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稿前一秒,他説別再叫他小婁燁了,做採訪太難了_風聞
第一导演-第一导演官方账号-导演社群2019-10-23 23:21
採訪/撰文:法蘭西膠片
“接受採訪真的是另一種領域的工作!”
臨到分別,眼前這位平遙最佳導演羞澀地笑着,為他的“新工作”嘆口氣。
拍完電影還要做採訪,不能説重樣,還要講出新的深刻,為什麼啊,也太難了。
梁鳴獲最佳導演獎
一不留神,就和他聊了兩個小時,按照第一導演(ID:diyidy)的慣例,這位新人的前半生又被掏個底掉。
他是成長在東北蕭條時代裏的幸福的悲觀者,他是中學裏的王牌播音員,他是一個用外星人語調朗誦《海燕》而考入傳媒大學卻差點在大一退學的表演系學生,他是被婁燁開啓一切電影認知的“怎麼拍怎麼被刪”的導演御用演員。
今年他升了大官,當上了導演,拍了一部外觀上好像是今年第三部婁燁電影,但內裏又藏着一本關於他前半生的解惑書。
《日光之下》,導演梁鳴,名字反過來讀,是一部韓國賣座片。
梁鳴
説實話,顏值作祟,就和那位《鋌而走險》導演一樣,自稱導演時,會稍稍有點“出戏”。他言辭靦腆,毫無擴張自己談話領地的慾望,但《日光之下》確實是我在平遙看到的,屬於管虎那句“好的處女作有很多毛病但就是那股勁征服的你”的電影。
東北這塊地兒,除了劉老根,怎麼拍都是乾燥寒冷懶惰埋葬,但你依然會對《日光之下》裏的東北質地感到新鮮,它封閉地存在於一個開放得無人問津的空間裏。
再説倫理道德上的抓馬,聽了故事設定,你好像就能預判自己會得到什麼,但,他還是超出了你的想象,同時貢獻了幾位演員的高光。
這絕對不是一部靈感之作,這是一部“蓄謀已久”的電影,是單純的厚積薄發。
當然了,梁鳴的故事還要從“一個演員的修養”講起,就好像這次做採訪,漸漸地,他產生了對策,而對策,供給了創造。
01
還沒開竅的演員
《春風沉醉的夜晚》40分鐘戲份一點點全刪光了,但婁燁讓我知道什麼是電影
(大學期間)有一些劇組會去選一些小角色,電視劇、電影都有。
2004年左右,我也演過一兩次古裝戲的小龍套,好像是香港導演拍的武打戲,穿盔甲,演個什麼長官。
當時覺得(片場)亂成一鍋粥,這麼假嗎?前景可能有人在設計動作,後面全都是哈哈哈哈,感覺特別愚蠢。
(當演員收入)不穩定,那時候跟今天不一樣,今天有網劇了,電影、綜藝、廣告整個市場是活躍的。
後來再拍戲也沒有太多的感覺,只知道學表演畢業了,就應該當演員,沒有明確的方向和意識。
最讓我覺得這才是電影的,就是《春風沉醉的夜晚》。
當時《春風》的一個副導演在選角嘛,我們之前合作過電視劇。我知道婁燁,也看過《蘇州河》,接了《春風》以後補看了《頤和園》。
當時見了婁燁導演,我還挺意外的,常規劇組都是試戲,他沒有,問你平時看什麼電影,喜歡幹嘛。
他就通過聊天來判斷你能不能演戲,挺厲害,挺特別。
婁燁一直在顛覆你的一些認知,比如我們問不化妝嗎?他説不用啊。我説那頭髮總得抓吧?他説你睡醒了是什麼樣就怎麼樣過來。
後來他跟我們説,選了你,你就是這個人物了,你幹什麼都是對的。
那個角色,我做的最大準備就是健身,他是個體育生。
(後來剪的只剩)黃軒的一個背影,就是陳思誠從譚卓家裏出來,跟黃軒擦肩而過。因為黃軒演的是譚卓的弟弟,譚卓要負擔弟弟的生活費和學費。
(我的角色和黃軒)不是戀人,是假期打工偶然碰到的,他們是同一個學校的,兩個不同的系,之前不認識。
等到(假期)結束,**兩個人發現有一點不捨,**不捨是什麼?不知道。就是我有女朋友,我怎麼會對你(一個男生)不捨呢?
