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子少校(二)_風聞
晨枫-军事撰稿人-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2019-10-22 02:29
伯伊德從喬治亞理工學院畢業後,調任佛羅里達的埃格林空軍基地任機修軍官。埃格林基地是空軍最大的試驗基地,空軍常年在這裏測試各種新式飛機和新式武器。這時空軍中的轟炸機制勝論正如日中天,但新總統肯尼迪已經意識到大規模報復戰略把美國介入戰爭的底線抬得很高,束縛了美國介入世界上局部衝突的選擇,導致“無人管理”的局部衝突升級,反而容易把美國捲入大規模衝突。肯尼迪開始倡導“靈活反應戰略”,要求美國軍事力量大大強化常規戰爭能力,能夠有效地制止局部衝突向不利於美國的方向發展。與此同時,新國防部長麥克納馬拉是一個商界神童,根據工業界“規模出效益”的觀點,極力主張空海軍發展通用作戰飛機。麥克納馬拉首先中止了空軍的F-105的進一步採購,指令空軍採購海軍的F-4,然後指令空軍和海軍共同發展F-111,F-111A將作為空軍的戰鬥轟炸機;F-111B為海軍型,以艦隊防空為主要任務。

F-111的變後掠翼技術是劃時代的,但結果差點成為一場徹底的災難
這期間,伯伊德被晉升為少校。他對能量機動的研究還是隻能利用業餘時間。伯伊德為人狂妄,言語粗魯,自以為是,咄咄逼人,時常出口傷人,人們開始叫他“瘋子少校”。但是作為試飛中心,埃格林畢竟是一個英傑薈萃的地方,伯伊德遇到了湯姆·克里斯蒂,兩人開始探討能量機動的問題,和如何把複雜的數據用簡明的圖表表示出來。克里斯蒂不是一個軍人,只是一個文職的數學家。他倒不是在埃格林作什麼高深玄妙的研究。在機載計算機廣泛使用之前,轟炸機作水平轟炸的投彈時機是根據機種、彈種、速度、高度、風向、風速等參數通過轟炸表手工計算的。美國空軍的轟炸表都是陸軍航空隊時代的東西,噴氣時代的轟炸機速度、高度都大大提高,炸彈的尺寸形狀也有了很大的變化,空軍要重新計算新的轟炸表,克里斯蒂就是被找來做這個事情的。克里斯蒂很快理解了伯伊德的想法,看到了其中智慧的火花。他對伯伊德不顧一切、近乎瘋狂的鑽研精神和將空戰藝術上升到科學高度的使命感十分敬佩,決定幫忙。

這是湯姆·克里斯蒂在2011年,他後來為軍方幹了一輩子,主要從事測試和評估

在埃格林時代,他從事的轟炸表大體就是這個樣子的

這就是IBM 704,右下是如今在鍵盤和鼠標上成長的一代已經陌生的穿孔卡,用於程序和數據輸入的,數據輸出的寬行打印機不在圖中,圖形顯示在這個時代還不存在
伯伊德和克里斯蒂從簡單的問題入手:從某一個位置開始,攻擊的一方需要多少個g才能獲得所需的射擊角度?如果拉這麼大的g,戰鬥機的性能受到什麼影響?伯伊德的問題不復雜,但是需要大量的重複計算。這在今天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除了極特殊的項目需要超級計算機以外,快一點的PC就可以完成絕大多數工程計算,沒有“上機時間”一説。但是60年代初,計算機還是很稀罕的東西。埃格林基地倒是有當時屬於十分先進的IBM704大型計算機,但作為一個小小的少校,正在從事“業餘研究”,他要得到仍然十分昂貴的上機時間,那是天方夜譚。但這對克里斯蒂就是近水樓台了。克里斯蒂先用小型的王安計算機和朝鮮戰爭的F-86對米格-15的空戰數據來驗證伯伊德的基本思路,然後用自己項目的上機時間幫助伯伊德作大量的計算。要是真追究起來,這其實是“挪用公款”。這樣的計算到伯伊德調到華盛頓後還在遙控進行,前後幾年加起來,總共“盜用”了價值上百萬美元的上機時間。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後來伯伊德受到軍法調查,但負責調查的軍官最後決定不予起訴,畢竟伯伊德不是在打遊戲。伯伊德“挪用公款”的結果是根本改革了空軍的戰術,導致了F-15、F-16和F-18這一整代戰鬥機的“夢之隊”。空軍裏的官僚一面對伯伊德“敗壞綱常”咬牙切齒,一面不得不給伯伊德頒發一個又一個科學成就獎。
也在這一時期,伯伊德遇到了另一個重要的人:通用動力公司的設計師哈利·希萊克。他在通用動力的F-111項目裏也算一個管事的,這時正在埃格林研究公事。主人帶他到軍官俱樂部,正好碰到伯伊德和幾個軍官在那裏高談闊論。希萊克不喜歡張揚、喧譁的人,但主人堅持他見見伯伊德,將伯伊德讚揚為他所知道的最好的戰鬥機飛行員。希萊克滿心不情願地和伯伊德見了面。才一見面,兩人就頂起了牛角。伯伊德滿口粗話,説你設計的這F-111也算戰鬥機?你對戰鬥機設計屁也不懂云云。希萊克當然不甘示弱,兩人不歡而散。但是兩人在唇槍舌劍的爭論中,也對對方的才識有所瞭解,開始惺惺相惜。幾天後,伯伊德就通過別人邀請希萊克討論輕巧靈活的戰鬥機的設計問題,請希萊克將他對能量機動的理解“翻譯”成戰鬥機的設計參數,這最終成為兩人幾十年的合作和友誼的開始。

