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西醫院往事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13004-2019-10-24 21:17
失去了石應康的華西醫院,帶着他打造的制度和文化,像一個巨輪,依舊滾滾向前。
位於成都市武侯區的華西醫院,坐落在市中心老城區內。在周圍一片灰色的居民樓、縱橫交錯的小巷中,華西醫院主院區的那幾棟高樓,十分顯眼。
作為一個建築羣,它在周邊地理環境中的位勢,宛如它作為一家醫院,在整個中國醫療衞生界的地位。過去二三十年以來,地處西南一隅的華西醫院,在超前、飛速、高質的發展中,成長為中國一流醫院的典範。在多個頗具權威的中國醫院排行榜中,無論是科研成果還是臨牀水準,都位居數一數二的位置。
即便在國際上,華西醫院也毫不遜色。近日,施普林格·自然出版集團旗下自然指數網站更新了“自然指數”排名,華西醫院榮登中國醫療機構排名榜首,位列全球第38位——這是評價科研機構高水平學術成果產出的重要指標。
多年來,這家醫院為整個西南地區的民眾,提供了優質、高效的醫療服務。在2008年汶川大地震時,更在搶險救災中發揮了舉國矚目的作用,承擔了一家公立醫療機構的社會責任。它在中國醫療衞生界的標杆意義,是多元而鮮明的。
2019年9月下旬,國慶前夕的一天,華西醫院的主院區人潮湧動,一如全國其它城市的公立醫院一樣。
不同的是,即使華西醫院的樓羣均有十年以上的歷史,佈局卻十分合理。諾大的地下停車場的存在,為地面留下了充足的空間。因此,人羣雖然擁擠,但有序前行,不會尷尬地陷於混亂的人流車流之中。
急診樓對面,是一棟正在修建的高樓。在近十年來都沒有興建大型建築物的周邊居民區,這塊正在建設的高樓有些突兀。經過的人們,不時抬頭看一下綠色的防護網。這是華西醫院正在建設的轉化醫學綜合樓。此前,這塊空地已空了十年。
在這棟樓的旁邊,是一大片綠瓦紅牆,裏面是仿古的建築羣,幽靜安然。這裏是華西醫院的行政管理樓和華西醫學院。
其中,一間位於三樓的辦公室,依然空着。這是原華西醫院院長石應康的辦公室。
△華西醫院行政樓。譚卓曌攝。
説華西,繞不開石應康
2010年左右的一天,時任華西醫院院長、近60歲的石應康在自己位於三樓的辦公室,指着窗外一片空地,興奮地跟同事們説:“這塊地以後還可以蓋大樓,我們華西(醫院)再發展50年後,還有建築空間。”
隨後,他指着遠方的另一棟略顯破舊的樓,做着倒移騰挪的手勢,“以後把它挖了,搬(新建)到這裏。”
那一年,他當華西醫院院長已近17年。三年後離任時,已是中國任期最長的公立綜合醫院院長。
那一年,他也許預測到了華西醫院50年後的未來,卻沒有算準自己六年後的命運。
2016年5月11日,石應康從自家20樓的房子裏縱身一躍,將自己的生命定格在65歲。
石應康擔任華西醫院院長期間,將華西建成了超一流醫院。一位曾經贏得過“全國優秀院長”稱號的公立醫院院長感嘆,在所有公立醫院院長心中,石應康是醫院管理的“教父”。
在長達20年的任期中,華西醫院的任何重要改革都早於國家改革方案五到十年:2004年打造醫院運營管理體系,2006年開展績效改革,2008年開始醫聯體建設……
可以説,他是中國醫改歷史上最繞不過去的院長。
不過,據當時在座的一位同事回憶,2010年的那一天,並不是所有人都和他一樣激情萬丈。
彼時,華西醫院剛停止大規模擴張。90年代末,藉助公立醫院發展紅利期在西南一隅異軍突起的華西,知名的不僅是規模,它的科研水平、疑難雜症處理能力在業內和北京協和醫院不相上下。
