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易烊千璽和周冬雨聊新片:撕開的,不僅僅是青春的疼痛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40527-2019-10-26 09:48
高考結束後,本是《少年的你》最契合的檔期。因為該片講述的是一個在高考期間發生的故事;
主演易烊千璽,也正好是在拍攝的那一年,參加完自己的高考,在暑假進了劇組。出來時,他走入大學校門,揮別少年。
周冬雨則是回到一個她熟悉的劇組,但發現“過去(演戲)的方法不再奏效了”。
她需要在與自己截然相反的少女身上,重新去體會成長。
導演曾國祥説,這是一部關於少年向成人過渡的電影。
而在戲外,關於青春和成人的界限卻令人困惑得多。
以下是他們向Lens講述的一起去探索的故事。
多停一會兒
雙手併攏,鞠着躬,易烊千璽接過Lens出版的書。面對不熟悉的記者,流露拘謹。
前半句説完,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時,他投來一雙望你理解的目光,淡淡地掃去上句話的尾巴。
話少,但你會感覺他的眼神中的語言比説的更多。
採訪完,點個頭,他起身離開,像寫完一張考卷。
在生人面前,易烊千璽常是這般沉默。
一個多次接觸他的娛樂記者記得,在晚宴裏,他一言不發,也不玩手機,只靜靜地坐着,“盯得人發慌”。
以這種禮貌的方式,出場,退場。
我們在上海一個週日下午見面,第二天一早,他就要飛回北京上學。
他正在重新去體會怎樣當一個學生。就像大部分的同齡人,“奢侈地”享受學校時光。
“這樣規律性的生活已經很久沒有體會過了,每天學校-家裏、學校-家裏,從初中開始就沒有(這種生活)了。”易烊千璽對Lens説道。
現在,他幾乎只在課餘時間才出來工作,比如週末和少量上學日的夜晚。
“最近這兩年才好多了,可以自己安排起牀的時間。”
他談起初中上學時那段時間,起牀是最困難的事——總是搭乘很晚的飛機回北京,第二天又要摸黑爬起去上學。
自從兩歲那年隨父母來到北京,從被安排各種興趣班,到進入演藝圈,過早地“成年”。
現在這一切,像是易烊千璽給自己掙來的補償。
photo from IG@zhoudongyu
同樣是年少成名,周冬雨也給了自己一段相對完整的大學時光。
《山楂樹之戀》後,本可接着拍戲的她,一頭扎進校園。
推掉很多戲,交了好朋友,談了戀愛,完成一些18歲前被家長禁止做的事。
再出來工作,她還保持着一定的隨心所欲。
團隊曾“抱怨”,覺得自家藝人太愛在街上大搖大擺地溜達了,口罩也不戴,但勸不住。
很多角色被評價充滿了“少女感”。
但周冬雨説自己對此是沒有概念的。
“更多的是我做了一件事,大家覺得’她好像個小女孩’,但當下我是不知道這有什麼不一樣。大家説了,我才會想:哦,這個就是大家認為的小女孩的一面。”她對Lens説道。
她覺得自己大概是性格里自帶青春期的,不想老老實實地生活。
不再能“跟着感覺走”了
去年,周冬雨只拍了《少年的你》這一部電影。
同班人馬合作的上一部作品,是為她捧來金馬影后的《七月與安生》。在那部戲裏,導演任由她放大了自己性格里最具感染力的部分。
但這次在《少年的你》,過去的方法不奏效了。
新角色是與她截然相反的人。
她對Lens説:“這個戲我一直都挺憋的,陳念跟我是完全相反的性格,最開始不理解角色,不懂她為什麼會這麼做的時候,每天一到現場就覺得不得勁、不舒服。****”
在影片監製許月珍看來,周冬雨揹負的壓力不止是這一點——
“她必須要演得比《七月與安生》更好,否則,就是失敗。”

打擊是不間斷的。
兩次合作,周冬雨與團隊已建立高度信任,有時候演完一場戲,她樂顛顛地放鬆下來,跑去監視器旁問大家,“我演的怎麼樣呀?”
