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蘿莉控之父」去世了，他是日本御宅文化的原點_風聞

公眾號：動畫學術趴/babblers

文/馬小褂

可能你沒有聽説過他的名字，但他對日本動漫畫的影響力遠超你的想象。

10月21日，漫畫家吾妻日出夫（吾妻ひでお）的家人通過推特公佈了吾妻老師因食道癌去世的消息。消息一傳開，整個日本動畫、漫畫業界都在緬懷他的離去。

年輕的讀者可能沒聽説過吾妻日出夫這個名字，但他的影響力可能遠超過你的想象。他有很多頭銜，例如「御宅文化的鼻祖」、「萌文化的原點」、「蘿莉控浪潮的起點」、「無厘頭(不條理)**漫畫的開拓者」**等等。

在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中期時，吾妻日出夫是日本最火的漫畫家之一，無數年輕的漫畫人都把學習他的漫畫手法作為踏入行業的必修課，高橋留美子、柴文門等人都公開表示是他的粉絲。

他在SF（科幻）、美少女題材上的開創也影響到了日後的日本動畫業界，庵野秀明、安彥良和等人都曾受到他的影響，在庵野秀明處女作《Daicon III》中就出現了吾妻筆下角色的客串。

然而這樣一位天才漫畫家，卻在他事業的鼎盛期，突然消失在了大眾視野中。

他患上了重度抑鬱、躁鬱和酒精依賴，每天靠酗酒度日，曾經試圖在深山中了結自己的生命未果後，在森林裏過起了流浪漢生活，也曾經隱姓埋名幹了大半年體力勞動。幾度失蹤之後，直到 1998 年他才被家人強制送入精神病院，進行康復治療。2005 年，吾妻老師將自己因抑鬱和酗酒幾度失蹤、尋死的經歷畫成了一部自傳漫畫**《失蹤日記》，推出後迅速成為了各大媒體爭相報道的話題。他用詼諧幽默的語調來講述過去那段悲慘的真實經歷，打動了無數讀者，並以此攬下了當年日本漫畫界的幾乎所有重大獎項，包括文化廳媒體藝術大獎、手冢治虫文化獎、日本漫畫家協會賞大獎**，也是日本史上第一部同時獲得漫畫界三大獎項的作品。

這就是吾妻日出夫：一位曾經深刻改變了日本動漫畫行業的明星漫畫家，卻也是一位曾經選擇逃離社會的邊緣人。

一、他改變了日本動漫

吾妻日出夫最初萌生成為漫畫家的想法，是在看過石森章太郎的《漫畫家入門》之後。1968 年出道後，他早期的作品主要以輕SF日常搞笑漫畫為主，對於可愛女孩子時的畫法最初也是模仿的石森章太郎。

吾妻的第一次創作高峯是在70年代中期，當時他憑藉一部後宮喜劇漫畫《雙人對5人》（ふたりと5人）大火之後，開始成為當時最受歡迎、也是最高產的漫畫家之一。70年代末，他開始將美少女、SF和無厘頭元素結合起來，創作一些輕科幻搞笑漫畫，與大友克洋、石川潤一同被並稱為**「科幻漫畫新浪潮的三巨頭」**。

當時吾妻的作品雖然大受歡迎，但他依然是主流領域裏活躍着的商業漫畫家，筆下的少女形象雖然可愛，卻還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蘿莉」。

直到1979年4月，他作為同人漫畫家創辦了有史以來第一本蘿莉控漫畫同人誌****《シベール》，隨後通過自動販賣機出售一些自己出版的蘿莉控漫畫。從此，吾妻日出夫掀起了蘿莉控的浪潮，並開始被尊稱為御宅文化的鼻祖。

本來就以擅長畫美少女的吾妻日出夫轉向畫地下蘿莉控漫畫，在當時也是石破天驚的：在70年代時，在主流雜誌上刊登作品並大受歡迎的商業漫畫家，和混跡於地下漫畫界的同人漫畫家是兩個幾乎完全隔離的世界。