那一年“後起之秀”鄭大一附院正在大興土木。比起後者幾年內牀位由幾千擴張過萬,華西醫院的“擴張”之路卻極其保守,足足走了20年。即便2007年擴張到被人詬病的“全球單點規模最大的單體醫院”時,也不過4300張牀位。
石應康主導的擴張風格,帶有鮮明的經濟匱乏時代的印記:賺一點錢,蓋一棟樓;賺一點錢,再蓋一棟樓。
以至於如今循序穿過1994年修建的第二住院大樓、2003年使用的第一住院樓、2006年竣工的第三住院樓、最後修建的第六住院樓、第七住院樓,人們會略帶驚異地發現,這些在外觀和諧的建築羣,內部結構卻留有不同時代的印記。
穿插於諾大院區的綠化帶,鬱鬱葱葱,一片繁茂,懂園林的人一看,又讚歎又搖頭。這些粗陋到稱為“農民花園”的植物其實被精心挑選過,它們不會產生過敏源,又極其好養,澆水就能活,在成都多雨的氣候下,連澆水都省了。
這是2007年主管後勤的管理人員拿僅有的600萬元,精打細算建出來的。即使2009年以後,華西醫院熬過創業期的苦日子,這片“簡陋”綠化帶依舊保持原樣,沒有添加任何矜貴、“上檔次”的花草。
石應康最引以為豪的是,華西醫院的發展,沒用一分錢的銀行貸款。以至於多年以後,審計署進駐華西醫院,驚訝的發現,這是他們審計過資產最優質的醫院:沒有任何負債,銀行還有現金結餘。
“不貸款”發展醫院的理念,在另一部分人看來,卻是迂腐的代名詞。這也是多年以來,石應康任職時比較激烈的矛盾衝突點。
許多現在已退休的醫院員工依舊十分不解:“大家辛辛苦苦賺的錢,為什麼都用於發展醫院,而不是用於增加員工收入?醫院是國有資產,政府不投入,我們投進去,最後員工能得到什麼?”
改革是利益的再分配。這樣的矛盾和衝突,在華西發展歷程中屢見不鮮。石應康2016年離世後,和他一起參與改革的教授提起那段往事,不免哽咽:潛規則盛行之時,改革是有阻力的,是痛苦的。
因此,在2010年,石應康激情萬丈地規劃華西醫院未來50年發展時,一些人保持沉默。
△石應康。資料圖。
改革之前:沒錢沒資源,只有“折騰”的空間
華西醫院邊上有一個院落,十幾棟建於七八十年代的居民樓,窗口掛滿了晾曬的衣物,整棟建築像一件打滿補丁的衣服。牆壁上長滿青苔,樓道內暗無天日。和華西醫院高大的建築羣相比,顯得突兀、衰敗,這是八九十年代醫院職工宿舍。
現在,醫生們都陸續遷出,搬進寬敞明亮的新住宅樓。這裏的房間,許多户的小單間都以一天50元-100元的價格對外出租,住滿了來此等待入院的病人和家屬。
這是華西的過去。
△80年代的職工宿舍。王晨攝。
90年代初,即便華西醫院屬於衞生部直屬直管,但像全國大多數公立醫院一樣,衰敗破舊。職工沒有積極性,也看不到未來。
一位當時分配到華西醫院的四川大學碩士生,和另外四位本科、碩士、博士生一起,住在五人一間的宿舍樓裏。他感嘆:華西醫院比資源比不過北京,比眼界視野比不過上海,比有錢比不過廣州浙江。那時,去上海蔘加一個會議,乘坐汽車或火車,要50幾個小時;去北京略近,也要48個小時。病人若去省外看病,難度可想而知。
世家子弟石應康,父母皆為醫療領域知名專家,大伯曾擔任上海醫科大學校長。立志從醫的他,80年代初華西醫學院畢業後,留在華西擔任胸外科醫生,短短几年,就晉升為胸外主任。在去美國進修,開闊眼界,見識了更好的世界後,依舊回到華西,就像他的父親石美森教授,於1949年從台灣回大陸。
“山高皇帝遠”的華西醫院,雖然沒有資源沒有錢,但因為沒有一些部門的直接管理和過度干預,多了“折騰”的空間,反倒促成了“管辦分開”的大環境。它的院長不像協和醫院一樣,需要組織層層批准,這才有了1993年起年僅42歲的石應康擔任華西醫院院長,並持續進行20年改革的可能。