導演只有一句話,“不對”。
久而久之,一條戲過去,導演和監製會問她:“周冬雨,你覺得自己演得怎麼樣?” 她就自己默默轉身走回去,再來一條……

電影裏,陳念是個壓抑隱忍的少女。
在現場,導演反反覆覆強調一句話:“我不要周冬雨,我要陳念。”
不僅是表情、反應,還包括潛意識的小動作。
一個不留神,周冬雨走路時手又擺起來。導演立刻喊停。
“我剛剛看到的是周冬雨在走路,不是陳念。”
周冬雨很崩潰。
這部戲的頭一半,她都是在這樣的狀態裏面完成的。
她難以理解自己飾演的這個被校園霸凌的女孩“為什麼要這樣忍”,“如果我遇到霸凌,我早就掀桌子反抗了。”
NG得最多的一場戲,是高考第二天的考場上。
那一天,陳念在進考場前得知,警察已經發現線索,就快要追查到兇手。
她無法鎮定,但又必須鎮定——把高考考好,是她和寡母唯一的希望。
“在那種情況下,你在考場上會無法集中你的注意力,你整個人是很亂的。你的腦海裏會一直閃回很多畫面。你的眼神會一直在飄,視線會是模糊的。”導演對周冬雨説。
周冬雨找不到感覺。她想放棄,覺得硬演還不如不演。
“ 換各種方法,逼她、罵她,那天我是有點兇的,最後搞得她真的有點崩潰了,反而就進入那個狀態了。****” 導演對Lens講着拍片時的周冬雨。
在導演看來,這個角色和周冬雨有唯一相像的點——倔強。
“你不要看周冬雨平常嘻嘻哈哈的、鬼馬的,其實內裏是一個很堅強的人,經歷了很多。”
這部戲結束,周冬雨將此視作一種戲外的成長。“我真正感受到了這個角色。****”
卡在少年與成人的縫隙裏
易烊千璽在拍這部戲時正是18歲,幾乎與他在影片中飾演的小北同時,經歷一段未知的人生,一段在少年與成人之間徘徊的過程。
從2017年開始,主創團隊就陸陸續續見了很多演員。直到在去年暑期開機。
第一次和易烊千璽見面,導演就很喜歡他,“他話很少,你問他什麼,都只回你兩句。但即使他不看你、不回答你,你也能感覺到他心裏的很多東西。”
但那一面並沒有敲下合作,因為覺得易烊千璽看起來年齡太小了。
又過了半年,導演偶然看到一張易烊千璽的照片,發現他突然間變了樣,少年身上一下子有了男人的感覺。
於是有了再見面,再試戲。
導演發現易烊千璽一下竄了個兒,整個人的氣勢不一樣了。
**“那感覺,就好像已經過了兩三年。”導演説,**他忽然想起自己也是在一個夏天,忽然躥了十公分,一瞬間長大了。
長高之外,易烊千璽也在摸索着如何變成一個成年人——這與影片中的小北吻合了。
他開始有了狠和冷酷, 有了與外在世界反覆摩擦出來的繭質,同時又有痛與同情心。
許月珍很喜歡易烊千璽在這個年紀身上真實顯露的東西,“再換一個大一點的演員,可能就沒有了。”
那種過渡期的不確定感轉瞬即逝。
正式開拍後,第一次走進戲裏自己的“家”——一個橋下廢墟中的板房,易烊千璽在裏面待了很久。
他走到每個角落,這裏翻翻,那裏看看,牀上也躺躺,想象自己在這個家裏的生活軌跡。
“要不是累極,一般我們都不會躺在道具牀上,那是特別髒的,工作人員都踩在牀上。”導演説。
相處久了,導演覺得易烊千璽是個感性的人,當他理解了人物所經歷的事情後,導演還沒説要哭,自己就流淚了。
有一場戲,小北跟陳念第一次講起自己是如何變成一個孤兒,成為小混混。講到那個拋下自己離開的媽媽時,他沒有怨恨,只有希冀。
説時,易烊千璽的表情依然像往常一樣繃得很緊,眼淚卻就那麼流下來了。
小北家的場景拍完了,易烊千璽問劇組,能不能把小北的傢俱搬一些回家。
監製記得很多這樣的細節**,“千璽心裏可能有很多東西,不能、不敢告訴你,但他的敏感、他充沛的情感,你能慢慢地感覺得到。****”**