**以前從來只有新人漫畫家在成名前去畫同人漫畫，最後走向主流雜誌的，而沒有像吾妻這樣已經在主流雜誌上功成名就後還跑回來畫同人漫畫的異類。**吾妻日出夫的出現，可以説是打破了所謂商業漫畫和同人漫畫的明確界限，從此誕生了日本獨特的同人文化。

要理解吾妻日出夫在日本御宅文化中的地位，首先需要知道在吾妻之前日本漫畫界的狀況。

戰後的第一波嬰兒潮中誕生的日本人，在他們的青年時期經歷了大量的學生運動和社會運動，例如安保運動和全共鬥。因此對應他們這一代人的口味，70年代日本漫畫界風靡的是風格粗獷寫實的**「劇畫」**，題材也偏向關心社會議題、揭露社會黑暗面。

在70年代初日本左翼運動逐漸走向式微之後，一部分的劇畫作者也轉入了所謂的**「三流劇畫」創作，即具有劇畫寫實風格的色情漫畫**，成為了色情漫畫界的主流風格。

但等到60年代出生的人有了經濟基礎，成為漫畫的主要消費者後，漫畫市場也自然發生了巨大的變化。這一代人對於政治完全冷感，只關注個人生活，從小也是看着手冢式的動畫長大，所以在長大後追求「看起來看動畫」、「可愛就好了」的作品。在這樣的條件下，可愛的美少女就成為日本動漫畫界的主流。

吾妻日出夫以蘿莉控題材創作色情同人誌，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成為了當時御宅族的潮流，也是對當時主流寫實風格三流劇畫的反叛。

另一個蘿莉控浪潮誕生的原因，可能會讓很多人想象不到：蘿莉控是當時男性動漫迷對於同人界裏主流腐女 Yaoi （男性同性愛）文化的對抗，吾妻日出夫等人在創立第一個蘿莉控同人誌時打出的口號就是「將 Yaoi 驅逐出 Comiket」。（Comiket 即日本最大同人展）

根據米澤嘉博證實，早期 Comiket 的遊客有八成都是腐女子，當時最流行的是熱門作品如《宇宙戰艦大和號》裏男性角色的腐向同人誌。蘿莉控題材在誕生後迅速蔓延開來，並迅速成為了男性御宅族搶佔同人圈份額的重要武器。

蘿莉控漫畫其實只流行了短短數年就開始式微，畢竟並不是所有的男性御宅族都是「重度蘿莉控」，美少女漫畫隨後再度成為主流。但吾妻日出夫對於蘿莉的描繪，對之後日本動漫的美少女形象有着深遠的影響。

當然，吾妻日出夫對於日本動漫界的影響絕非只在「御宅」、「蘿莉」的文化層面，他的大量表現手法也都被後來的漫畫家所模仿。

例如，**吾妻日出夫對漫畫符號的運用與早期手冢漫畫截然不同，具有着獨特的異化效果。**在手冢的漫畫中，人物流汗、哭泣等漫畫符號是對角色內在情感的抽象化，如果角色在笑，那角色就是開心的，表達的意義是直接的。

但在吾妻的漫畫中，角色總是會出現複雜而難以意味的漫符，例如他在自畫像裏經常會使用一種「面露微笑，然而臉上又掛着汗珠」的表情。

這和手冢式表示焦慮的汗珠有着微妙的差別。漫畫研究者夏目房之介認為，這種複合型的漫符表情讓「事件與情感之間的關係完全被破壞掉了，可以視為脱離既定文法而呈現出一種異化效果」。

對錶情符號的解構其實並非吾妻日出夫首創，而是來自於他師承的板井錬太郎，但在吾妻的手上被髮揚光大。他的這種複合型漫符被之後的高橋留美子等人繼承，時至今日也頻繁出現於日本漫畫中。

實際上，我們日常使用的 emoji 裏也有許多表情有着類似的思路：例如大家最常用的 [笑cry]，一邊笑一邊流眼淚，是尷尬？哭笑不得？還是喜極而泣？從這張臉上可以被解讀出無數情緒的可能性。