1993年的一個秋日,時任華西醫科大學黨委書記召見胸外科主任石應康的談話,本來只告知可能將他當院領導培養,極具個性的石應康來了一句:“要當就當院長!”後來,不僅石應康被“不拘一格降人才”地使用,還啓用了他力薦的黨委書記人選鄭尚維。
△華西醫院官網截圖。
最佳搭檔
鄭尚維是石應康華西醫科大學臨牀醫學系的同窗,此後二十年,這對院長和黨委書記的組合,堪稱“絕配”。“缺少任何一個人,華西醫院都不會發展的那麼好。”這是許多經歷過華西改革歷程的人士們的共識。
她和火爆脾氣的石應康在性格上互補。温和、謹慎的她,從黨委書記職位卸任多年,依舊威信極高。一位在2018年上過華西醫院運營管理課的人士發文回憶:鄭尚維講授一門《醫院文化建設》的課程,極受歡迎,每次授課,都座無虛席。她有一段話讓人印象深刻:“文化是被經歷塑造的,而不是被目的塑造的。一羣人共同經歷了某一個時代時期,就擁有了某種共同的‘文化記憶’”。
她和石應康生於同一時代,有相同的經歷和價值觀。他們同為工農兵大學生,下過鄉當過知青,當過工人,考入大學。一個在學校時期就當學生幹部,根正苗紅,羣眾關係好;另一個在專業領域中,是同學們心目中的絕對權威。
在公立醫院管理領域的人深知,院長和黨委書記的團結,是醫院發展的重中之重。石應康擔任院長的時代,是院長負責制,院長管決策,黨委管幹部。如院長和書記不和,院長的一個前瞻性規劃,沒有書記支持,很難決策。黨政齊抓共管,推進力度才大;否則,幹部們會冷眼旁觀,無人響應。在華西醫院,當一項決策上會通過時,黨委書記馬上部署幹部會議,動員大家參與,能很快地執行決策落地。
難得的是,石應康和鄭尚維的搭配,並不是一個下指令,另一個無條件服從。兩者有一種平等的“互補”。
當過知青的人,身上都有一股天不怕、地不怕,打破規則、勇於嘗試的闖勁,這點在石應康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他愛學習,能夠廣泛吸收外界的知識,也要求下屬能夠經常彙報外界的信息,提出建議。
一位跟了石應康十幾年的華西醫院管理層人員回憶,有幾次,遇見石應康從樓上下來,大喝:“你這一段怎麼不工作?!”他回答“石院長,你別亂講,我怎麼不工作,我天天在工作。”石應康回嗆:“那你為什麼不給我彙報最新的信息?”
任何一項決策在上會討論時,石應康有時容易天馬行空。每當他扯遠了的時候,鄭尚維都會巧妙而不動聲色地“拽”回來。
上述管理人員回憶,2006年華西醫院準備啓動績效改革,那時公立醫院的績效制度落後,醫生和護理人員,醫護人員和行政後勤人員的工資相當,完全調動不起職工的積極性。但由於這項改革極其複雜,牽涉幾十個部門、幾千名員工的利益,是深水區中最錯綜複雜的一處險灘。
整個改革,需要經歷反覆測算,制定方案,試點,調整,然後再推廣的一系列複雜過程,至少需要幾年時間。上會討論時,石應康説了一句,“我們今年開展績效改革……”鄭尚維馬上補充,石院長的意思是,“啓動”績效改革。一個詞的變化,將績效改革的複雜性、需要一步步來的特點,揭示出來。最終,華西醫院的績效改革從啓動到全部完成,用了整整六年。
△石應康指的那塊空地,正在建轉化醫學綜合樓。王晨攝。
節流:邁出改革第一步
上世紀末本世紀初,中國基層醫療保障大幅完善,令老百姓就醫需求井噴式爆發,幾乎所有的公立醫院都人滿為患。中國醫院迎來了市場發展的紅利期,幾乎所有的醫院都處於上升期。
“那個時候,如果沒有石應康,也會有王院長、張院長,將華西醫院建成一座一流醫院。但只有石應康,才能將華西醫院建成一所超一流醫院。”一位見證中國醫療市場發展的專家説道。
