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之文在鐵門上唱歌_風聞
今天敲钟人不来-2019-10-24 22:44
9年了,朱之文還是在那座土房裏,還是在幹農活。無論外面的世界怎麼變幻,他都牢牢佔據着農民明星圈層的「頂級流量」之位。
文圖|林秋銘
來源 | 人物
1
朱之文的院子裏有四扇門,一扇在春節後焊上了39根長鐵釘,一扇裝了監控攝像頭。他還買來一張假公安告示牌貼在攝像頭邊上——「您已進入監控區域」。用來嚇唬他們,他説。即便如此,還是有人冒險爬上門,穿過鐵釘,撲通一聲跳到他的院子裏。這樣的聲響不止一次出現,有時發生在半夜。
「9年了,沒有一天清淨的日子。」他和每一個來訪的記者都嘟囔過這句話。
到朱樓村,有兩條路徑。到達商丘或菏澤後,再搭1個小時的車到村口。穿過105國道,進入鄉徑,左右兩邊是大片的田野。朱樓村近乎是菏澤市單縣最偏僻的村子。農田上停留着未被收割的玉米杆子,路邊毛茸茸的蘆筍長勢很好。
以朱樓為中心,朱之文的名字如蛛網般擴散到周邊的城市。一個商丘的網約車司機拍着方向盤,「朱之文啊,這裏的名人嘛,我經常看他的視頻,他兒子不是開了金店嗎?還在北京買了好幾套房呢。」一個郭村鎮的公交司機用自己的大嗓門蓋過隆隆的引擎聲,「老朱呀,我知道,網上可火了!」末了,他加一句:「哎,其實我也是個大V,我平時也在網上直播的,你們有沒有興趣報道一下我?」
車拐進了「之文路」——村裏第一條以人名命名的路。早上8點左右,朱之文家的門口已經很熱鬧了。近二十個人聚在那兒蹲坐閒聊,或倚在牆邊把玩手機。一旦有人接近那扇硃紅色的鐵門,他們便齊刷刷地站起,將目光釘在來者的身上:他會敲開那扇門嗎?
門開了,朱之文探出腦袋。這個動作像捅開了一個蜂窩,一羣人轟地一聲湧進了門縫中。他們撞開朱之文和拜訪者,搶先一步衝到院子裏,全方位包圍住他。二十幾隻手臂高高低低地舉着手機,手機的數量比在場的人多得多。最誇張的兩隻手上夾着四部手機,手指之間的縫隙被手機撐得發白。他們按下紅色的錄製鍵——演出開始了。
視頻的主角朱之文站在人羣中,穿着一件黑色的毛呢外套和單薄的褲子,運動鞋上還沾着土黃的泥。他頭髮有些油膩,挺着微凸的肚腩。一隻黑色的小母雞躺在他的大手掌上,和他一起亮相在掛起的6排玉米棒子前。
玉米牆是他前一天剛做的。一根根玉米用麻繩紮起,放成一排,一眼望去黃澄澄的,拍視頻好看一些。朱之文買來糖葫蘆道具和假的茅屋,立在院子中央,問起來,也是為拍攝視頻所用。在另一個角落,他放了一把歐式吊椅和極具現代風格的圓燈。假花穿插在真正的樹枝之間,水缸裏停留着一隻已經發綠的鴛鴦模型。
在人羣衝進來以前,他正在錄製視頻。「大家好,我是大衣哥朱之文,祝XX農場開業大吉,生意興隆!」這樣的視頻他一天要錄四五個,內容包括開業慶典、結婚生子、生日祝福等。
他到底有多火?這個問題拋來時,朱之文笑了。他朝對面的一個男性揮揮手:「來,小闊,你和她説説,我的視頻播放量達到了多少?」那個叫朱三闊的人,給了一個數字:視頻總播放量超過了100個億。這個數字足以將朱之文推上農民明星圈層的「頂級流量」之位。一條和朱之文有關的視頻播放量能達到70萬,視頻內容僅僅是他在家門口用水管沖洗地板。
不止是朱樓村,鄰村的人也騎着電動車來拍他。「説實話,我已經不享受唱歌這件事了。」朱之文用力地拍了拍胸口,手掌撞擊在呢子外套上,發出「噗噗」的響聲。「我的心在流血啊。」他説。
突然間,家裏看門的京巴狗貝貝大聲哀嚎了起來。朱之文養了它12年,因為總朝陌生人叫嚷,前天被人偷偷餵了藥。朱之文趕緊把它送到醫院,撿回了一條命。也許是病痛發作,它在原地抽搐和轉圈。「這狗發瘋了!」有人喊。聽到的人只是望了幾眼,幾分鐘後,又把注意力重新放在了手機上。
