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讓你吃上魔芋,這個老爺爺流浪了三萬公里_風聞
酷玩实验室-酷玩实验室官方账号-2019-10-23 09:15
我一直覺得,魔芋是上帝為胖子開的一扇窗。
上帝知道我們怕胖,所以命令魔芋:你必須熱量低。
魔芋虔誠地替人類減肥贖罪,把自己的熱量降到了米飯的十分之一。
上帝知道我們嘴饞,所以命令魔芋:你必須好吃。
魔芋無私地將自己獻祭給灶台,做成了魔芋結、魔芋粉、魔芋豆腐,讓人類朋友們涮火鍋、炒雞塊、做成素毛肚……
圖:涼拌魔芋豆腐
圖:魔芋鴨火鍋
圖:魔芋爽/素毛肚
如果魔芋不是上帝的傑作,為什麼它這麼完美呢?
但是胸前鮮豔的紅領巾提醒了我:我們是社會主義國家,建國以後不許成精。一切食物都來自勞動人民的雙手,魔芋也是。
中國的確有一位“魔芋之父”,而且履歷極其剽悍。他的人生,除了“硬核”這兩個字,我想不到別的形容詞。
他曾經流浪31600公里,途徑8省108縣207個鄉鎮,步行超過一萬公里;他在貴州遭遇過泥石流,中巴車二十多人被沖走;他被蛇咬得大腿青腫,高燒不退,幾乎喪命;他被私人礦主抓住,威逼他打黑工砸夠一噸礦石才能走;他當過兩個月乞丐,睡過豬圈,還被派出所當作盲流抓了起來;餓的時候,他偷農户餵豬的糊糊吃,渴的時候,他趴在稻田裏喝水,差點被農藥毒死。
如果他是一個旅行家,經紀公司會把他包裝成當代徐霞客、中國版貝爺。他只要開直播,一定會火爆全球;他只要點點頭,一定能財務自由。
但相反,赤貧與孤獨陪伴着他的一生。
他叫何家慶,一個研究植物的科學家。他流浪這麼久,不是為了像貝爺那樣作死,而是為了科學考察。
2019年10月19日,他離開了人世。他家客廳沒什麼傢俱,都被一萬六千份植物標本塞得滿滿當當。
何家慶真人很瘦弱,只有一百來斤。鬚髮飄飄,衣裳歪斜。那次長達305天的流浪,讓他體重暴降30斤,卧病在牀一個多月。
他****在流浪的一年裏做得最多的事,就是教人種魔芋。
20年前,魔芋對於大部分中國人都是個新鮮玩意。2001年,何家慶登上崔永元的《實話實説》,現場觀眾還七嘴八舌地提問:“魔芋是塊莖還是杆?”“長什麼樣?”“北京能買到嗎?”“能生吃嗎?”……
魔芋還沒出名時,何家慶就在山裏發現了這個寶。魔芋適合種在山地,還是不費事的懶莊稼,教給農民脱貧致富最實用——“一畝魔芋十畝糧,十畝魔芋一間房”。
於是,何家慶從皖南山區走到雲貴川,開了二百六十多場講座,培訓了兩萬多農民,讓中國魔芋種植面積增加了二十多萬畝。
魔芋大王,當之無愧。
1
1976年,轟轟烈烈的上山下鄉運動結束,何家慶回到安徽。他27歲了,瘦削,戴大眼鏡,常年穿一件軍綠色皺巴巴的中山裝,腳上蹬一雙綠色的解放牌球鞋,像一個怪人。
衣服是4年前父親給他置辦的。這是他27年來第一件屬於自己的衣服。
1972年的一個雪夜,何家慶的父親推着一車煤送貨,天黑路滑,一個趔趄,人摔出去,車往前出溜,壓到手指,當場就斷了。但父親還是堅持送完了貨,拿着剛剛賺到的錢,扯了一塊布,讓兒子何家慶去做一件中山裝穿。
他從小就知道,貧窮,或者説餓肚子,是什麼滋味。
1976年的秋天,何家慶被推薦到安徽大學從事中藥材學習研究,因為成績優秀,他留校做了植物學實驗室的實驗員,並以編外教員的身份,從事植物學分類相關的教學工作,每月工資18.65元。
王小波説過,“和任何話語相比,飢餓都是最大的真理。”