石應康上任時,正是國家把醫院推向市場的時代。那個時代,做好院長,必須具備企業CEO的素質。但僅有企業CEO的能力,遠遠不夠。
中國的公立醫院院長,是在夾縫中生存。看似權力巨大,時而決定上百萬乃至幾千萬元的醫院發展資金,但又權力極小,小到連一個員工都開除不了。這決定了大多數的公立醫院院長推行改革時,涉及到人的部分如績效改革、職稱調整時,往往慎之又慎。同時,公立醫院院長也要和上級組織、主管部門保持良好的關係,這樣才能為一個醫院的發展要到資源和政策。
公立醫院院長任期也有時限,一個醫院院長在任一般不超過10年,而一個1000多張牀位、幾千醫務人員的醫院,改革從啓動到最終看到效果往往要耗時多年,很容易就超過一個院長的任期。很少有人能夠把自己任期之外的未來,放入醫院的規劃中。
大多數的公立醫院院長,都是某一領域的專家,往往做院長的同時不放棄自己的專業,退休後,依舊可以以專家的身份被醫院返聘。那些行政出身的公立醫院院長,在退休前,就提前謀好了下一步的規劃。
石應康卻反其道而行之。做院長的前七年,一直兼任胸外科主任。2000年,他決定把全部精力投入醫院管理中,才辭去此職。一些舊識替他惋惜,他是一位極其出色的胸外科專家,如果走專業之路,很可能成為院士。
在他當院長的第一年,是靠“節流”的方式邁出改革的第一步。
那位在90年代初分到華西醫院的研究生,非常羨慕分到國家機關的同學們:“至少,他們可以分到一個單間。”他也很羨慕華西醫院後勤科的人,後勤科掌握資源,一個臨時工也可以用磚頭和沙子建一個房子自己住。那時,他一個月工資加獎金只有280元,其中,獎金80元。
石應康當院長後,通過“堵”後勤的窟窿,把省下來的錢加到了職工的獎金中。“獎金一下子提高到了一個月300元。”那位研究生形容當時自己的心情,一下子看到了未來。
△華西醫院門診大樓。譚卓曌攝。
**遠見:**提前佈局,啓動規模化擴張
而後是開源。
醫院規模的擴張,始於90年代中後期。
1996年,華西醫院的第二住院樓投入使用。這是以自籌資金為主建成的住院樓,當時的醫院職工難免擔心,接下來醫院會過一段資金緊張的“苦日子”。石應康卻注意到1996年華西醫院門診量在急劇攀升,比1993年多20萬。
此時,尚未併入四川大學的華西醫科大學,代表省內最高的科研水平,下屬的附屬綜合醫院卻只有華西醫院一家。而和它同樣性質的首都醫科大學,附屬醫院多達十幾家。一億人口的大省四川,急需優質醫療資源。
石應康由此決定繼續擴建醫院,成為國內第一家走大規模擴張之路的醫院。1998年,華西重金聘請了有美國醫院設計經驗的資深設計團隊,重新制定了主院區的改擴建規劃。
此時形成的規劃,最有先見之明的一點是,在中國私家車尚不多的時候,華西醫院就設計了偌大的地下停車場。否則,現在的華西醫院將堵得寸步難行。
十年後的2007年,規劃最終落地完成。提前佈局擴張規模的華西醫院,早已收割了公立醫院發展的紅利。當其它醫院意識到這一點時,想要追趕,卻為時已晚。更幸運的是,在醫院發展的上升期,華西醫院完成了績效改革和藥品耗材採購改革。
一位當年參與華西醫院績效改革的專家感到非常慶幸。當年,公立醫院是吃大鍋飯,行政人員工資和醫護人員工資相差無幾;一個科主任和護士長的工資完全一樣。要拉開收入差距,勢必引起激烈的矛盾。幸運的是,在增量時期做改革,職工的收入不會減少。在這個基礎上,拉開收入差距,局面會温和許多。
強勢如石應康,卻不主張人治,而是極力推動制度建設。在編制上,將職工分為編制內和編制外職工,不滿足制度規定條件的,找人通融完全沒用;績效改革也是如此。