對易烊千璽來説,最難演的,反而是一些很日常的戲。
比如,小混混羣與同道的人交流,説話的語調是什麼?肢體動作應該怎樣?那都是他生活經驗上的空白。
一場在手機店裏“調戲”女孩的戲,易烊千璽 NG了幾十次。
那是片中兩位主角的第一次深入交流。
一場街頭鬥毆剛剛結束,小北被揍得一臉血。
“我希望他有點調戲她的感覺,偶爾懟她一句,但又説一些甜的話,來來回回。另一邊,他又得努力掩飾着自己剛被羣毆後的窘迫,裏面有很多微妙的東西。”導演説。

影片的拍攝的順序是跟着故事的的時間線走的,那也是易烊千璽與周冬雨碰面第二天。
剛見面,就要調戲一個女生,易烊千璽不知道怎麼辦。
導演就讓周冬雨來講講笑話,“瞎聊也好,讓他放鬆。”

後來,“鬆弛”成了易烊千璽在周冬雨身上學到的很重要的東西。
之後的戲,就越來越流暢了。
戲進行到後期,全劇組陪着周冬雨和易烊千璽剃了寸頭,不分男女。
****監製許月珍覺得,易烊千璽應該很嚮往做小北。
採訪中,易烊千璽向Lens講述了自己喜歡這個角色的原因:“吸引我的是他的生活環境,和身上那股韌勁兒。”
他覺得,那股韌勁兒觸及到了自己心底的東西。“小北對未來抱有希望,雖然他生活在底層,但內心有向上的、很微小的這麼一個勁兒。
許月珍想,易烊千璽應該在小北的人生裏找到了移情的作用。
有一次,在半山腰拍完一小段戲,劇組準備轉場,下一個地點在山底。大家正準備乘車,聽到易烊千璽問,我可不可以走路下去?
那條路很安靜,沒有人,最後,助理陪着他,慢慢地走了下去,消失在人們眼前。
“千璽十二三歲就出道了,每天過的生活,幾乎沒什麼自由。可能,他一週裏面也沒有幾次像這樣安靜地走一段路的時光。可能,他每一天都要扮演易烊千璽,不能放鬆。” 許月珍對Lens這般分析。
從童年進入演藝圈開始,易烊千璽過早地“成年”了,光環將他與同齡人隔絕開來,他很少有機會像同齡人那樣,慢慢觀察着別人成長。
只能找到自己的方法,比如通過演戲去經歷一些人生。
演痞子,是易烊千璽很早就有的願望。
在這部影片裏,他可以任性、不聽話,爆發許多未開掘過的能量,他説,“這部戲裏,情緒戲、大戲,下來都挺爽的。”

監製也感覺,這個沉默的孩子內心有股勁兒,而且,他並不是要掩藏,只是在等待一個時機。
“他現在慢慢已經在找出口,在把自己的信念散發出來。”
説不清的躁動感
《少年的你》是曾國祥導演的第二部長片作品,上一部是《七月與安生》。
他的導演歷程,可以説是在陳可辛與許月珍眼中看着成長起來的。
曾國祥與許月珍在片場
最早,在陳可辛電影工作室裏,曾國祥從翻譯文件、做海報、訂外賣開始,幾乎幹過所有的瑣碎工種。
陳可辛曾評價他:“這是一個很穩的年輕人,反叛的東西會包裹起來,很像那個年齡的自己。”
後來,曾國祥又做製片助理、場記、演過幾十個“綠葉”——無外乎色鬼,嫖客,無業遊民,賊,不學無術、滿口髒話的“廢物青年”……
“痞子經驗”豐富的曾國祥,在現場為易烊千璽示範動作
父親曾志偉沒有給他按下快進鍵。
“他一直説,每個人都要經歷摔倒爬起來,才會明白怎樣成長。每次遇到問題,他會給意見,但不會真的幫你。因為他知道自己也是這麼過來的,撞了南牆就都知道了。”曾國祥談道。
《少年的你》項目打動曾國祥的,也是這種對成長的摸索。
像許月珍所説的,“他們(指片中主角)覺得這個世界應該有希望,於是每天都在對抗困難,但父母幫不了他們,學校也幫不了他們,一切好像又沒有希望。他們就在那裏浮浮沉沉,不知道自己可以去哪裏,其間,他們只知道一件事:不希望成為我見過的那些成年人。”
劇本改編困擾他們最久的,是如何讓觀眾理解:小北為什麼要幫助陳念?陳念給過他什麼嗎?
