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邏高度：4000米_風聞

猫盟CFCA-猫盟CFCA官方账号-民间野生猫科动物保护联盟2019-10-23 23:04

2019-10-23

今天是世界雪豹日

2019年6月23日晚上8點21分，一隻雪豹拖着長長的尾巴出現在四川省甘孜州新龍縣塔布埡口的一道山脊上。

這是高原夏季的一個普通傍晚，峽谷的對面，一天中最後的日光正透過濃厚的雲層在雲彩邊緣勾勒出耀眼的金邊，但整個山巒都已經黯淡了下來。

雪豹走到一塊凸起的岩石前面，習慣性地開始用後腳交替蹬踏，留下了自己的領地標記。然後它沿着陡峭的山脊下行，這裏只是它巡遊路線的一個路標，當太陽下山後，它仍將在夜幕下循着岩石嶙峋的山脊前行，在黑暗中追尋着岩羊的蹤跡。

就在它經過的兩天前，我們沿着雪豹前進的方向爬上來，氣喘吁吁滿心絕望。這裏的海拔5000米，除了不缺美景外很缺氧氣。三年前我們在稍微低一點的地方安裝了相機並首次在新龍拍到了雪豹，而這次我們希望能夠更加了解這個區域雪豹的隱秘故事。

一、

中國擁有世界上數量最多的雪豹，生境選擇使得它們遠離人口活動頻繁的地方，海拔高度成為了雪豹棲息地的天然屏障。

然而雪豹對環境又是挑剔的，如果從飛機上往下看，廣袤的高原並非處處都是雪豹偏好的生境。它們更加傾向於那些擁有裸露岩石的崎嶇山地環境，從這一點來看，雪豹這個名字並不是很符合其特點，“石豹”或者“巖豹”或許更加貼切一些。

和大多數人印象不同，雪域高原雖然今天被看作是野生動物的天堂，但這種環境生態承載量低，野生動物的密度並不高，這也使得分佈廣泛且棲息地完整的雪豹並未有機會獲得龐大的種羣數量。

隊員們走在有雪豹出沒的山坡上 ©熊吉吉

在貓科動物中，身處高原荒漠地帶的幾個物種都擁有遠大於低海拔森林地帶同體型親戚的家域範圍，一隻成年雌性雪豹的家域範圍可超過1000平方公里（蒙古），這已經達到了體型有4個雪豹這麼大的雄性東北虎（俄羅斯）的家域大小。

雖然我們今天能在三江源、天山、羌塘等雪豹熱點區看到高密度的雪豹種羣，但是在整個雪豹分佈區域裏雪豹依然地廣豹稀。

在山上，我們看到了新鮮的雪豹足跡

甘孜州正好地處青藏高原海拔較高而平坦的高原面向低海拔森林分佈區過度的階梯地帶。在新龍縣瓦日村的牧場上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高原草原向下跌落，一道道深切峽谷裏密佈着暗綠色的森林，高大的雲杉和冷杉沿着坡面攀升至山腰，然後便被陽光下耀眼的青灰色流石灘和裸岩擋住了腳步。

高原從這裏開始跌落，峽谷裏密佈着森林

在這種環境裏，雪豹的分佈狀況究竟是什麼樣的？它們喜好的石山和草地被森林和峽谷分割，因此它們的分佈或許是沿着高海拔山脊縱向展開；它們不大可能穿越峽谷進行擴散，那麼它們的家域會是什麼形狀？種羣中不同個體的交流究竟如何進行？

二、

我們的新龍縣雪豹社區保護項目從一開始就面臨一個問題：為什麼要保護雪豹？

這個問題不好回答。和山西的華北豹不同，這裏的雪豹並沒有明顯可見的威脅。棲息地完整沒有各種基建開發、除了放牧和挖蟲草外並沒有太多的人為干擾——而這些行為基本都不會直接威脅到雪豹。

這些年我發現，保護這件事情是要講究一些政治正確的。比如社區保護：凡保護言必稱社區參與，否則就是離經叛道；再比如巡護：不拉個隊伍搞搞巡護似乎就不是保護。

瓦日村的隊員們現在已經能夠準確地找到雪豹出沒的地方

當然這些事兒都很重要，老外們在非洲什麼的外國搞保護這些手段都很成熟，我們也在做。在山西我們需要組建老豹子隊來巡巡山啥的，讓他們用行動來告訴周圍的鄉親們：瞧，做動物保護可是個很光榮的事兒，大家都學着點，別再上山打兔子、野雞和山豬了。

以及任何其他的野生動物黃鼬大貓攝

但是在新龍我們真的需要拉一支老賊隊（上次公眾號裏誰留言説的）來巡山嗎？這地兒人本來就不多，大家還都念着經讓菩薩保佑着平等的眾生……我確實不覺得在這裏的人們需要我們幫着賣蟲草，然後組隊上山去給犛牛和旱獺演示啥叫野外巡護。

像我這樣喜歡鑽進山裏找動物的人來説，總感覺保護就像野生動物一樣也需要講究多樣性，缺乏多樣性的保護就像人工林一樣缺乏生機與樂趣。不管什麼事兒，要是做着沒啥樂趣，那就做不下去了。