最艱難的改革,是在2006年,耗材採購權上收,從醫生和科室自主決定,交由醫院統一管理。一位執行此次改革的科主任回憶,那時一個耗材,有多家廠商供應,大專家們往往習慣已使用多年的某種耗材,如果換成其它耗材,即使會給整個醫院節約成本,卻會遭到大專家們的激烈反對。他們是醫院改革中,比普通醫生更難管理的羣體。即便科主任反覆做工作,有的專家就是不鬆口。最後,直到石應康和鄭尚維兩個人一同出面,用剛柔並濟、胡蘿蔔加大棒的方式,才艱難地推動改革完成。
那位後勤管理人士回憶,石應康和鄭尚維兩人最大的特點是“不自私”。他在後勤工作多年,從未接到過這二人為任何供應商打招呼。共事20餘年,石應康從未帶他見過自己在華西工作的女兒。“自身乾淨,説話才有底氣,改革才能徹底。”
2007年,華西醫院主院區改建全部完成,因為牀位擴張到4300張,一躍成為全球單點最大醫院,一度被置於風口浪尖,石應康也被封為“磚頭院長”。一些在改革中感覺利益受損的職工,懷恨在心,舉報石應康者持續不斷。一些在改革中付出努力的職工,對華西醫院賺一點錢就擴張的戰略不解,覺得付出得不到相應的回報,自身的收入並未得到匹配性的提高,覺得自己成為石應康實現理想過程中的炮灰。
2009年,新醫改啓動。此前的醫改直接被國務院研究機構定義為“基本不成功”,公立醫院規模擴張遭到了嚴重批判。高層不再強調將醫院市場化,一些想要繼續擴張的醫院,除非像鄭大一附院那樣得到上級的支持,都或多或少地放慢了步子。
即便華西醫院的擴張在2007年戛然而止,另一些支持它後續發展的改革也早已提前佈局。2000年就開展的醫院信息化建設;在2008年將區域的一二級醫院鏈接起來,成為2019年全國力推的“醫共體”。當時質疑者稱,華西醫院已率先將基層病人“虹吸”進華西醫院。
△2019年2月某一天到華西醫院就診的市民。
**創新:**學科建設和運營管理中心
2007年至今,華西醫院的規模擴張之路,業已停步12年。即便依舊一牀難求,每天6000—10000張的候牀入院證,只有五分之一的人可以被篩選入院,其餘的人要等待半個月乃至更久,華西也沒有繼續擴張。
即便沒有外界的質疑,在華西管理層的規劃中,規模擴張也到了該停止的時候。2000年,石應康覺得華西醫院發展至此,已到了需要繼續加大投入科研,需要院士、國家重點實驗室的地步,只靠臨牀治療病人,賺點錢,不是長久之道。
華西醫院改革團隊的人士回憶當年,他們當時達成了一個共識:建醫院不像搞房地產,不是蓋了房子就能賺錢。新建一個科室,需要配備醫生、護士,還需要麻醉科、檢驗科的支持,還要配備行政、後勤人員。而醫療人才培養是一個極其緩慢的過程。盲目擴張,而沒有後續資源跟上,醫療質量勢必會下降。
另外,石應康一直堅持,醫院發展應該凝聚於學科建設。在華西醫院90年代末剛啓動改革時,在資源有限的困境中,究竟是發展臨牀還是科研?石應康力排眾議,堅持兩條腿一起走路。
2000年開始規劃建設科研大樓,招聘專做科研的博士生,領着和臨牀醫護人員一樣的工資,不治病人,就在實驗室搞科研,曾引起專做臨牀醫護人員的反感。
此外,石應康大舉從海外引進醫學人才。一位在2008年左右從美國回國的教授回憶,當年,石應康極力邀請他回華西醫院,和其它拋出橄欖枝的國內醫院不同,石應康承諾的390萬元的人才引進費用,只有30萬元用於住宅,其它的360萬元費用都是科研經費支持,用於建立實驗室和招聘實驗室工作人員的費用。這位教授馬上被打動,迅速歸國,建立了科研實驗室。
他還記得和石應康見面時談話的場景:“人極其乾脆利落,只談重點,不談細節。因為細節方面已經設置了一套一、二、三層次人才引進的制度標準,我當時符合第一層次人才的條件,馬上行政部門就落實種種政策。”