朱之文坐在堂屋的沙發上,給辣椒穿線
2
上午10點,錄完視頻的朱之文打算出門走走。人羣尾隨着他。
為了拍到朱之文的正面,一個穿着皮衣的婦女在最前頭快速倒着走,遇上地上的石子,她向後一坐,摔倒了。沒有任何遲疑,她迅速彈跳起來,用袖子抹了抹屏幕上的灰,又恢復到原來拍攝的姿勢。
拍視頻的人通常是村裏的留守婦女,年輕男性大多出門打工去了,留下她們賦閒在家。尚未學會走路的小孩坐在媽媽的一隻手臂上,睜大了眼睛看另一隻手臂正在操弄的機器。媽媽隨着人羣跑起來時,小孩也上下顛顫。腳邊傳來小孩的哭聲和叫喊,現場混亂一片。
至今已經無法追究誰是第一個註冊賬號的人,但大概在2017年左右,短視頻的風頭席捲了朱樓村,一羣村民聚在朱之文家裏拍攝視頻。某平台上,「大衣哥」的相關賬號97個,「朱之文」有103個。
現在,71歲的獨居老人朱西卷清晰地明白什麼是「標題黨」、「流量」、「打賞」。他住在離朱之文家一百米不到的地方,拍朱之文的人問他,你離得這麼近怎麼不去?朱西捲開了竅。今年春節,朱西卷終於用存下的養老金買了一部智能機,兒子又給他購置了一部。他舉着兩部手機,開始在朱之文家蹲守。
視頻平台按播放量給予獎勵,大多數情況下,一天能賺四五塊錢。朱西卷不會打字,他的所有視頻都僅僅是視頻而已,沒有標題,沒有解説,沒有互動。其他村民教他語音輸入的方法,他現在會對着鍵盤説帶山東口音的普通話。一條句子夾着好幾個錯別字,他也一股腦發出去了。
他擅長搶鏡,幾乎快把手機鏡頭貼到了朱之文的臉上。朱之文不推開,任由他這麼拍。註冊兩個賬號半年後,朱西卷賺了5000元左右,往年他種地,一年只能收入1000多元。
幾乎同一時間,二三十條內容沒有差別的視頻發送了出去。為了讓自己拍攝的視頻上熱門,朱樓村的村民們開始了編故事的競賽,炮製「大衣哥兒子娶媳婦」、「大衣哥為兒子開金店」、「大衣哥上門提親」的標題。在這些虛假的故事裏,朱之文一家過着上百種不同版本的生活。
有了流量,便有了商機。商家們給朱之文家裏寄來飲料、零食、煙酒,只要村民拍到他吃到自家的商品,就可以起到廣告效果。客廳的角落,禮品盒堆成了山。朱之文不收,他們就從外往門裏扔,幾包粉條砸爛了朱之文前院的彩燈。
成堆的禮品盒
他的後院裏,掛着四個大紅燈籠,印着大大的「菏澤郵政」。院裏的燈是一家企業硬要送的,杆子上貼着一排電話號碼。土牆上掛着一塊塊當地廠商的廣告布,顏色亮麗。有人為他送來幹活時用的防滑手套,翻過來,手套上印着廠商的名字和電話。找朱之文代言的,包括不孕不育醫院、農用車和皮膚病診所。
時間拉回到2010年前後。綜藝節目曾推出了一批「草根明星」。42歲的農民朱之文騎着自行車,去山東濟寧參加選秀節目《我是大明星》,他穿着臨時買的二手軍大衣唱了一首《滾滾長江東逝水》。那天以後,他以「大衣哥」的稱號被人熟知,去了《星光大道》,上了春晚,在全國各地商演。
包括朱之文在內,草帽姐、旭日陽剛、阿寶等「草根」佔據了大量主流綜藝資源。但知名度提升了以後,他們的「草根身份」漸漸褪去,甚至還有人將自己的財富暴露在公眾面前,在直播中幾乎剝離了所有農民的元素,買車買房、帶妝幹農活,與公眾期待的淳樸形象形成了極大的反差。
朱之文不同,他還是在那座土房裏,還是在幹農活,捐款、借錢、修路、排擠,他身上發生的素人成名和人世百態之間的碰撞,被媒體一遍又一遍地加以報道。「草根」的標籤在一個個視頻中不斷被建構和強化。