高原的天氣反覆無常，上山時還是大晴天，到了山上卻下起雪來

三、

站在新龍的山上，看着山谷裏那些黑色的森林和山頂上盤旋的高山兀鷲，我就會想，為啥非要去找保護的理由？山就在那裏，動物就在山裏，難道不就應該一直這樣下去麼。

但我邊上的仁孜彭措就不這麼想。他剛從西藏趕回來，他哥哥在那邊做買賣。外面的世界對這個年輕人來説充滿了誘惑，即便那只是對於北上廣深而言非常遙遠神聖，乃至充滿假期之嚮往的遠離現代文明的藏區小城市。

雪豹出沒的山頂，森林及腰 ©熊吉吉

想想也是，我們身前的這些大山數萬年來也沒有什麼變化，雪豹總是會從半山那條小路上經過，金錢豹也一直在下面的那片林子裏遊蕩，比起這些，彭措可能對於蘋果新出了 Iphone11更感興趣一些。

我覺得智能手機和互聯網可能會是生態環境的重要影響因素之一。即便北有317南有318，但地處甘孜腹地的新龍依然偏遠難至。川藏線能帶來外面世界的樣子，街頭的成都小吃也改變着古老的新龍，但我覺得真正在改變格薩爾王子民們的內心的卻是迅猛而來的信息時代。

年輕人，總是不甘寂寞，也最容易接受新事物並受其影響。當人心開始改變，古老的山脈與森林還能繼續在沉默中永恆嗎？

一邊是草地，一邊是峽谷和森林 ©熊吉吉

當抖音、朋友圈、淘寶替代了傳頌千年的經文，雅礱江畔的沙魯裏山是否會在消費主義的侵襲下重蹈黃河邊太行山的覆轍呢？

我們看到了華北豹的衰退、看到了華南虎的消亡，這種節奏會被手機帶到藏區的金錢豹、雪豹、歐亞猞猁、亞洲金貓、兔猻、荒漠貓和豹貓身上嗎？

向陽這次告訴我們，他們最近查獲了一批野生動物，估計是甘肅那邊來的盜獵分子用獵套乾的。根據我們的經驗，外來盜獵者必有當地的內應，否則很難上山下套下夾子。

山就在那裏，動物就在山裏，但可能不會一直這樣下去了。

四、

我一直很好奇，當太行山裏還有梅花鹿、當和順還有豺、狼的時候，那時候的華北山地到底是什麼樣兒的？

我們在和順基地與豹為鄰，聽着外面樹林裏狍子大聲嚎叫，想像過去那時候的山林和村莊，那時候的夜色一定和今天不一樣，夜空下的奏鳴曲一定比今天更加豐富美妙。

然而我們再也沒有機會看到那一幕，失去的再也不會回來，即便我們努力去恢復，最終也只能造就一個新的華北山地。

但我們在新龍還有機會去了解和認識山林原本的模樣。因為這裏有金錢豹、雪豹、歐亞猞猁、亞洲金貓、兔猻、荒漠貓、豹貓，這裏還有狼羣和水獺，這裏有水鹿、馬鹿、白唇鹿、毛冠鹿、狍、林麝、馬麝、中華鬣羚、中華斑羚、岩羊、藏原羚……但我們現在僅僅知道這些動物們生活在這裏，距離了解它們，我們還只是在山腳仰望山巔。

紅外相機拍攝到的岩羊

不光我們不瞭解，其實生活在這裏的人們也並不瞭解這裏的動物們。他們只是習慣了這些動物的存在，卻就像風和樹一樣並不去在意。

牧場上的大媽笑着説夏天的時候就看到雪豹在不遠處追岩羊，而俄日將則的爸爸則説起現在狼已經很少看到了。

他們其實並不知道雪豹會沿着哪些路線活動，也並不知道藏馬熊和黑熊的差別到底有哪些。他們會告訴我們哪一年在哪裏的山坡上見到過大角羊，但卻不知道這可能就是甘孜州已經極其罕見的盤羊。

大自然界的雜耍大師，岩羊大貓攝

瓦日村的牧民們並沒有意識到他們擁有一個多麼美麗而獨特的世界。這個區域擁有異常豐富的生物多樣性，新龍縣所有七種貓科動物都分佈於這個區域，包括在新龍也非常罕見的亞洲金貓。

當我們進入瓦日村所覆蓋的邊緣地帶，才驚訝地發現這裏擁有如此豐富的地形地貌。雪豹喜歡的石山、兔猻喜歡的岩石草原、豹喜歡的森林，在這裏都集中出現。這是一個絕佳的機會，讓我們得以深入瞭解甘孜州青藏高原第二台階這一獨特的生態系統。

瓦日社區有最好的森林，是我在新龍見過的最好的

如果這件事情拉上瓦日村的居民們一起來做，會不會讓他們從一個全新的角度來重新審視自己的家園、並建立起一種傳統信仰之外的與自然共處的關係呢？

五、

為什麼是雪豹？為什麼又是雪豹？

這一次，主角還真的就應該是雪豹。新龍的豹和華北豹在習性上並無多大區別，新龍的深切峽谷使得豹在棲息地的利用策略上和華北豹略有不同，獵物構成也有區別，這裏的豹在獵物的選擇面上更大。