儘管因為種種原因,這位教授只在華西醫院工作了三年,但對於華西醫院行政部門完全服務於科研和臨牀的作風,記憶猶新。
華西醫院治療疑難雜症的能力早在2010年左右就頗具知名度,各項指標和北京協和醫院不相上下。當時石應康的考慮非常簡單,四川的老百姓,去上海、北京非常麻煩,成本極高,華西就是整個西部疑難雜症的最後一道坎。
華西醫院很早就開始鼓勵醫生收治疑難雜症病人,對學科發展有好處的病人。在醫生績效分配上,做80台膽囊手術和做一台肝移植的手術差不多。2019年,華西醫院三四級疑難雜症已經達到89%。
華西醫院在中國醫院管理史上,還有一個創新,就是成立醫院運營管理團隊。南方某省的一位公立醫院院長回憶起十年前第一次參觀華西醫院,聽到科室經營的概念時,感到“非常驚奇”。在此後數年管理公立醫院的過程中,他感慨:“華西醫院的運營管理科,是華西醫院行政管理中的秘密武器。”
最早,這一經驗來自台灣長庚醫院。
石應康在研究各國醫院管理體制時,對台灣經驗非常感興趣,都是同樣的文化,同為中國人,思維方式類似,可以借鑑。長庚醫院創始人王永慶原本就是一名成功的企業家,醫院運營管理,師承企業管理。
醫院運營團隊的建立,是醫院由粗放式發展,過渡到精細化發展的必經之路。
2004年,石應康直接負責醫院運營管理團隊的建立,當時運營管理團隊由28個人組成,5人是向社會招聘,其餘是醫院內選拔。這個體系建立起來非常難,並不是建立一個簡單的部門,而是一個戰略部門。
部門成立之後,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開展院內多部門的管理創新項目,例如流程改善,新設備物資的編碼管理等。
這個環節的設置,讓許多科主任感覺不舒服,就像原來不戴眼鏡,戴了眼鏡之後首先感覺的是鼻子上不舒服。以前科室買一個設備,簡單評估一下,科主任打一個報告,簡單地走一下程序,並沒有核算這台設備的性價比、目的。現在,科室要添置一項設備,需要經營管理團隊的考察。這在管理上多了一個環節,多了一個風險控制鍵。
十年後的今天,仍有許多公立醫院的院長們對醫院經營管理知之不詳,乃至一無所知。上述公立醫院院長回味華西的改革歷程,説出了下面的一番話:“循規蹈矩,等待政府政策的公立醫院很難有發展前途。先人一步,才能步步為先。”
△直升機將四川巴中病人送往華西醫院醫治。華西是整個西部疑難雜症的最後一道坎。
**頂峯:**改革十幾年的積累一下子釋放
2008年,汶川地震將華西醫院的聲名推至頂峯。救災期間,幾十家來自全國各地的醫療團隊彙集於華西,親自看到了華西醫院在醫療過程中的有序和專業。
此前改革十餘年的積累,一下子釋放,從此,華西醫院真正具有了超一流醫院的品牌效應。石應康也成為全國公立醫院院長心中幾近“封神”的人物。
2008年之後的幾年內,華西醫院和石應康一起,達到了聲譽的頂峯。
自2010年復旦大學中國最佳醫院排行榜發佈以來,華西醫院連續九年位列全國第二;科研得分連續六年名列全國第一。在中國醫院科技量值排行榜上,更是多年雄踞榜首。在華西醫院龐大的就醫羣體中,時常看到穿着鮮豔藏族服飾的患者,西藏、雲南等地的患者,不必跋山涉水到北京、上海,即可在成都享受到最優質的醫療資源。
石應康被選為國務院醫改辦的專家之一,參與醫改的相關決策。華西醫院宣傳處一位人士回憶,在他的記憶中,石應康去中南海蔘加醫改會議即有三次,每次他風塵僕僕從北京回來,總會召集宣傳部人員錄像,在全院的電視系統中宣傳最新的醫改進展方向。那個時候,華西醫院的職工們都感覺自己離北京很近。