我們倆的戲應該是將近40分鐘,那整條線只有我們兩個人。
因為被法國的公司限制時長,40分鐘刪到30分鐘,最後刪到8分鐘,他覺得不是他想要的,就全刪了。
當時是製片人耐安老師給我們發短信説的這個事,在去戛納之前,我跟黃軒還想,怎麼還不通知我們倆辦簽證呢?其實那會兒已經被剪掉了,但他們不知道怎麼跟我倆開口講。
我和黃軒依然是很好的朋友,但因為他工作越來越忙了,所以見面的機會越來越少。
他挺不錯的,該拍文藝片的時候也在演,該拍流量電視劇的時候也都可以。
他有今天的成績我不意外,因為第一眼見到他,我就覺得他能火。
黃軒
那會兒2008年,他的形象還挺特別的,有點像韓國男明星,單眼皮嘛。
如果放在20多年前大家喜歡周潤發的時代,可能是不一樣的。但他的出現,也是大家的審美到了今天這種狀態,而且他有很獨特的東西,大導演很欣賞他。
還有譚卓,拍完戲好幾年,她經常給我發短信説,有個什麼組我推薦你,去見見吧。
她很熱心,後面圈裏不是説嗎,**哪個導演想拍文藝片找不着錢的話,就找譚卓,**她會幫你找錢。
《春風沉醉的夜晚》譚卓
02
表演已滿足不了“電影欲”
第二次遭遇戲份全刪後,成了婁燁的副導
《春風》之後,我就跟自己説以後不拍電視劇了。**連續三年,我都沒去見過任何電視劇的劇組,**就是想等電影、想等好角色的到來。但是現在回想,我是想的單純和簡單了。
有一些電影導演他會打聽,説婁燁這次又用了哪幾個新演員,包括後來王小帥導演我也去見過,好像是《我十一》,但沒演成。
非常焦慮。
2010年,(跟《春風》)隔了兩年吧,婁燁的助理給我打電話,説導演要回國拍幾天戲(《花》),有一個角色想讓你來演。我那天下午好興奮!
《花》
其實很快,一下午的時間,就幾場戲,相當於女主角回憶的故事。
她在北京的中學時期有一個男同學,兩個人彼此喜歡。我們都穿着校服,沒有什麼過多的台詞。
我因為她被罰站,在操場旗杆底下,她在樓上的窗户那看着我,後來兩個人在自行車棚裏依依不捨,擁抱。然後在街上一起吃冰棍,走回家。
後來整個回憶都被剪掉了,不僅僅是我,還有另外幾名演員。
那麼重的角色都剪掉了,你都已經承受過了,所以(這次)就沒覺得怎麼樣。
其實又很鼓勵我,覺得那個下午特別美好,以致很多年後,我也能回想起那個下午的氣息和味道。
2011年籌備《浮城謎事》的時候,婁燁的選角副導演就聯繫我,讓我給一些最新的照片。
有一天,我去找婁導,他沒在。耐安老師就帶我去導演的辦公室,説你的照片又掛上了。洗出來挺大的,跟那幾個演員在一起,我當時看到心裏的滋味還挺奇妙的。
我跟耐安老師説,如果沒有合適的角色,我不演也沒關係,能不能讓我跟你們一起去拍戲?讓我做什麼都可以。
她就説跟導演商量一下。**可能因為他們太善良了吧,不想傷害我,**我是開機後幾天就去了(當副導演)。
當時我沒有當導演的想法,是帶着跟婁燁拍電影的念頭去的。他對電影的專注度、每天的處理方式,潛移默化地都會影響到我。
他的電影一直挺寫實的,寫實的基礎上又有詩意和浪漫,我也不是模仿或者怎樣,就是他用的這種方式恰好也是我所認同的。
最重要的是他對電影的理解,他覺得演員的表演是最重要的,非常保護演員。
(婁燁放棄了《浮城謎事》的署名)我會覺得他非常尊重自己的作品,尊重所有人的創作,不像接了活拍的那種東西,每一部電影都是他的作品。
導演梁鳴自我介紹
03
虐戀處女作
很多獨生子女,會渴望有另外一個人跟你一起生長
《日光之下》是我很多年來一個最大的夢想,我覺得我實現了,並且它成為了我導演生涯的一個敲門磚。
中學時期,我有想過(要一個兄弟姐妹)。
我們80後很多獨生子女,可能你會渴望有另外一個人真的跟你一起生長在。東北會説表姐表哥就已經是最親的兄弟姐妹了,你會看到父母那輩兄弟姐妹的相處,我們是沒有的。
電影一開場就是哥哥給妹妹搓背,我想要觀眾直接進入他們倆的生活,我沒法用一個詞兩個詞去準確定義他們倆。
