辨別出,惟德師父於 1924 年的佛誕日生於南通世家,為家中長子,後面還有四個弟弟,三個妹妹,小時候一起念私塾…説到興起,他還背了一段三字經。因有佛緣,九歲便出家做了和尚,法號惟德。後來因緣際會又考入上海交通大學,同時還給申報做了特約記者。他説當時的稿酬很高,自己賺了“很多 money”。1949 年,國民黨二十七師徵兵,惟德在城隍廟旁看到告示,便決定還俗從戎。當年五月便隨國民黨軍隊來了台灣,駐紮基隆。1954 年隨部隊轉移至金門……1963 奉準退役,重披僧衣……
我問他家中的現狀,以及在和平年代是否回去過大陸。他説自己有七位手足,六位已經往生,如今只有一個妹妹健在,“他們往生之後,都是我親自回去主持,替他們唸經超度……”“那您上一次回去是什麼時候?”“幾年前吧,記不得了。他們在世時,我們常常通電話,他們偶爾也會來看我… 現在他們也都不在了,我年紀大了,大概也沒機會再回大陸了吧。”我猶豫了很久,決定還是問問他:百年之後,是不是想要落葉歸根。他沉默了一下,擺擺手,説:“家人也都不在了,我也就不用回去了,何況我在這裏這麼久了……”最後這幾句話,讓我不免心有慼慼,想起陳寅恪的 《憶故居》:
渺渺鐘聲出遠方,依依林影萬鴉藏。
一生負氣成今日,四海無人對夕陽。
破碎山河迎勝利,殘餘歲月送淒涼。
竹門松菊何年夢,且認他鄉作故鄉。
離開靈濟寺時,天色將暗,白天的酷熱已然消退,入秋後的海風吹來,終於有了些許涼意。金城鎮上的商鋪陸續開始打烊,模範街上的五星紅旗依然迎風招展。紅旗是金門人對大陸同胞友好的體現,從去年就陸陸續續地掛上了,只是如今不見了陸客們的身影。自由行禁令出台之後,大陸的觀光客驟減,許多金門的商户幾乎難以支撐。長達近半個世紀的“戰地政務”,島上十幾萬大軍駐紮,金門的老百姓但凡會洗衣煮飯,就能賺得盆滿缽滿。1992
年“解嚴”之後,從前跟“阿兵哥”做的生意,順理成章的轉型成了旅遊觀光產業,最大的客源自然是來自對岸的同胞。然而,上個月從廈門離境時,新近落成的五通碼頭三期瞬間從門庭若市變成了門可羅雀。本月接連幾場颱風,金夏航線不斷停航。風雨飄搖之中的金門,或許更加自覺“悲情”。
***
時至今日,我在金門的田野調查已經接近尾聲,面對即將到來的分別,台灣的朋友説:“不知道下次再見的日期,但是希望你要來的時候,不會太難。”我的研究,通過金門對其自然環境和文化資源的遺產化的過程,探究中華文明的延續性,並試圖理解處於兩種意識形態之間的金門人如何在戰後構建一種新的集體認同。從前的炮彈殼變成了今天的菜刀,防空洞改造成了高粱酒窖,
昔日的戰場上築起了博物館,戰爭的威脅早已遠離我們,和平年代,我們需要共同對抗的是由人類發展本身帶來的生態危機。面臨這些新的危機時,所有人都應該是“同袍”。然而,
我無意在此拓展我自己的研究,只是想借此表明:我的學科——人類學,長久以來致力於研究“異文化”,然而在金門或是在台灣本島的這些日子,我切身地感受到:戰爭時期或許要區分敵我陣營,但戰爭與和平本身,卻是屬於全人類的“本文化”。
二〇一九年九月一日
於金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