2013年,62歲的石應康從華西醫院院長的位子上卸任,此時他已擔任院長20年,成為任期最長的公立醫院院長。接班人李為民,也是華西醫院管理團隊的一員。曾有一個傳言,當時組織上想任命石應康擔任四川大學副校長,但他無心仕途。就像2000年辭去胸外科科主任一樣,他對自己的人生早已做出了選擇。而這一選擇,也許預示了他其後的命運。
他早已想好了一生致力於醫院管理,不想當官員。一個和他共事20年的人士回憶,石應康非常自我。做事可以自我,但做官是要失去部分自我的。雖然石應康情商極高,也善於處理上層關係,但他處理關係的目的,都是為了為華西醫院的發展謀取更多的資源,而不是為了自身的仕途。因此,他也不願討好所有人。
退休後的他,擔任華西醫院管理研究所的所長,這在很多人看來,相當於一個閒職。2014年,他的另一個選擇,甚至遭到了一些老朋友勸阻。他去參與創業,創建了一個名為“眾醫幫”的企業,主打互聯網醫院。“他的名氣已經在那裏了,為什麼去創業?如果成功了,不能再證明什麼。如果失敗了,就是石應康的失敗。”在這位人士看來,石應康很有智慧,但太缺乏世俗智慧了。
2013年之後,在華西醫院工作的人,很少有人提起石應康。他似乎和這個一手帶大的“孩子”,距離越來越遠。
△2019年,華西醫院佈置了慶祝“十一”成就展。王晨攝。
時間越拉長,對一個人的懷念越純粹
直到2016年5月11日,石應康去世後,大家開始瘋狂地懷念他。他的追悼會來了五千餘人。那位幾年前離開華西醫院的專家,乘飛機回來參加了他的追悼會。
沒有人知道他最終經歷了什麼。一位跟隨他多年的人士眼含淚花地回憶,他的這一選擇符合他的個性。這位人士説,一個人要得到外部認同,包含四個層面,一是組織的認同;二是團隊的認同;三是同行的認同;四是患者的認同。
“其實,他得到了全部的認同。但組織的認同,並不代表組織裏所有人的認同。”
“石應康是一個不受辱的人。”
2017年5月11日,石應康逝世的週年紀念日,華西醫院醫院運營管理中心的課堂上,所有人站立、默哀。
隨着時間的拉長,對一個人的懷念,越來越純粹。一個人的價值,也越來越迴歸客觀。就像當時他被質疑為磚頭院長時,石應康有些委屈地回應,總有一天,歷史會給他公正的評價。
2019年,國慶前夕,華西醫院正在準備“十一”的慶祝活動,在醫院主幹道上,工作人員在搭建近年來華西醫院科研成就的展板。展板綿延幾十米,上方的天空,密密麻麻地懸掛着紅色的小旗,不時有人停下來,駐足觀看。
人來人往中,華西醫院繼續向前。華西醫院多年來堅持的幹部管理培訓,已將過去總結的制度建設和醫院管理,深深植根於華西醫院管理層和華西人的血液中,成為更為悠久深遠的“文化”,不會因為某一個人的離去,而讓醫院產生翻天覆地的改變。
如今,石應康辦公室前的那塊空地,在空了十年後,開始動工。這是棟科研樓。如今,已不會有20年前到底是建科研樓還是病房樓的質疑和爭議。如今,華西醫院已成為品牌,不時有地方政府或者房地產商建一座醫院,邀請華西醫院進行運營管理。賺一點錢,蓋一棟樓的時代,已成為歷史。
石應康已離開華西醫院院長的職位六年,離開人世間也已三年。他位於三樓的辦公室依然還在,沒有被取代和填滿。
那棟尚未完工的建築物對面,是擁擠的醫院急診室,不時能看到穿着鮮豔的藏族服飾的人穿插其中。導診台護士們需要拿着擴音器指揮擁擠的人羣。另一邊,是華西醫學院的學生們穿着民國時期的淺藍色上衣,黑色百褶裙,在準備國慶匯演。《黃河大合唱》的歌聲隱約迴盪在校園和辦公樓前。
△民國裝的學生們。王晨攝。
王晨|撰稿
譚卓曌|撰稿
王吉陸|責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