我覺得哥哥很堅定地認為這就是妹妹,有時候人是有種莫名的道德上的控制的。
就像妹妹跟慶長在牛棚那段戲,她説哥哥有時候像爸爸,我有時候也像他媽媽,就是像某種夫妻,或者是母子、父女,是非常豐富的。
導演講戲
兄妹已經長這麼大了,過往一定會出現另外的女孩子,慶長不是第一個。那麼慶長的特殊性是什麼?就是慶長的家境、身份,給予兄妹倆接納的心態。
妹妹谷溪在那個年代所接觸的關於性的信息是非常閉塞的,但她內心肯定是有着某種渴望的,她渴望獲得愛。
當發現哥哥和別的女人發生性關係,我想那一刻谷溪是很厭惡的,她沒有目睹過這種場面,無法預料自己是什麼的反應。
我們拍這場戲的時候,就跟很多朋友聊,有些人回憶起自己少年時期撞見父母的這種場面,極其尷尬,很多天都沒法面對父母,説不出來為什麼,無法用語言表達的衝擊。
作為妹妹而言,她覺得哥哥已經完全被佔有了,那個佔有完全超出自己的想象。
妹妹的牙疼是不規律的,隱喻她和哥哥情感的危險,大的危險裏面包裹着小的危險,暗流湧動。
她最後拔牙是蓄意想要去破壞,智齒在東北叫立事牙,脱落之後,你就長大成人了。拔牙那場戲我就不揭穿怎麼拍的了,説出來會影響觀感,哈哈哈。
《日光之下》片場照
電影裏三個主角決裂那場高潮戲,拍得挺辛苦的,因為我們之前來了一個長鏡頭,但後來掐掉了一大段,因為有節奏問題,在那個時間點,那個夜晚,會顯得太漫長了。
但縱觀全片,谷溪那天她不需要再醖釀了,她到了KTV就需要釋放。她的醖釀就在她撞見哥哥和慶長髮生關係時,跑出去在雪地上摔倒哭泣,已經完成了,她爬起來,回頭望去,那一瞬間,其實是想看哥哥和慶長他倆有沒有追出來。
其實《日光之下》這部戲在後期過程中,越來越踏實,懷疑越來越少。
我曾經想過這三個主角最後的去向,原以為人口普查是一場“驅逐”,可能在下一次人口普卻把妹妹落户了;哥哥經過一些審判,又重新放出來了,妹妹一直在等着他;慶長可能在韓國,她經常會想念這對兄妹。
呂星辰是有巨大能量的演員,吳曉亮和王佳佳我們都是很多年的朋友,包括黃軒,曉亮就是黃軒介紹的,佳佳是通過曉亮認識的,大概2009年左右就漸漸地熟悉了。
呂星辰
吳曉亮
王佳佳
另外,磁帶是這片犯罪元素的一個線索,那是我從小最愛玩的東西之一,我小時候甚至把所有零用錢都花在買磁帶上。谷溪家裏有一個鏡頭,是她的寫字枱側面放着整排的磁帶,幾乎都是我的。
電影裏還有一些基督教的元素,但它不是這部戲的宗旨。宗教的功能,是能讓我們開啓智慧,不管是基督教還是佛教,它們都讓我們更準確地認識自己,與自己對話。
畢贛的姑父陳永忠客串了慶長的父親,他的氣質很獨特,我們找到他,他説可以來試試,可惜我們拍攝的時間太短,如果他待的時間久一點我一定會拍得更有意思。
對,他出來接活了,有點奇妙。其實我都不認識畢贛,我也不知道他知不知道姑父演了我的戲,哈哈。
陳永忠
04
童年與求學
播音主持我肯定考不上,就選了表演
我現在能想起的人生最初記憶,是姥姥家那個院子很大,種了好幾棵果樹,還有很大的一片菜園子。
當時有一個很有意思的小果子,東北土叫黑豆果,類似於黑加侖,小小的,還酸溜溜的,每年夏天就特別期待那一簇。
然後院子裏的李子樹和沙果樹,秋天都豐收的特別特別好,果實是一種記憶。
整個家庭給我很多愛,一直在被滿滿的愛包裹着。
黑豆果
小時候的空餘時間,要麼在打籃球,要麼就在練書法,要麼就是聽磁帶。
書法從小學就開始拿獎了,全國的優秀獎、優勝獎,都是第三名往後的那種。那會兒會郵過來叫大喜報,貼到學校的走廊。
好多80後,**大部分都會提到古惑仔系列。**我們租錄像帶,後來租VCD。那會兒誰有VCD呢?就是家裏做買賣的同學。但我看的少。
那會兒沒有(喜歡電影的)概念,因為電影院就是工人俱樂部,放《雷鋒》那種片,學校集體去看。