經紀人張成軍畫了一條平穩的、尾巴向上揚起的線,「他的流量沒有變過,一直都很穩定,甚至反而更火了。」現在,朱之文的商演一場大概在10萬元左右,9月和10月他分別唱了13場,包括公益性質的演出。今年國慶假期,他連續接了7場演出。長期倒騰飛機和高鐵,他坐出了腰椎間盤突出,在沙發上只能以奇怪的姿勢扭着身子。他的合同和銀行存款單敞露在客廳的桌子上,最近的一次商演價格是9萬5。
鄰居朱三闊記得,得知朱樓村拍視頻的人多,去年有浙江義烏的電商來到朱樓,挨家挨户地敲開他們的門,希望能夠租號賣東西。朱三闊同意了,他以一個月1萬元的價格,把40萬粉絲的賬號租給了其中一位電商。後來賬號被封,平台給的理由是「蹭明星流量」。他把自己的電話號碼和快手號印成鐵牌,釘在了朱之文家的門上,一天會接到200多個電話。
「一天都不得安寧,半夜也打。」朱三闊説。
「那為什麼還要把電話號碼放在門上呢?」
「我是他鄰居呀,要是來了什麼重要的朋友,我還得接待不是?」他笑。
他重新註冊了賬號。號太多,他擔心自己忘了,給它們一一編上了號。7歲的女兒有時拿一部手機跟着他拍,賬號是「大衣哥有個好鄰居6」。
還有更大的收益者。另一個經紀人高貴,去年將自己拍朱之文的賬號售出。賣了60萬,朱之文説。但這個價格被朋友袁長標否認了,「哪有那麼多,其實只賣了25萬。朱老師想讓數字好看一些。」
袁長標對「逆來順受」的朱之文有不一樣的看法。「他為什麼不去城市裏住?因為沒有朱樓村,他就死定了。」
在袁長標看來,朱之文其實是一個聰明人。「這麼久了,為什麼就他還能這麼火?因為他懂營銷啊。」他發現,去年短視頻火了以後,朱之文開始有意識地迎合村民拍視頻。「一件事他要分成好幾件去做,比如要搭個葡萄架,他都能分成好幾天去完成,這樣大家才有東西拍嘛。」他把朱之文的這些舉動稱為「埋伏筆」:朱之文會在前一天隱晦地提醒村民,明天他打算要做的事,村民一聽,第二天一定又來拍。這是屬於他們的默契。
袁長標回憶,有一回朱之文家裏來了兩個記者,正聊得盡興,他忽然一言不發地走出了門。他回來時,腋下多了兩捆東西,是從村裏的小賣部買來的紙錢。他説他想媽媽了,要給媽媽燒些紙錢。記者一聽,立馬扛着攝像機就跟去了,拍視頻的人也興奮了起來。
「那天不是他媽媽的忌日,也不是清明節,他説要去給媽媽燒紙錢,這不是故意的嗎?」袁長標説,「短視頻讓他又火了一把,他應該感謝這些村民。」
朱之文在張望他的葡萄架
3
中午12點,朱之文返回堂屋,在沙發上坐定。他懷裏抱着一盆紅辣椒,開始穿線。人羣在他的沙發前圍成了半圓。從門外進來了兩位著名電視台的記者,屋裏立即分化成了幾個怪異的圈子:
村民們拍朱之文,拍李玉華,拍電視台記者,還有人拍朱三闊。電視台記者和村民舉着手機互拍,同時來回躲閃對方的鏡頭。李玉華趁着熱鬧,打開了手機,開啓了她的直播。在場的所有人都握着手機,衝着手機那端説着話——「大衣哥正在穿辣椒呢。」「大衣哥,唱首歌唄。」「這是大衣哥的鄰居,他要出門買東西啦。」「大家好,我是大衣嫂。」不大的堂屋鬧哄哄一片,聽不到一段完整的對話。
粉絲送了李玉華一件檸檬黃的針織馬甲,她直播了自己換衣服的過程。兩年前,李玉華跟着別人開了直播,取名「我是大衣嫂」,粉絲40萬。她不識字,只是衝着屏幕反覆念着「謝謝FANS們的支持」、「謝謝謝謝」,或是給大家報時,「下午五點了」、「我在這裏」。粉絲對她的表現表達了不滿——「不識字直播什麼呀?」「你就會這幾句話嗎?」「你們就一直看她説『謝謝』?」
朱之文的粉絲給李玉華送各種飾物,最近的一個禮物是一枚玉手鐲。手鐲的尺寸太小了,她們從廚房找來麻油,往李玉華的左手的手腕上抹了幾道,然後將玉鐲子硬推了進去。鐲子卡在李玉華紅腫的手腕上,只留下極小的縫隙。她穿一件黑色皮衣,毛領高高豎起,衝周圍的人靦腆地笑,一個接着一個地和她們合照。
朱之文不攔村民,也不攔妻子,「他們要拍,就拍吧,拍這個能賺錢,也挺好的。」