但總體來説，低海拔相連的森林使得豹擁有相對連續的棲息地，紅外相機告訴我們這裏的豹是如何利用山坡上的橫切小路和溝谷來穿行於不同的峽谷之間；大量裸露而平緩的山脊也不能擋住豹的腳步，它們能夠很輕鬆地越過這些山脊進入到另一面山坡的森林裏去。

這裏不但有雪豹，也有林麝

當然，森林裏豹與狼、亞洲金貓、猞猁的關係，則是另一個有趣的話題了。

而大橫斷山區的雪豹還存在着太多的未解之謎。它們的生境選擇、它們的領地和種羣結構……有太多的疑問需要通過野外觀察來獲取答案。

在李娟博士關於氣候變化與雪豹棲息地關係的預測中，青藏高原東部很多地方的雪豹棲息地會隨着全球變暖和林線上升而逐步消失。瞭解這個區域雪豹的生態史將對雪豹的保護策略提供非常重要的信息。

地貌圖 ©熊吉吉

這一次雪豹將充分發揮保護旗艦物種的作用。通過對瓦日村所涉及的數百平方公里區域的觀察和研究，我們將會了解這一野性世界的奧秘，探索人類與之長期共存的方式和態度，並把這些故事告訴大家。

這個觀察和了解的過程，目前的計劃是由我們和瓦日村的十人小隊一起來完成，縣林草局的向陽和周麗會帶領他們。

瓦日社區的隊員們（後排）和周麗、向陽、熊吉吉、大貓（從左到右）

保護的內在動力來自於瞭解和喜愛，讓他們通過紅外相機和數碼相機去拍攝、通過望遠鏡去觀察、再通過手機把他們的收穫散發出來並獲得讚揚和關注，這或許將是他們與世界接觸的一個好辦法，同時也會是世界認識他們的一個好辦法。

“彭措，白馬，你們要把你們的動物保護好，並且知道它們在哪裏、活動習慣是啥。明年的時候我們從北京再帶些人來，你們要帶着他們去看白馬雞、岩羊還有鹿子，給他們講故事。他們要是看到了也喜歡，就會告訴更多人，讓更多的人來找你們。”在鄉政府會議室的培訓上我對他們説，他們害羞地笑着，有點期盼又有點懷疑。

在瓦日村裏開會（上）和林草局開會（下）

六、

事實上瓦日村的這些弟兄們已經拍到了不少東西。自打6月我們給他們培訓過以後，他們已經上山安裝了一些紅外相機，並且成功地拍到了雪豹。

在山上

這是新龍縣第二個已知的雪豹分佈區。除了雪豹外，還有岩羊、水鹿、中華鬣羚、豹、猞猁、狼……隊伍裏只有協繞尼瑪過去有一些安裝紅外相機的經驗，這次也屬他安裝的相機拍攝效果最好。

裝相機就是個熟練工種，前提是你得爬足夠多的山

其他的相機雖然有些安裝得很不成熟，但能看得出他們確實在尋找動物方面有着無法比擬的優勢：有些陡坡我懷疑只有岩羊才能爬上去，而他們居然也都把相機裝上去了。

我們這次到新龍來的一個主要目的就是培訓隊員們關於野生動物的知識，並且帶他們到山上去，掌握一些裝紅外相機的竅門。

實際上這次實地培訓刺激得要死，隊員們騎着摩托車帶着我們在山路上飛奔前往高山牧場，那些小路我覺得就算是走路我也得小心翼翼，邊上都是些大陡坡，摔下去的話連骨頭都找不回來。

這是比較安全的地方，所以我可以騰出手拍張照

然而這些牛仔們絲毫沒有慢下來的打算，吉吉説這一定是她所做過的最瘋狂的事情，盔哥將生死置之度外舉着手機拍了一些視頻，並且説絕不會再有下次了。

吉吉説：她差點交代在山上

雖然每次到了山上就會開始下雪，但我們終於還是帶着他們裝了一些紅外相機，並且告訴他們：其實這種小路和岩石就會是雪豹喜歡來的地方。

我告訴他們：這塊石頭邊上雪豹一定會來

根據以往的經驗，他們很快就會掌握到技巧，並且成為野外調查的主力。這支隊伍將具備越來越強悍的戰鬥力，他們將在4000米以上的山區巡邏，不斷用他們那敏鋭的雙眼去了解這片大山，同時他們也將守住每一個山口，只歡迎那些生態友好的人們前來。

下次再來，或許將是白雪皚皚的季節了。

保護正在成為社會的共識，本項目由聯合國開發計劃署（UNDP）的全球環境基金（GEF）提供的小額贈款計劃（SGP）提供資金和技術支持，是雪豹中國保護網絡全國雪豹社區保護計劃中的一部分。感謝FENIX為社區保護隊員提供頭燈、手電等照明設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