曾親歷飢餓的何家慶在教學實驗的過程裏,逐漸萌生了考察大別山的念頭。
大別山雨量充沛,氣候濕潤,野生植物資源豐富,但是當地人不懂得如何利用,只能任由它“養在深閨人未識”,如果能充分研究大別山氣候和植被條件,就可以因地制宜,種植相應的農作物,餵飽當地人的肚子。
何家慶開始從牙縫裏攢錢,每月的工資只花8塊錢,其餘的全部存起來,幾年下來,攢了3000多元。
他把考察大別山的想法告訴父親,父親拿出一個包裹,裏面是一堆1毛、2毛、5元、10元的票子,皺巴巴地疊在一起,數一數,足足4000元錢。
1984年3月20日,何家慶懷揣多年攢下來的8000多元錢,踏上了考察大別山之路。
謎一般的大別山腹地,連本地人都很少深入,何家慶孤身一人,陪伴他的,除了紙和筆,就是一台相機和8000元錢。
沒有人知道,消失225天的何家慶,經歷過什麼:山間寒氣重,關節疼痛難忍,他見過大別山的懸崖、山洪,也捱過餓,幾天裏見不到吃的,黑夜裏,狼羣曾對他虎視眈眈,山螞蝗曾對他發起攻擊,大腿鮮血淋漓,潰爛浮腫,多少次咬牙堅持,死裏逃生,只為了把大別山的資料帶回來。
225天,從春天到冬天,他步行12684公里,途經鄂豫皖三省,19個縣境,先後攀登千米以上的山峯357座,採集植物標本3117種號,近萬份,成為有史以來第一個全面考察大別山的人。
他成了最熟悉這片土地的人。1990年,命運給了他一個施展拳腳的機會——到溪縣掛職,任科技副縣長。
在這裏,他第一次認識了魔芋。
當時,日本土地貧瘠,卻大量從中國引進魔芋產品,何家慶研究發現,“魔芋適合於山區陰涼潮濕的土壤生長,栽種技術含量低,山區農民學得快、用得上;並且產量高,一畝地產量高的可以收穫八九千公斤,收入夠供一個大學生上學,有利於窮困地區人民儘快脱貧。”
在當地人的眼裏,新來的副縣長還是有些“怪”:他每天蹬一輛破自行車上班,怕山頭,鑽樹叢,半年時間,他跑遍了23個鄉,步行800公里,到過所有的山頭,採集植物標本1536件。
他不修邊幅,不像個公務員,倒像搖滾歌手,所以常常被保安和警察盯上。
何家慶自掏腰包1000元從湖北引入魔芋試種。那一年,溪縣500畝魔芋全面豐收,最低產量2000公斤,最高達7000公斤,收益超過400萬元,土疙瘩魔芋成了山區脱貧致富的寶貝。
掛職期滿,貧困縣也能養活得了自己了,但老百姓捨不得何家慶離開,他又待了半年。從厚厚的工作日誌來看,任職的850天裏,何家慶有697天在貧困鄉度過,人們已經習慣了這個看起來毫無架子的大教授,他們在臨別時送他錦旗,上面寫着“焦裕祿式的縣長”。
2
回到大學裏又待了幾年,何家慶的心越來越嚮往野外。
1998年3月6日,何家慶又一次背起行囊,他在樓道里徘徊了4次,最終還是不告而別。
魔芋,魔芋,還是魔芋。
這個神奇的作物,最適合山區脱貧。在西南山區,那裏有成片的國家級貧困縣,如果能在適宜的地方種上魔芋,至少能解決幾萬人的生計。
這種事情,按理來説應該國家政府來推動,但是何家慶哪有通天的手段,來調集這麼多人力物力?而且,留給何家慶的時間不多了。他已經49歲,早年的大別山之行和溪縣洪災救援給他的身體留下了永久的病患,血吸蟲病和痛風折磨着他——再不行動,就真的動不了了。
他懷裏揣着積攢了10年的27720元、一封介紹信和一張刊登國家“八七”扶貧計劃貧窮縣名單的光明日報,這一走,又是305天。
他一路風塵僕僕,沿途為當地農民傳授最新的栽培技術,手把手教大家怎樣栽培,怎樣防治病蟲。