妻子李玉華換上粉絲送的毛衣和裙子
和喧鬧的一樓相比,二樓一片死寂。快遞盒、禮品盒、方便麪包裝盒和各式各樣的雜物堆放在朱之文的女兒朱雪梅的房前。屋子朝南,卻被大量雜物擋住了光線,空氣中的灰塵惹人鼻癢。從清晨到下午2點,透不進光的二樓黑暗得像個洞穴,只能聽見房間裏傳來的均勻的呼嚕聲。
今年20歲的朱雪梅,因為長期不出門,體重長到了200斤,皮膚雪白。她沒有任何朋友,只有兩件事能讓她走出房門——拿快遞和買烤腸。二伯朱之芳極少幾次在村裏碰到她,她都開着一台紅色的電瓶車,從鎮上的快遞點來回搬運大箱的零食和衣服。朱雪梅記下了村裏流動烤腸攤的電話,攤主一來,她才願意走下樓拿兩根烤腸,再重新把房間門合上。
朱之文成名那一年,兩個孩子正上初中。初中還沒讀完,女兒朱雪梅和兒子朱單偉雙雙輟學。朱之文在外演出,管不住他們,打了罵了,他們還總是從學校逃課。讀書的路斷了,工作也尋不到,兩人便躲進了家中。
來往家裏的人又多又雜,朱之文回憶他當時不懂如何分辨善惡,對誰都沒有防備。朱雪梅16歲那年,一個自稱粉絲的人到朱之文家裏,在他不注意的時候,幾番誘騙下,將朱雪梅拐到了山東日照的一個傳銷組織。朱之文急壞了,接到對方的電話後,逼着他將女兒送回。一天後,朱雪梅回到家裏,朱之文決定,「再也不讓他們倆和那些陌生人接觸。」
「女兒就是一個廢人了。」朱之文説。他的計劃中,女兒找個就近的婆家嫁出去就好,而「兒子還有的救」。
他把18歲的朱單偉帶在身邊,跟着自己跑演出,「讓他見見世面」。朱單偉的工作僅限於拎箱子和叫朱之文起牀,一天500塊的工錢。
每回演出回來,朱單偉會開朗一些,但當村民們舉着手機來了,他又躲進了房間。他抗拒村民們的鏡頭,遇到拍攝的人,他會上前阻擋。拍攝不可防備,他去鎮上的手機裏修手機,維修師傅一邊和他説話,一邊悄悄用手機對着他。
於是,所有生活隱蔽在房間的兩塊淡藍色窗簾後面。房間狹小,一張牀就頂到了兩頭。還有一部電腦和一台電視機,他伸腳就能觸到。他總在看劇和打遊戲,只有肚子餓時,才會躋拉着帆布鞋,往堂屋的櫥櫃裏張望有沒有剩菜。
一牆之隔是另一個世界。朱單偉的房間緊挨着廚房,每次李玉華做飯,一羣人就堆在廚房門口,向外界播報今天的伙食。朱單偉把電視的聲音調得很大,用以蓋過門外的嘈雜聲。
兒子朱單偉的房間,緊鄰廚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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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1點,朱之文還有別的安排。他總是特別忙,沒有歇下來的時候。他跨上一輛三輪電動車,載上了朱三闊,計劃去鎮上買搭葡萄架的三角鐵鋼材。
顛簸的車路過村口。朱樓村沒有明顯的標識,但以後也許會有所不同。「以後這裏要掛個大牌子,」朱之文説,「朱、之、文、旅、遊、區。」他一字一頓。
今年,郭村鎮準備建設「美麗鄉村」,經濟情況排在末位的朱樓村本來沒有入選機會,卻因為朱之文而被列入其中。這個5分鐘就能走穿的村子,被規劃成了幾個不同的區域:農家樂、表演台、垂釣園。朱之文的家也被列為景點之一,「到時候包裝一下,類似名人故居那種。」村支書朱元誠説。村裏給朱之文家修了一個公共廁所,還配置了一把旅遊景點常用的長椅,僱人定期來朱之文家裏清掃。
單獨和朱之文相處時,朱三闊不會拿出手機。他的經驗是,只有大家在拍的時候,朱之文才會調動神經,進入直播狀態。他會互動,會興奮,會照顧村民們的情緒。