曾有編劇提,要不乾脆讓兩個人結婚。
監製立刻否決了這個走向。“他們之間不能只是愛情。他們其實是一個共生的關係,比親人更密切。”
於是,主創再次去思考:陳唸到底給了小北什麼?
最後找到的答案,是“希望”。
“他們就像渾濁水裏兩顆掙扎的水草,沒有人能幫到他們,於是他們自己纏在一起,希望有一天能衝出去。”
從劇本、拍攝到剪輯,他們一直在愛情戲份的分寸上較着勁兒。“很怕加多了,就蓋過了那種共生的關係。”
影片的拍攝也不順利。
七八月的重慶,連綿的潮濕高温,人們長時間地陷在低氣壓裏。
拍攝到後期,攝影師的愛人忽然去世,關係已趨親密的劇組陷入情緒的陰霾。
點映的成片裏,裹着一種説不清的壓抑和躁動感,正像是青春。
導演特意選在重慶拍攝這部影片——因為那裏特殊的地形,高樓大廈後面很可能就是一個深陷的窪地,你永遠不知道一拐彎後會遇到什麼。
“這很像小北與陳唸的故事,就藏在你身邊的角落裏,但如果你不去找,可能永遠不會知道。”許月珍説。
未盡的投影
採訪將盡時,易烊千璽終於放鬆下來。
他説最近的煩惱是進食,“想多吃一點,但實際上吃兩口就飽了。”
和起牀困難一樣,這是工作留給他的影響。
現在這種在學校的生活,他“挺想多保留保留”,“因為往後肯定還是得以工作為主。”
問他“一直以來,怎麼説服自己去做那些不喜歡的事情、像大人一樣去工作,
他回答:“看一看它裏面比較樂觀的地方、可能會給你帶來什麼成長。”
回頭看去,他説自己很少有後悔和遺憾。但有些事情,如果重來一次,他會對自己要求再嚴格一些。
一種高於年齡的沉穩。但還是有些少年氣的片羽,在採訪的縫隙中閃現。
他會習慣性地看向對面的斜上方,偶爾目光落下來,敏感又柔軟,隨後又匆匆躲開;他的雙手總是閒不下來,比如彈撥着剛收到的名片……
又問他,“這麼多年緊張的工作節奏裏,放鬆的方法是什麼?”
他脱口而出:“發呆”。
這是在他自律的工作中,微小的脱軌方式。
邁入成年後,易烊千璽第一時間去考了駕照;對生活和工作有了更多的選擇權,也不再有求必應,開始懂得存續精力;
同時,依然保留着許多小時候的習慣,比如把自己關在一個私密的房間裏待一會,鎖上門,放音樂。
周冬雨進入了26歲,“我感覺身體已經開始有衰老的變化了,容易發胖。”但又總覺得性格里那些躁動還在。
曾國祥今年步入40歲,卻 “很多時候還覺得自己沒長大。”
他相信很多人也一樣。
少年未盡的投影,總會在某個不期然的時刻浮上心頭。