二、誰都會有想要逃走的時候

1972年時，吾妻日出夫靠後宮喜劇漫畫《雙人對5人》大火，這部作品也成為了吾妻早期最受歡迎的代表作。然而，對吾妻來説，這部漫畫卻是他最不滿意的作品，之後曾多次表示想要重新畫一遍——原因在於這部作品在連載時編輯介入的程度非常深，很多選擇並非吾妻的本意。

為了讓作品受歡迎，負責這部漫畫的編輯要求吾妻儘可能加入「色色的東西」，但是對於SF和搞笑的內容毫不關心，吾妻對此非常苦惱。而在連載過程中，吾妻也曾經數次提出要完結連載，但被編輯拒絕，直至等作品人氣滿滿降低後才允許他完結。

但由於作品大受歡迎，他收到了多家雜誌社的邀約，同時開始進行多部漫畫的連載，最忙的時候每月要畫的工作量達到了130頁之多。

然而大部分連載作品中，他沒有辦法按照自己喜好去畫，大部分工作都是單純想讓他畫些色色的東西而已。甚至在一次與漫畫編輯的聊天中，編輯們還表達了對他那些低俗作品的輕視。工作量大，又收穫不到自我滿足，這一段經歷為吾妻帶來了很大的精神壓力，開始過起了重度酗酒的日子。

成年人的崩潰往往是突如其來的。一次他藉口出去買煙，直接跑到朋友家住了一週躲編輯，回來後乾脆推掉了所有連載，每天酗酒開始醉生夢死。他甚至離家出走躲進了山裏，趁着酒醉嘗試自殺，失敗之後開始流浪漢的生涯。

在那段日子裏，他就靠着林子裏撿的蔬菜水果、垃圾箱和其他流浪漢那裏翻來的殘羹過活，想抽煙了就去公交車站撿人家丟掉的煙頭。睡覺靠的是撿來的毛毯，由於破了洞，冬天下雨時被凍地快要僵硬。由於長期缺乏水分導致大便乾燥，靠着撿來的炸天婦羅用剩的油來解決便秘的問題。

在結束兩次流浪生涯，在醫院治癒了精神疾病和酒精依賴後，他將自己的這段經歷畫成了《失蹤日記》。這些本應該是人生中不堪、痛苦的記憶，但他卻用輕鬆幽默的筆法一笑置之。

在閲讀《失蹤日記》時，你或許常常為漫畫裏「我」的言行舉止而暗自發笑，但是當你瞭解到這是作者的真實經歷時，你才會理解《失蹤日記》幽默下隱藏的苦澀。

故事中的「我」看似是一個喜歡逃避責任的人，因為逃避漫畫家的工作而開始流浪漢生涯；甚至第二次出走幹上重體力工人的工作後，依然會因為逃避前輩的責罵，選擇再一次逃回去繼續當漫畫家。

然而在閲讀漫畫時，你又會清晰的感覺到作者之所以用荒誕來消解這段痛苦的經歷，正是因為他對生活依然有着樂觀而堅強的態度。生活的負擔和心理疾病的困擾讓吾妻曾經選擇了數次逃離社會，但並不意味他就是懦弱的。

正如吾妻日出夫想借由《失蹤日記》傳達給大家的那句話——誰都會有想要逃走的時候。

結語

**作為一個漫畫家，吾妻日出夫的名字將永遠刻在日本動漫畫的歷史裏。**哪怕新生代的作者和讀者或許並不瞭解他，但他開創和發揚的一些漫畫題材和表現手法將被後來者潛移默化地運用，並一代一代作為文化基因流傳下去。

而作為一個充滿磨難的普通人，吾妻日出夫也用他自己的故事告訴大家：人生中總是會充滿讓你想要逃走的困難和挫折，它們絕非是不可戰勝的；而****哪怕你選擇了逃避，也沒有必要自責，你可以試着去原諒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