我記得施瓦辛格的《真實的謊言》(內地引進的第一部大片,1995年上映),但並沒有開啓我的電影之路。
然後讀完高一,我轉學了,去了伊春市重點中學。
高一就有點不太愛學習了,打籃球、聽歌、看書。媽媽就問我到底想幹嘛。我説我挺想學藝術的,不喜歡學這種枯燥的東西。
那會兒萌生的念頭就是當主持人、播音員。
因為高中籃球隊、廣播站在招人,媽媽説你去打籃球就當業餘愛好,你已經很大了,不可能走職業,但去廣播站可以鍛鍊鍛鍊口才。
我就進廣播站了,很快主持了一檔節目叫《休閒時光》,每天課間操之後有15分鐘,朗讀文章。也開始主持演講比賽、運動會、迎澳門迴歸的演唱會……
很多人鼓勵説,你以後可以去做播音或者主持人,然後才知道了北京廣播學院(中國傳媒大學前身)。
當時是在哈爾濱考的,考了浙廣(浙江傳媒學院前身)、北廣。最後考表演是因為,招生的老師問我文化課能達到多少分,我還往高了説能達到400多,老師説播音主持至少要500多,**它屬於藝術類,但文化課要求最高。**那我肯定考不上,一問表演那個分沒有很高,那就同時考吧。
考試挺有意思的,準備自我介紹,打了一段拳。
朗誦是高爾基的《海燕》,“在蒼茫的大海上……”
沒幾句,老師説停,你能用外星人的語言説這段話嗎?我當時就懵了,外星人?得快速反應嘛,就編造一種語言去伴着朗誦的節奏。
你看我們聊了那麼多,我的成長環境挺幸福的,但其實我一直挺悲觀的。
比如説小時候媽媽下班到點了還沒回來,我就開始擔心了,是不是媽媽騎自行車摔了或者怎麼樣?
挺奇怪的,我長大了之後它依然存在,比如説我打電話的時候沒接電話就覺得怎麼了,擔心某種安全上的東西。
05
一切的開始
媽媽給我一種自由、靈活、開放的教育方式
小時候我印象特別深的就是,我有朋友他是朝鮮族的,我從小就沒見過他媽。
後來有一年回家聚會,他拿手機跟一個女人通話,那人在講韓語。我就問他你跟誰説話呢?他説那是我媽。我説你還有媽啊?
我一下子覺得,怎麼回事?你父母離婚了嗎?他説沒離婚。我説那她當年為什麼要去韓國?他説我也不知道。
這就是最真實的答案。
他就很正常,後來去當兵,然後在外面再生意。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曾經渴望過真正的答案,我無從得知他最真實的想法。
我媽媽對我的教育挺特別,她是老師,我爸爸在政府上班。
我小時候,大家在東北都過農曆生日,記事起媽媽就給我過陽曆生日,5月4號,她説全世界都在用陽曆,只有中國人習慣用陰曆,陰曆每年日子不一樣,你還得去查。
小學我們學漢語,可能寫智力的“智”一寫寫一頁,小時候經常晚上停電,就點蠟燭。我媽一看點蠟燭就過來説,你會了就得了,不用寫一頁。我説這是老師要求的。我媽就説,你只要會了就行了。
她覺得太刻板的東西沒必要,點燈熬油傷眼睛。
我是文科學生,她教高中生物,夏天有晚自習,我在晚自習之前跟幾個哥們打籃球,一身汗。有一天是她的晚自習,她看我們汗流浹背地在那上課,就走我旁邊説,你們幾個去洗澡吧,多難受啊。
我就給兩個哥們使了個眼色,還去隔壁班叫另外一個打球的哥們,説走,洗澡去。他説哎喲。就很有意思。
媽媽給我很自由、開放、靈活的教育方式,她覺得**學習成績不代表什麼,**就算成績不好,你將來也可以在別的方面大有作為。
她是鼓勵式教育,我們很多同學,包括一些師哥師姐都很喜歡我媽媽。
上了大學(中國傳媒大學表演系),我一度想要退學。
給我媽媽寫信説,我跟大家根本不是一個起跑線上。因為普通高中進到表演的學生特別少,大部分之前都是學藝術的,比如唱歌、聲樂、舞蹈、表演,都已經被薰陶很多年了。
我怎麼追呢?當時很困惑,媽媽就回信鼓勵我。
她覺得沒關係,你不用跟別人比,也不用管別人是怎麼樣的,只要自己能夠有一些收穫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