二哥朱之芳記憶裏,存在着另一個朱之文。三弟從小就「和村裏人不一樣」,和現在不同,那時的他孤僻獨行,三十好幾的人了,只喜歡和小孩玩。他從鎮上買來氣球,逗得村裏的小孩跑了十幾里路。小孩跑得腿疼,他們的父母找上朱家,對着朱之文的母親數落朱之文的不是。妻子李玉華比朱之文更封閉,總是一言不發地做農活,唯一的愛好是和附近的村婦打骨牌。朱之文家的門雖然大敞着,但是一家人很少與人來往。除了窮,他們沒有任何被人記住的地方。
「我是個沒有出息的人。這麼多年,我不知道自己做成了什麼。」一次參加完飯局回來,朱之文望着車窗外濃重的黑夜説。這句話被車內的其他人當作了自謙的玩笑話,很快糊弄過去。
朱之文從來沒有和家人一起看過春晚。以前家裏沒裝電視,過年是一家四口聚在小木桌上,吃頓簡易的飯。跨過零點,他帶着兩個孩子在院裏放炮。那時候窮,一串鞭炮要剪成一段一段的,一個一個地放,能放好久。他記得有一年,兩個孩子放炮時,不小心在地上絆倒,哭着衝他喊「爸爸」,要他抱。
現在,一到過年,他家擠滿了村民和來拜訪他的粉絲,從堂屋到後院,排着幾百號人。他帶着一羣人,浩浩蕩蕩地去放煙花。他有錢了,煙花能買最大規格的,放到天空中,炸開好大一朵。
從郭村鎮回來後,一整個下午,朱之文都在搭建他的葡萄架。人來了一撥又一撥。下起了小雨,每個人的發上掛着細密的雨珠。過了一會兒,天放晴了。他在鐵門前架了一個木梯,爬了上去。人羣退到門外,看朱之文探出了半截身子,又把手機架好。一個自稱是歌唱愛好者的外地人,兀自唱起了朱之文的成名作《農民老大哥》。朱之文聽完,説「你這兒唱得不對,應該這麼唱——」他唱了一遍,引得門下的眾人仰首拍手叫好。那個外地人滿臉笑意,立即在朋友圈發了一條視頻,標題是《「我和我的老師大衣哥」》。
朱之文爬上木梯,在鐵門上唱歌
袁長標決定帶我逛即將要開發的旅遊區。紅棕色的長廊剛建設完工,長廊外圍的一畝地被刨出了兩片月牙形的湖灣。「這裏要做一個朱之文大舞台,」袁長標用手在村子的東邊比劃了一個圈,他又把車開到了河邊,「這裏要做成垂釣園。」他指的是朱之文曾經練歌的那片楊樹林。楊樹都被悉數剷平了,平地上只留着兩棵孤零零的柿子樹和一座老廟。沒有魚怎麼辦?「當然是商家直接往裏面放魚。」
沒有人擔心朱之文的「流量」會消失以及消失後這個村子發展的走向。「他只要保持住那個淳樸的形象,村子就會有人來。再説了,那時候,外面的人已經看到了我們農民樸實的一面,這個村子的品牌就打出去了。」
晚上7點,村民還沒有走的意思,齊聚在客廳,嘰嘰喳喳地聊天。朱之文已經露出倦意,他蜷縮在沙發裏,説話速度也變得緩慢。
「差不多了。」他和李玉華説。李玉華明白他的意思,朝人羣喊了一句:「好了好了,要休息了,都回去吧啊。」她朝空中揮揮手,像趕鴨子似的,將人們請了出去。她一層層地關上門,屋子終於安靜了下來。
朱之文拉過凳子,在白色的矮木桌前,就着饃饃吃起了碗裏的葱油麪。麪湯清澈,只能望見幾滴油星子。即使在家裏,吃飯也沒有確定的時間,有時在下午3點,有時在晚上8點。
飯桌上通常只有他和李玉華,兒女沒有出現。「別管他們,他們肚子餓的時候自己就在屋裏吃那些零食。」朱之文擺擺手,「我就不明白,為什麼家裏有那麼多吃的,他們還要去網購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吃過飯,他獨自躺在牀上,從兜裏掏出一部智能手機,刷起了短視頻。有那麼幾次,朱之文刷到了和自己有關的視頻,但他很快地劃開了。
他睡得不踏實,總想着,也許今晚還有客人要來。
二樓的呼嚕聲早已消失,門縫裏透出白色的光線,女兒朱雪梅終於從那扇門裏走了出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