這一切的背後,是何家慶暗自扛過去的苦難。
身上錢花光了,他曾靠乞討為生過了兩個月。在深山老林,飢餓難當,他曾討吃過豬食,也吃過黴變長了蟲子的餅子。山區常常細雨綿綿,何家慶因此患了丘疹,全身奇癢無比,只能用石子擦身體,直到磨出血來。
生病尚算小事,更多的是潛伏的殺機。
黑夜摸山路,多次摔壞腿,險些掉進懸崖。在雷公山自然保護區和桂北山村,他夜宿山洞,被毒蛇咬傷,腿腫得發亮,20多天抬不起來,虧自己懂中草藥才救了自己。在廣西百色穿越樹林時,一羣碩大的飛鼠向他撲來,瘋狂地啄咬他的身軀。在黔東北遭遇山洪暴發,乘坐的中巴車被洪水困住,他急中生智從車窗爬出,才走10分鐘,汽車被洪水沖走,車上二十多人全部遇難。
人為的傷害並不比自然災害輕。
他兩次遭劫,被搶4000多元錢。從湖北恩施去重慶奉節縣的路上,為了搭便車,被騙至深山,被迫砸了一天礦石,兩手血肉模糊,才被放行。在雲南大理,因頭髮、鬍鬚長、衣衫襤褸被收容所收容,遭拳打腳踢。
他想爭取當地政府的支持,但很多人常常不願意聽他細講就把他轟出來,吃過閉門羹,也被人用腳請出辦公室,甚至有人説,“西南地區的脱貧,和你有什麼關係?”
孤立無援,再加上極度的疲勞和恐懼,何家慶也崩潰了,他給家裏打電話,含糊不清地説,“我怕自己不行了,想聽聽女兒的聲音。”
這麼難,何家慶是怎麼堅持下來的?
因為貧窮的人們需要他。
在河口,他曾經遇到一羣放學回山裏的小學生,他們沒有害怕這個像怪物一樣的老頭,而是叫他“何爺爺”,爭着幫他背行李:“爺爺,你教我們讀書好不好?”“爺爺,你給我們講山外的故事好不好?”
何家慶和孩子們一起回到青華鄉,在這裏,他成了最尊貴的客人,白天查看魔芋,晚上給農民講課,經常講到深更半夜,有時甚至會通宵,大家都説,“你這個教授一講我們就懂,你講的正是我們需要的。”
由於過度勞累,何家慶病倒了。他身體太虛弱,必須要回家養病,村裏人自發來為他送行。
一位白髮蒼蒼的奶奶帶着小孫子走到他跟前説,説:“你對山裏人有大恩大德,就讓小孫子給你磕個頭吧。”
人羣中傳出一片哭聲,何家慶尚未恢復,站立不穩,有人説,“還是讓我們揹你下山吧”。
1998年12月28日,九死一生的何家慶終於回到合肥,55公斤的體重只剩下40公斤。
何家慶這一次“出走”,收集了中國現有的27個魔芋品種中的17種,還證明世界魔芋的故鄉在中國。
305天的時間,何家慶的足跡遍佈8個省,102個地(州)市、縣,27個兄弟民族,207個鄉鎮,426個村寨。
這條扶貧路有足足30000多公里,一條半的萬里長城。
3
1999年,走完了長征路的何家慶,扶完了貧,自己卻一貧如洗。
他常常穿着那身洗得發白的中山裝,架在臉上的眼鏡,鏡架早已折斷,用一塊小竹片粘起來,有學生碰到他夾着碗到食堂排隊打飯,很少超過3塊錢。
一家三口擠在25平米的小房子裏,16000多種植物標本佔了一大半空間。2014年,何家慶在南京火車站過安檢時被攔下來了,他的舊包裏放着一把菜刀。因為他想回合肥的時候,省得買刀。
曾經有個外國人想買他的標本,2美元一個,他沒有賣。
1999年,國家獎勵給何家慶10萬元,這筆錢可以在合肥買一套不錯的房子,但他把這筆錢全部用於資助貧困地區的女童。他曾自費4萬元申報8個專利,自費7萬元出版了200萬字的圖書《中國外來植物》。
千金散盡,他剩下的只有草木了。
因為經常在野外考察,辨草識木,是何家慶的拿手絕活,他可以“聞到花香,就知草木”,在學生裏近乎封神,他的課,場場爆滿。