哈利·希萊克(左)
為了研究和蘇聯戰鬥機的性能對比,伯伊德到俄亥俄州代頓的萊特-帕特森空軍基地(美國空軍的主要飛行研究中心,萊特兄弟的老家)的外軍情報中心,索取了大量的蘇聯戰鬥機的數據資料。回到埃格林後,由克里斯蒂送進IBM大型機進行計算。隨着數據的積累,伯伊德的圖表逐漸成形了。等到圖表終於出來的時候,伯伊德吃驚地發現,米格-21在飛行包線的很大一部分裏對F-4有優勢,F-4的優勢只是在低空高速部分。F-4太重,翼面積不足,在空戰格鬥中將吃盡苦頭。進一步計算的結果更令人吃驚,幾乎所有蘇聯戰鬥機都在飛行包線內的任一點對F-111佔優勢。伯伊德將這個結果告知了埃格林的飛行員,然後向內利斯的同行們通報,向歐洲的戰鬥機聯隊高級軍官們通報,最後向戰術空軍司令部和空軍系統司令部通報。空軍高層終於開始對F-111的機動性問題有所認識了。伯伊德通過能量機動理論對越南戰場上美國和蘇聯戰鬥機的性能比較,向越南前線的空軍中隊長們建議推薦的戰術。很多老資格的飛行員根本不尿他這一壺,因為伯伊德的理論和當時的空戰戰術傳統太不一樣了。在向一批F-105的飛行員開講座時,他建議,在遭到米格-17追蹤的時候,不要設法用速度和蛇形機動來甩掉後面的米格-17,因為F-105的速度和機動性不足以甩掉米格-17,相反,應該用急速的橫滾來劇烈減速,讓追蹤的米格-17衝到前面去,然後追上去,打掉它。F-105本來機動性就不怎麼樣,伯伊德要飛行員主動放棄速度的建議遭到堅決的抵制。但是第二天,4架F-105飛向北越準備轟炸潭化橋時,遇到米格-17的伏擊,兩架被當場擊落,第三架被擊傷,第四架是中隊長,正想去救援被擊傷的同伴,發現自己也被一架米格-17咬住了,使勁渾身解數也甩不掉它,眼看追蹤的米格-17就要開火了,情急之中,他想起了昨天伯伊德的講座,反正死馬當活馬醫,拉了一個急橫滾,急速減速,追蹤的米格-17果然衝到了前面。這老兄太驚訝了,一方面驚訝自己死裏逃生,另一方面驚訝伯伊德對戰術情勢的預言之準確。等到這老兄掉到地上的下巴收回來時,戰機已經稍縱即逝,米格-17一翻身,溜了,否則這傢伙還可能撈一個便宜的。

越戰時代的F-105號稱多用途戰鬥機,主要任務是實施戰術核轟炸,到越南當“空中推土機”已經勉為其難了,所謂多用途只是勉強能空戰自保而已,根本不能當作戰鬥機用
1966年春季,伯伊德受命到泰國報到,率領一個F-4中隊參加在越南的空戰。這正是伯伊德夢寐以求的。但是還沒有來得及報到,伯伊德就得到了新的命令:到五角大樓負責挽救遇到麻煩的F-X計劃。空軍高層終於想起這個又是頂級空戰格鬥老鳥又懂航空工程的奇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