今年7月,何家慶在潛山調研栝樓產業時暈倒在路上,他被檢查出癌症晚期。
身體日漸虛弱,到後來已無法進食,只能用湯勺喝水,打營養針維持生命。照顧他的女兒説,“即使這樣,他還是躺在病牀上盡力寫調研報告,希望把更多的調研所得,傳遞給我們。”
因為患癌症,只有眼角膜可以捐獻,70歲的老爺子趁着頭腦清醒,還留下遺囑,要將眼角膜捐獻給山區貧困孩子。
10月19日晚間,魔芋大王何家慶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在何家慶的追悼會上,有一首他在最後時刻寫的詩:
我走了,我還活着
朽而沃若,似一粒種子破胸,比一滴水珠暢想
泥土裏聚集力量,空氣中尚存清氧
誰慫恿我努力而為,誰把控我生命續延
我走了
無須作祭奠,無須淚掛腮兩旁,無須那一紙掛牆告悼文
請忘掉我吧,泥巴或白雪,一切都回歸土地,我從這土地生長
尾聲
大家不知道,也許只差一點點,這個奇人就會埋沒在民間無人問津。
昨天,我看到了一篇悼文。作者吳國輝,是當年第一個採訪何家慶的記者。
何家慶的脾氣很古怪,有種天才式的執拗。他看不慣官僚主義,曾經炮轟自己就職的安徽大學,提出要提前退休;他決定出走流浪,也是因為那一年教務處幾乎沒有給他排課;他的同事關係鬧得很僵,系裏一直堅持不給他提拔,校級領導出面才破格提升了教授。
何家慶更不喜歡記者,不喜歡宣傳自己的事蹟。他1984年第一次外出考察,在大別山差點丟了命,驚險程度不亞於1998年那次流浪,但是十多年來,卻從來沒有媒體曝光過。
吳國輝有一次和安徽大學某教授閒聊,聽説了何家慶這個奇人。但是即便是這個教授,也和何家慶不熟,不敢觸他黴頭。為了採訪,吳國輝前前後後等了三個月,先是裝作何家慶學生的朋友,三次登門拜訪,才求來一個採訪的機會。
吳國輝最終的一番話,戳中了何家慶的軟肋:“這麼多年來,你為了幫助廣大芋農脱貧致富,一直是單槍匹馬,現在不僅耗盡了家庭錢財,還幾乎累垮了自己的身體。如果再這樣單槍匹馬乾下去……還能做多久呢?”
何家慶聽完嘆了口氣:“那就依你們吧。”
這篇新聞報道出來,社會反響相當強烈。各大央媒轉發,領導人接見,何家慶成了全國楷模。系裏一直不提升他職稱,但是校級領導出面,破格給何家慶升了教授。
如果不是他這一次放下內心的倔強,也許我們永遠都不會知道,中國還有這樣一個純粹的人。
也許他會一直默默無名,忍受不了同事關係,提前從單位離職。
也許他的扶貧事業會半路夭折。
也許……
只能説,我們足夠幸運,沒有錯過這個可愛的怪咖。
這個表面上瘋、怪、硬核的老爺子,內心其實住着一個很敏感的小男孩。他固執地愛着這片土地這些人民,用自己的方式。
如果何家慶更通人情世故一些,也許他的扶貧事業能夠走得更順暢,也許他能活得更輕鬆一些,也許我們能夠多留老爺子在人間玩一會兒……但是人生沒有如果,至少,何家慶活成了自己最想要的樣子。
他的一生或許虧欠妻子,或許虧欠女兒,但是沒有虧欠理想。
老爺子,走好。
1,吳國輝,《採訪伴隨着心靈的洗禮進行——採訪“魔芋大王”何家慶的前前後後》,今傳媒2005年04期
2,常河,《安徽大學教授何家慶:一位布衣教授的初心》,光明網
3,吳國輝,《教授“出走”大西南》,新安晚報
4,實話實説,《教授何家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